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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那年十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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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在河北。
是一个穷乡僻壤的村子,穷到村里的人已经没有了可卖的东西,开始“卖人”。
“卖人”这件事的由头还是从村长家开始的,村长的大哥是村子里唯一的出息人,常年在北京生活,那个时候,任由谁提起北京两个字,满脸都是止不住的向往,谁去过一次北京,回来说话都要哆嗦哆嗦。
我们这个穷村子,孩子上不起学,大人眼界短,也没有几个肯走出去务工的,一家勉强能够吃得饱,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村长的大哥回来说了一个惊天的消息。
他要带村里的小孩们去北京赚钱,赚回来的钱还会分一部分给这些孩子的家里,其实也就是所谓的租,租的不是别的,是孩子。
村长的出息大哥说小孩最大不能超过七岁,越瘦小越好,村子里的人都觉得这是件光荣事,既然小孩在家也没钱读书,不如从小就去北京,还能赚钱,大人还能省去做脏累的活儿,这和天上掉馅饼有什么区别呢,只不过是离开孩子几天罢了,大人更放心的是孩子不会被拐跑,因为村长他们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
我那年十岁,按理说我是不在首选的人里,但是那天父母小心翼翼的牵着我,满脸诚恳的说着我刚满七岁的事,而那时候的我只是觉得,他们说我十岁我就是十岁,说我七岁我就是七岁,傻的像是没有了自己的思想,但是一个农村里十岁的小孩,有思想才会更奇怪吧。
生活在同一个村子,村里一丝一毫的分吹草动就能让家家户户都能知道,村长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哪家孩子有多大,他们把不少不符合条件的孩子都撵走了,而轮到我的时候,他们却看了我几眼,末了点了点头。
我在被牵走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条件被带走的,后来看了看我们几个被选中的小孩,才发现原来都是些瘦瘦小小,根本分辨不出实际年龄的。
他们和我们的父母商讨了一些什么我根本听不懂的话,然后大人们的脸上都激动的露出大笑,好像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村子,坐着以前认为只有大人才可以乘坐的拖拉机,突突突响了一路的离开了生活十年的地方,好像没有什么不舍,小孩也很少有哭哭啼啼的,农村的孩子大概是皮惯了,撒着长,离了也不觉得什么,只是熟悉的景色离的越来越远,陌生的世界慢慢逼近,可对于我们几个小孩来说,河北和北京的差别,或许只是个名字不同的村子而已。
在去北京的路上,我结识了隔壁家的小孩,小老虎。
其实几年前我和小老虎就一直玩在一起,后来他有一年太调皮捣蛋,出去玩的时候掉到河里,差点丢了一条命,那时我再想找他玩父母就不同意,说他生了大病,再也不能和我一起玩了,我那时起就没怎么见到过他,时间长了偶尔再碰到也不知道说什么,他整个人都蔫兮兮的没什么精神。
而出了村子之后,小老虎好像就变得高兴了不少,路上数他不安分,东瞧瞧西看看,他也是几个孩子里唯一一个和我一样岁数超了还破例来了的人,他甚至比我还大了一岁。
“蛋子,你知道咱们要去哪吗?”
小老虎偷偷凑到我耳边,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的和我说话。
我小心的避开他的口水,然后摇摇头。
“咱们几个小孩要去北极,我在家偷听广播的时候听到过,大人说那特别冷。”他摇头晃脑的,瘦小的身子跟火柴棍似的,嘴巴一直不停:“你说北极那个村子为啥那么冷?那么冷咱们过去是不是有好多冰棍吃?……”
小老虎一边说,我一边幻想着,没觉得哪里不对,听到冰棍两个字的时候,也险些流了口水。
这时候坐在前面的牛大叔,也就是村长的出息大哥,回过身来照着小老虎的脊梁背就给了一下子,他嗓门奇大:“连他妈北京和北极都分不清楚,瞎贫啥,老实儿待着!”
