《丝瓜娃娃》沐一寒

1、丝瓜娃娃

　　第一章楔子

　　你见过丝瓜切成片的样子吗？像不像一个笑脸？

　　你注意观察过吗，那个像是笑脸的瓜片上，是闭着的眼睛，还是睁开的呢？

　　还是，只是空空的眼眶？

　　这个故事，就是一个关于丝瓜娃娃的故事。

　　也是，一个关于沉默的爱与温柔的故事。

　　第二章起

　　这个故事起始的年代，已经无法考证。

　　故事的一开始，是一个搭着丝瓜架子的乡下小院子。

　　碧叶环绕的丝瓜架子下，有一张小小的瘦巴巴的脸，闭着眼睛，睡得很香。

　　夏日，黄昏的清凉晚风吹过，叶片轻轻互相拍打的声音，如同温柔的摇篮曲，催人入眠。

　　“瓜娃子，吃饭咯！”一个颤颤巍巍的小脚老太太走到院子里，慈爱地摸着丝瓜藤下睡得正香的小孙子，有点儿不忍心叫醒。

　　“嗯。”小孩儿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张开小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小手揉了揉眼睛，又挠了挠脸，才坐起来，摸着奶奶干皱温暖的手掌，小脚丫伸在矮矮的吊床下面晃了半天，才在奶奶的忍俊不禁咧开没剩几颗牙的笑中，摸到了自己小小的拖鞋。

　　“牵着俺家的瓜娃子吃饭去喽!”奶奶迈着小脚，牵着小孙子，笑得脸上的皱纹都铺展开来。

　　“瓜娃子扶着奶奶吃饭去喽！”光着头的小男孩儿蹒跚地亦步亦趋，糯糯的声音天真又无忧。

　　“奶奶，今天又吃丝瓜吗？”小男孩儿抬起头问。

　　“嗯，今儿个刚摘了特别嫩特别嫩的小丝瓜，可好吃啦！”奶奶低着头，笑眯眯的说。

　　“小丝瓜被摘下来，不疼吗？我们不要吃他们了，好不好？”小男孩儿一脸同情地说。

　　“哈哈，瓜娃子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奶奶摸着小男孩的头，夸奖道，“小丝瓜很坚强，也很善良，知道我们如果不吃蔬菜会饿，所以奉献了自己。所以，我们要很感激小丝瓜，还要留着一个丝瓜长大成熟，播撒种子，让他们在来年的春天，再爬满整个丝瓜架子，你就又可以和小丝瓜们一起玩耍了！”

　　“嗯！”小男孩儿重重地点头，嘟着粉嫩粉嫩的小嘴说，“那等下我要给小丝瓜说声对不起啦！”

　　“好的，小丝瓜一定会原谅瓜娃子的！”奶奶一边笑一边说，“你摸一摸，每一片小丝瓜片，都在跟瓜娃子笑着说，‘我原谅你啦’！”

　　小男孩儿拿嫩嫩的小手摸了摸，手感柔滑如丝。

　　他摸到了丝瓜片上弯弯的眼睛，好像在瞪大眼睛望着他，却咧开嘴在笑。

　　“对不起，小丝瓜！”小男孩儿认真的点点头，“我会对每一个被摘掉的小丝瓜说对不起的！”

　　“俺家的乖乖小丝瓜娃子哟！”

　　微凉的风从院子中吹过丝瓜架子，吹过案板上切好的丝瓜片儿，如一双无形的手，覆上那扶着奶奶的小男孩儿、一直紧闭着的双眼。

　　“没人要的小瞎子！”

　　“快跑啊！小瞎子来了！”

　　“嘿嘿！快看，小瞎子跌倒了！”

　　“嘻嘻！小瞎子，没人要、没人管！”

　　“嘻嘻！哈哈！”

　　……

　　“呜呜……”跌倒的小男孩儿自己爬了起来，坐在地上，拿脏兮兮的小爪子抹了抹眼泪儿，满是尘土的脸上顿时从那双紧闭的眼睑下，从两道湿哒哒的泥沟增添了乱七八糟的泥道道，两颗大大的泪珠儿，还挂在沾了土的薄薄嘴唇边儿上。

