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此夜间》纯敦子

2、德兰小姐的画像

　　德兰小姐的前十二年是在一幢大楼里度过的。记忆里，她和她的母亲在那幢大楼里度过了一段相当漫长的岁月。

　　翡冷翠的历史建筑多到数不胜数，古老的城市从不吝啬向她的住民展示自己所有过往的骄傲和隐秘。
　　德兰小姐依然记得在她儿童时期，曾经无数次地扒在窗台上，透过彩色玻璃所看见的，光怪陆离的，在年幼的她认知范围之外的美丽景象。
　　难以计数的灰尘，光线，从天空上一涌而下，将这座充满艺术气息的城镇紧紧包裹，她可以从里面听到这座城市发出的声音，颤抖的呼吸声——就像它本来的年纪，它已经不再年轻了。这座曾经的首都依然跟以前一样著名。
　　舒适的地中海气候让这里少见冰雪。阳光下的蓝天白云。色彩鲜艳的墙壁，深绿色的百叶窗，深红色的屋顶，组成这儿的标志性色彩。

　　现在，让我们看一看在德兰小姐眼中停留过的景色。

　　在窗户的正对面就可以直接领略到亚诺河的风光。在清晨，像丝绒一样宁静温和的河流会在太阳初升的时刻折射出金色的光线，倒映出蔚蓝如洗的天空和古朴巍峨的建筑。德兰小姐把日出时刻当成一场郑重的约会，每一天，她生命中的颜色因为新生的日光而丰富，随着落下的夕阳而缄默。

　　如果没有染上其他什么颜色的话。
　　这个想法犹如一个引起严重火灾的小火星儿，它只是轻轻的在距离范围跳啊跳，跑啊跑，然后，带着恶作剧即将得逞的快慰和侥幸，有预谋的走进了安全范围以外的距离。
　　是的，是血一样的颜色，她想起来了，如果不是这个惊心动魄支离破碎的色彩，她或许还会和母亲在大楼里住下去。
　　一直住下去。

　　在大清洗发生的前一刻，她的母亲走出了这幢楼。时隔多年，她已经快要忘记母亲的面容，就像一副原本色彩鲜艳的油画，在经历过历史的风干后脱落斑驳的样子，照顾她十二年的人没有留下一点哪怕是关于眉眼的印迹。那个时候德兰小姐一如往常地站在窗口，目送着母亲离去，她的背影跟以前无数次离去的背影重合，在一个深秋的下午，落满银杏叶充满着诗情画意的道路上，越来越远，没有回头的女人，模糊了时间和季节的界限，在德兰小姐的记忆里留下微微闪烁的光点。

　　接下来她听到了凄厉的叫喊声，那是来自于一楼福莱太太的声音，她总是用这样尖锐的声线去呵斥她懒散的丈夫福莱先生，把每个月的工资全都花在酒精和妓女身上的福莱先生这一次识相的没有去反驳，他再也没有这个力气了。接下来会是谁，德兰小姐专注的听着，断断续续的挣扎声和求救声在几声枪响之后消失殆尽，整个大楼从惊叫道沉默只用了不到十五分钟，邻居们接受了死亡的命运，那个以前会笑眯眯给她糖果的住在二楼的戈尔老先生和他患病在床的太太顺从的选择了回到天主的怀抱，干净利落的两声枪响。

　　啪哒，是沉闷的皮鞋上楼的动静，老旧不堪的木制楼梯似乎是经受不住这样多人的踩踏，发出咯吱咯吱的抗议。
　　三楼现在只有德兰小姐一个人了。

　　大约是母亲走的时候忘记了锁门，也大约是刻意，有人推开了门，德兰小姐闻到了淡淡的火药味儿和男士须后水的味道。她终于把目光从窗外放在室内，脚下是厚重的波斯地毯，古朴雅致的花纹一直延及到希腊风格的扶手椅下，挂衣架、储物柜在花冠和藤蔓之间夹杂着天使和动物的图案，她母亲的眼光和品味赋予了这些平凡无奇的家具以魔力，她总有本事将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除了今天。这个对德兰小姐而言最熟悉不过的房间因为一群陌生人的侵入而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人们都给他让道。
　　铁锈一样红的头发。德兰小姐低下了头，余光快速的掠过。
　　来者的瞳色私下里被手下的人们认为是冷酷无情的色彩，他们告诉那些刚刚加入的年轻小伙子们，当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直直德注视着你时，就意味着你要开始走运了。当然，他们私下里保留了这一种说法，在允许范围之内。聪明的人自然知道那绝不会是好运。
　　现在，这双冰蓝色的眼睛没有一丝一毫地放松，而是全神贯注的盯着德兰小姐，在他不容小觑的目光下，十二岁的小女孩茫然无措的抬起了脸，露出好奇的神色。

　　“亲爱的卡珊德拉，我来接你回家。”音色宽厚的男低音，如果去唱罗西尼的歌剧效果一定不错。
　　德兰小姐的思想一向很开阔。唯一无解的只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特洛伊公主的名字。

　　来人向她伸出了手，骨节分明的手内侧有一层薄薄的老茧，只有习惯握枪的人才会留下这样的标志。
　　良久的沉默，房间内依旧是寂静无声，即使多了一大群人，也没能改变长时间僵持的局面，他们就像是幽灵。来人似乎不达目的不罢休，他的手依然稳稳的停留在半空中，不容拒绝，带着骨子里的倔强与坚持。德兰小姐看出来了，他有的是时间，他很有耐性，来人不在乎她的反应，因为迟早，她都会妥协。
　　然后，然后她那时大概是接受了，不然现在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德兰小姐从久远的记忆中抽离出来，从翡冷翠到科西嘉再到西西里，她用了七年的时间。是否要多谢她之前从未谋面的父亲，在强势的接管自己以后，又给了她人生前十二年中所没有的，珠宝，华服，地位。曾经她离这些有多么遥远。德兰小姐心平气和的想，作为一个黑手党首领的斟酌和考量，日后自己会付出的代价大概不止这些。
　　她会尽职尽责的去完成自己的任务，去掌握一位淑女应当掌握的一切技巧和学识，才艺，绘画，加倍的课程和作业，从十二岁开始。她可以理解为自己的父亲德兰先生是在让家庭教师努力把他可怜无知的小女儿前十二年的空白填满，以对的起他为现在的德兰小姐所签过的支票。

　　就像她已经活了那么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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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个梦开始了，女主不知道自己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