小老虎一下就禁了声儿,头一低,连脸都看不见了,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扭头扒拉了一下他,他才忽然大喘着气抬起了憋的青红的脸,当时我们在场的谁都不知道,牛大叔的一巴掌差点把他拍死,我可能阴差阳错的一个举动救了他一命,不过这种事,小老虎自己都不清楚他自己的身体情况,我也只是这么猜想。
以前在家里,听父母说过小老虎自从落水从阎王爷那抢回一命后,身子骨整个就跨了,稍微个不注意就要生病,家里穷看不起病,他能活到现在都是奇迹,原来胖乎乎的一个小孩,转眼就瘦成了小柴鸡,小老虎变成了个纸老虎,在大人眼中值得庆幸的是小老虎的父母没过几年又生了一个大胖小子,那时街坊四邻都朝他家道喜,这次出远门,我从大人的口中听了不少他家的八卦事儿,因为一家俩孩子养活起来难,早就打算让小老虎自力更生,这次刚好是个契机。
经过北极这件事,我知道小老虎虽然比我大一岁,但没比我聪明到哪去,又北京又北极的满嘴跑火车,但等见到真正的火车时,他也新奇的只顾着看顾不上说了。
我们坐了一天多的拖拉机,又走了很远的路,才到达人声鼎沸的火车站附近。
河北的火车站,人挨人,人挤人,我们几个小孩都被人群淹没了,抬头看去满满当当的人海,那些来来回回走不停的腿都把我们眼睛晃的晕晕乎乎,我们还看到了路上有好多小轿车,这在村子里都是难得一见的东西忽然变得这么多,一时目不暇接。
我不知道小老虎他们愣在原地时想了些什么,我是满满的被震惊的愣了神。
以前在我的世界里,整个中国就是个特别大的村子,而我们生活在一个叫河北里的小村子,我们是要去一个叫北京的大村子,北京的村子好像有很多好吃的,所以我们要去那。
可是当我在看到火车站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好像都颠覆了,我哑口无言,十岁的脑袋和知识容量让我不知道用什么词来表达我的想法。
是了,如今这个时代像我们村子那样还在听收音机不看电视的地方真是少了,我经常听到收音机里说电视都讲了些什么,今天才真正的觉得自己是一只丑小鸭,而这片可以任意游荡的湖水,也变得又深又大。
我们一群丑小鸭上了火车后都没再多说一句话,可能连小老虎都觉得现在说什么都会遭到周围人的鄙夷,我们就沉默着乖乖的站在一堆,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来回看着车厢中的人。
火车里坐着的人很多,站着的人更多,大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们身上都散发着好像生人勿近的烦躁感,我转头抬眼看向靠站一旁的牛大叔,他也和那些人的表情一样,或许这些人,都是要去北京务工赚钱的吧,只是那副表情还是我不能理解的,气氛也让我们几个小孩变得有些压抑。
小老虎可能一个姿势站的有些久了,他一手扶着墙一边跺脚,咚咚咚几声响淹没在火车高速行驶的杂声中,我就眼睁睁的看着他最后一脚跺在了另一只油光锃亮的大皮鞋上。
“嗷——”
小老虎大叫一声一蹦而起,旁边人的目光全被他吸引了来。
原本被踩了一脚的男人正想说什么,也被他一个大嗓门把话噎了进去,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缓了几秒才骂道:“谁家崽子不看好了!”
一旁没明白怎么回事的牛大叔立刻探出头,拽过小老虎的衣服就跟男人赔笑的说道:“这孩子穷村儿里来的,没见过世面今儿头一回出来放风,您甭跟他一般见识啊。”
“去去去,离我远点!”
男人瞪了我们这些人一眼,看到确实不少孩子,转过头去没再搭理。
牛大叔见没什么事,在男人刚转头的后一秒就呸了一声,还没忘低头打一下小老虎,让他老实点。
在火车上的时间其实没多久,几个小时火车就快要到站了,我对火车这个交通工具坐的还有些意犹未尽,随着乘务员报站的声音,牛大叔拉扯着我们五六个孩子赶忙下了车。
火车车厢门一开,人潮就像是出了窝的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往外走,我们出来的时候顺着火车走了挺远,我扭头从窗户外往里看去,火车内是一排排深色又高档的靠椅,可能是我见过最高级的椅子了,而且和我们刚刚站过的车厢截然不同,这个车厢看起来既干净又舒适。
“看什么看快点走,那是头等座你知道不,把你身上那几两肉卖了都坐不起,这回到了北京,你们就都好好听话,保证吃得好穿得好赚钱赚的多,都快着点走。”
牛大叔在前面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多,而且看他的样子好像挺高兴,十岁的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起码非常清楚的是我们几个小毛孩肯定赚不了什么钱,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牛大叔又不能把我们卖了,那我们到底怎么赚钱呢?
直到我们进了北京西站的大楼,在地下一层一个隐蔽的地方见到了两男一女,两个男的都身材虚胖,区别是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而旁边的女人则又瘦又黑,三人看到我们一群人时眼睛都冒出亮光。
“老牛,不错啊,还真带来不少,这回保准有你分红啊。”
大铜眼男人裂开嘴瞅着我们几个小孩乐开了花,他身边的女人也眉开眼笑的,还蹲下来一个个端详着。
“诶这个不错!”
女人说完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我傻愣愣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一个使劲拉了过去,她一边指着我一边跟旁边的两个男人说道:“这个归我用,剩下几个给你们挑,不许和我抢啊。”
大铜眼男人不在意的挥挥手,另一个小眼睛男人不屑的笑了一下说道:“我说嫂子,光长得好没用,要我说还是这个好,一看就是个病秧子能装可怜。”
他指了指小老虎,脸上表情是说不出的满意。
我看了小老虎一眼,刚好他也在看我,他面无表情傻傻呆愣的一张脸显然是不明白什么情况的样子,一点没了路上的欢劲儿,我想我可能也是这样的一副表情吧。
刚刚到北京,我们就像是货物一样,被他们指点着分配了下去,当时我脑中就只有一个奇怪的疑问:北京的人都没见过小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