　　“瓜娃子！”从小院儿的篱笆门里冲出走路还颤颤巍巍的老婆婆，看到可怜巴巴坐在地上的小孙子，立刻急匆匆地走过去，扶起小孙子，拍了拍他身上的土，抬头看着那一群嘻嘻哈哈一哄而散的村儿里的小孩子们，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奶奶，”小男孩儿乖乖的站着，任奶奶用热乎乎的毛巾给他擦干净洗过澡的身上，一脸的愧疚，小声地说。“对不起，奶奶，我又把新衣服弄脏了。”

　　“瓜娃子，不怪你咯！”奶奶慈祥而温柔地擦干小孩儿身上的水珠，低语着，“下回别跑那么快就好了。”

　　“嗯。”小男孩儿乖乖地应了，柔软的头发也乖乖地趴在他的头顶上。

　　过了一小会儿，他才弱弱地抬头问了一句，“奶奶，真的因为我是个小瞎子才没人要的吗？”

　　“瓜娃子哟！”奶奶愣了一会儿，浑浊的泪水涌上眼睛，抱着小孙子叹息着，“谁说我们乖瓜娃子没人要咯？奶奶可疼爱的很咯！”

　　“嗯，我也这么想哩！”小男孩儿一下子放了心一般，甜甜的笑了起来。

　　“奶奶怎么舍得丢下俺们家的瓜娃子咯！”奶奶坐在摇椅上，宽大的蒲扇一摇一摇，扇动出凉爽的晚风，喃喃地说。

　　旁边的吊床上，小男孩儿又睡得很香。

　　不知梦到了什么，小男孩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第三章承

　　瓜娃子在这个安静的乡下小院子里长到了六岁。

　　即使没有人扶着，他也能稳稳当当地摸着院子里的墙或者绳子，来到他最熟悉的地方——那个丝瓜架子。

　　打小儿，他就喜欢在丝瓜藤下坐着，喜欢照顾丝瓜架子，喜欢吃丝瓜——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小名儿也叫做丝瓜的缘故。

　　有的时候，他静悄悄地站在丝瓜蔓下，一动不动，假装自己也是一个人形的大丝瓜。

　　春天的时候，他播下丝瓜的种子，勤快浇水，直到丝瓜小小的嫩苗能够刚好触到他从吊床上垂下的小脚丫——痒痒的，挠得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丝瓜的藤蔓长得很快，没多久就顺着搭好的丝瓜架子攀援而上，然而丝瓜新长出的叶芽，和那丝丝缕缕的瓜脚，如同小小的爪子，轻轻地不经意地握上他的小手。

　　夏天，丝瓜开出芬芳的黄花，尤其在黄昏的时候，清风将清雅的花香吹得满院都是，而他就躺在丝瓜架下的摇椅或是吊床中，在花香中安然入睡。偶尔有采蜜的蜜蜂误把他当做大个儿的丝瓜，停留在他的鼻尖，他也就静静的呆着，等待着傻傻的蜜蜂发现采不到蜜决定换一朵花。

　　而到仲夏的时候，早开的丝瓜花萎落，花蒂的地方却鼓起小小的一个包——他摸着小小的包，小声地说，“丝瓜娃娃，快快长大吧！”

　　整个夏天，大多数夜晚都有嫩绿的小丝瓜在丝瓜架子下垂下，像是倒挂的小丝瓜林一般，等待着院子里的人采摘。

　　而入了秋，丝瓜藤上便剩下了老丝瓜，沉甸甸的，又粗又壮。瓜娃子喜欢握着那跟他的手臂几乎一般粗细的丝瓜，好像是在和一个小伙伴手挽手一样。

　　当老丝瓜被摘下来时，它的种子被储存起来，留作第二年的种子。而丝瓜瓤，就被做成鞋垫，又通气又舒服——就好像是，从小陪伴他长大的丝瓜娃娃，也在一直继续陪伴他似的。

　　一年又一年，循环往复。丝瓜长了一年又一年，而他也长了一岁又一岁。

　　唯一不变的是，每到傍晚的时候，他就坐在丝瓜架子下，感受着阳光的最后一丝热度消失，等待着清清凉凉的月亮爬上来。

　　丝瓜架子下，他听过很多很多的故事，说过许多许多的话，也做过很多场很多场的好梦——每个丝瓜架下的梦里，他都会有个格外香甜的梦。

　　其中的一个梦，是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小男孩儿，笑眯眯地看着他，拉着他像一阵风一样奔跑。

　　那大概是他做过的最美好的一个梦了吧！

　　有好多个夜晚，好多个梦里，他梦到那个穿着青色长袍扎着长长的辫子的小男孩儿，拉着他，去看他从未看到过的风景——那些风景，是他除了黑暗，可以看到的全部世界：

　　他看到了碧蓝碧蓝的天空，大团大团的白色云朵，还有一行一行飞过的飞鸟。有时候，有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雨后被雨珠折射的璀璨阳光，还有弯弯的七色彩虹，横贯天空——

　　赤、橙、黄、绿、青、蓝、紫，那些他只听奶奶读过的色彩，竟是那么美那么美，美得让人想要落泪。

　　而他在梦里也真的落了两行泪。

　　晶莹的泪珠顺着他呆呆望着虹光的大眼睛中滚落。

　　渴盼光明的心愿，在此时忽然变得格外强烈。

　　牵着他的青衣少年默默而坚定地握紧他的手，一如以往。

　　泪光朦胧中，他看不到少年的眼睛，是多么的温柔。

　　第四章转

　　时光如丝瓜架子上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爬了老高。

　　小院的墙上，风雨留下了青瓦上的斑驳，墙角又割了一茬野草，顽强的新芽却又在砖缝处勃勃生长起来。

　　当年流着鼻涕的干瘦巴巴的小男娃，也渐渐出落成身材修长的清秀少年。

　　十五岁的他，开始束起了长发。

　　然而，对于愈发苍老的生命力，时间无疑是最残酷的收割者。

　　岁月不断地在奶奶满布皱纹的脸上雕刻出更多痕迹，额头和嘴角再多几道皱纹，把灰白色的头发染成如雪的白色，瘦削的手也愈发地像是干枯的树皮，然后，把脊梁折得更弯一些，视线更加模糊一些，再随机地加上一些病症——直到再无可加。

　　奶奶是在一个雾蒙蒙的秋天清晨倒下的。

　　随之倒下的，是无法完全支撑奶奶身体的丝瓜架子。

　　当他听着声响，摸索着绳子走到院子，摸到奶奶倒在地上的温热身体时，他的世界几乎崩塌。

　　奶奶支撑不了多久了，准备后事吧。村里的赤脚大夫这样告诉他。

　　他不愿意相信。

　　他流着泪，摸索着扶起丝瓜架子，仿佛只要这样，奶奶也会像丝瓜架子一般，重新站起来。

　　只是，他再也无法把凌乱倒在地上的丝瓜藤，全部扶上架子。

　　他徒劳地坐在地上，将头深埋在两膝中，滚烫的泪水大滴大滴、成串成串地从眼眶中滚落。

　　一滴一滴，一串一串，打湿了地上的丝瓜叶子。

　　乍看上去，仿佛是丝瓜的泪水一般。

　　就如赤脚医生说的那样，奶奶没有撑多久。

　　临终前，奶奶的意识已经有点儿模糊，但她用那双像树皮一样枯瘦的手掌，温暖而坚定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他的手，仿佛是带着笑意，像小时候哄他入睡时的低声喃喃，“乖乖瓜娃子哟——”

　　赤脚医生说，奶奶走前没经受什么痛苦，算是喜丧。

　　可是，他却觉得，心中疼痛如绞。

　　停灵七天，他一身孝衣，一动不动地坐在丝瓜架子下，呆呆地坐了很久很久。

　　“我还从来没见过奶奶的模样，她就走了……”像是小时候那样，他低低地开口，对着空无一人的丝瓜架子，诉说自己的心事。

　　“我想要看见，看一看她最后的模样……”

　　清风拂过，他仿佛感觉到一双温柔的手，覆在了他湿润的眼眶，覆在了他沾湿泪水的手背。

　　在某个瞬间，仿佛有个曾出现过无数遍的无比熟悉的身影，坐在他的身边，在他的耳边轻轻叹息。

　　第二天，村里来了个远游的游医。

　　游医很同情他的遭遇，愿意为他医治失明的双眼。

　　他一边守灵，一边接受治疗。

　　药方中有股淡淡的熟悉的清香。

　　游医说，其中一味药，是捣烂的丝瓜籽。外敷。

　　丝瓜的淡香与药香混合，清清凉凉地敷在他的双眼，仿佛有一双微凉的温柔的手，轻柔地覆上。

　　骤然，他觉得心中的某个温暖的地方，愀然一痛。

　　奶奶下葬前的那一晚，也是他敷用的最后的一帖药。

　　他摸索着坐到了丝瓜架下，心中又激动又伤感。

　　“明天，我或许就能看见了！”他扶着丝瓜架子，语气怅惘，“可惜，她却不能再为我高兴了！”

　　“生命是如此脆弱。能够始终不变，永远不离开的，只有你么？”

　　最后离开的时候，他把头抵在丝瓜架上，低声轻轻说了句，“谢谢你。”

　　只是他蒙着纱布的眼睛看不到，那丝瓜架上的丝瓜藤上，已经是光秃秃的、没剩一根丝瓜了。

　　那个晚上，他一夜没睡。

　　而从那个晚上起，他也再也没有梦见过、孩童时梦里的那个青衣少年。

　　奶奶下葬时，他第一次睁开了双眼。

　　满屋的与黑色完全相对的白色，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看到灵堂上黑白的照片，慈祥和蔼的笑容，正是他想象中的模样。

　　他看到满屋的村民，都是又惊讶又哀伤的表情，只是那么陌生。

　　他看到手上拿着纱布的中年男人，和他身边站着的满身药香的清秀小姑娘。

　　他看着这个几乎从未看过的世界，心中忽然被忧伤的感觉漫延。

　　第五章合

　　多年之后。

　　他带着妻子和四岁大的儿子，回到乡下老家。

　　拜祭了奶奶的坟茔，他住在了那个上了很多年锁的小院子。

　　他早就托人每隔一段时间就帮忙打扫，所以小院子仍然保持当年他离开的模样，干净整洁，哪怕墙角的野草也有人定期清理。

　　只是收拾院子的婆婆说，院子里的丝瓜总是长不起来，丝瓜架子也从此空了下来。

　　直到今年春天，才有不知从哪儿冒出的丝瓜苗，攀上了架子。如今，倒也长出了嫩绿嫩绿的小丝瓜。

　　傍晚，妻子在院子中摘了架子上刚长出的唯二的两根嫩丝瓜，在案板上巧手翻飞，切出又细又薄的丝瓜片。

　　“诶，好奇怪哎！”妻子捏起一片丝瓜，对正在发呆的他，疑惑道，“这院子里长的丝瓜没有籽哎！我还记得，当年这里的丝瓜的种籽都是又白又大，我都不忍心捣碎呢！”

　　他回过头看。

　　案板上摆的整整齐齐的白生生的丝瓜片，似乎也在如记忆中那般眉眼弯弯的笑着，只是那弯着的眼睛中，全都空空的，仿佛是空白的笑脸。

　　黄昏的一缕残辉，给那白嫩如肌肤的切面，染上一丝血色。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丝瓜架子，略略出神。

　　坐在丝瓜架子下的儿子，正对着空荡荡的丝瓜架子轻声细语，说了好久。

　　“丝丝，你干什么呢？”他忍不住问。

　　“这里有个很温柔的哥哥，”儿子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小小声地说，“哥哥笑起来好温暖，也好忧伤——”

　　儿子人小鬼大，糯糯的声音说着好似大人的话，卖弄着前不久刚刚学会的形容词，让他有点儿忍俊不禁。

　　儿子下面的话，却让他的笑容凝注了。

　　“哥哥的眼睛好奇怪哟！”儿子小小声，仿佛是悄悄话一般，“里面空空的……”

　　“爸爸，”儿子看着他，“你认识哥哥吗？他在对着你笑呢……”

　　“好奇怪，明明是在笑，可眼泪也在流……”

　　是的，明明在笑，眼泪却也在肆无忌惮的流淌。

　　他闭上眼睛，泪水止不住滑落。

　　轻轻的晚风携着淡淡清香拂过，仿佛有一双无比温柔的手，为他拭去眼角的泪。

　　那个晚上，他最后一次梦到了那个青衣少年，只有背影。

　　他知道，那是他无声地告别。

　　第六章后记

　　你曾注意过切开的丝瓜吗？

　　那小小的丝瓜片上的弯弯眼眸，是空空的吗？

　　它是否也为了某个少年，献出了自己的所有？

　　你还记得吗？

　　在你孩童时代，你可曾也被某个生灵，温柔地对待？

　　或许是在你口渴时递来的一口甜甜的花汁，或许是你摔倒时垫在身后的柔软草地，也或许是在你熟睡时，调皮地降落在你的鼻尖的一缕细絮。

　　你感受到了吗？

　　那份无声的爱与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