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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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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巫出了孤独狱,一路漫无目的地寻找着崔珏的气息,心里空荡得厉害。有道身影从烟海山火的高崖飞身纵下,站在三途河畔等着他走上前来。
“您怎么会在这里?”因果问道。来者穿着金银丝织的巫袍,而他则是穿着玄墨丝织的巫袍。
同样的话,帝鸿殿也想问他。
——本座不过是睡了一千年,你怎么会在这里?
久违的声音传入因果脑中。
“卑惶恐。”因果木然着脸低头弯腰行礼。与神千万年来悲喜不近的神色,像是一个模子印刻出来的。
——本座是来接你们回去。
“我们?”淡漠的眼泛起波动。“哪个‘我们’?”
——因果与长晗。
“这里没有长晗。”因果回答,一头垂直的长长乌发,如檀木,如鸦羽,被地狱的火光闪闪照耀成金色。
看到那漆黑的发色,神无声地眯了眯眼,无形的锋锐寒意泛开。他一步一步走上前,因果想要退后,动了这个念头,但脚跟纹丝不能动弹。
与对方群山般巍巍的高大相比起来,大巫是纤弱而俊秀的。因果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因为神的天威,因为神的怒火,因为神此刻的沉默。
最终,一只苍白的大手覆在他头顶,压了压,低沉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本座不喜欢你如此。
因果就势跪下,伏地不起。
“卑惶恐。”
——因果,你伙同外道妄图欺骗本座。又一次的。
帝鸿殿究竟有多看重自己的这任巫主呢,大概连他自己也估测不出。
因果的母亲泫君,也是侍奉过他的大巫。在泫君之前,还有很多人出任过鸠山神庙的巫主。然而唯一被赐予了白发的,唯有因果。
可是,得到这份眷顾的孩子,为何却丝毫不见珍惜?
——你虽不嗜杀,却一再挑起人妖两族争战。
——你郁结于泫君之死,对生父赤虎君动了弑杀嗔念。
——你为续命不惜启动万骨阵,谋划近二十年,借阿兰若之腹孕育替身,由他与守山氏族人替代你承担了十万万因果。
可是,帝鸿殿在意的不是这些。
——因果,你对本座说谎了。
凉薄的目光穿过巫法化成的障目浮云,落到伏地颤抖的大巫身上。
巫神没有众生的七情六欲,没有天道的善恶是非。
天地以盘古的遗躯蕴养了万物,巫神是盘古的血脉,因而擅用自然之力。娲皇造的人族,一再地消耗着万物,可是,他们的信仰也是巫神力量的来源之一。
其间的因果是微妙的。
天命运转。巫神既庇佑他们,又忌惮他们。
巫神大多不喜欢自己的巫主跟平庸肤浅的凡人牵绊太深。虽然赐予他们力量守护弱小,又要求他们遵守“神婚”的契约,割舍掉身体对世俗、对众生的留恋。
当少年跪在他面前请求神赐予祓禊之术时,帝鸿殿是真的信了。
他说:
“卑惶恐。此等污秽之身,由背叛您的大巫与敌视您的大妖孕育而生,岂敢侍奉?”
“卑战颤。善之因与业之果,二者血脉相冲,无法共存。请求您赐予祓禊之术,洗去这一身罪与孽。”
“卑恳切。自今日起,抛却怜悯、哀惧、爱憎、贪嗔,仅凭此肉身供奉。”
“卑许约。将终生侍奉您,信仰您,倚赖您,只为您的神谕而奔走。”
“——陛下,卑敬慕您!”
彼时的因果手脚微微颤抖着,胸口热流涌动,眼中含着欲坠未坠的热泪,长久地伏跪在地上,等待着神明的赐福或责罚。
少年愿意抛弃自我的意志,用肉身供奉神。这样虔诚的巫主,帝鸿殿怎会不应允他的请求。
——善。允达天听。
跪着的少年猛地抬起头,嘴角浅浅抿着笑,眼睛灿若晨星。他抬手解开颈扣,松开系带,沿着衣襟拉开,素白的童子服滑落。
神从高高的云缭雾绕的御座上走下来,亲自扶着少年起身,打量他。大掌抚过他的乌发,他的红唇,他额上洁白的独角,他纤细而修长的躯体。
他的大巫泫君耗尽自己一身灵息,以命换命,为这个半巫半妖的孩子借来了三十三年的机缘。当他见到襁褓中的因果时,从来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这个孩子长成时,会与他亲近如厮。
一切都如此恰到好处,贴合帝鸿殿的心意。于是,他赐予少年玄墨丝织的巫袍,赐予他象征“神御前”的白发,赐予他无上的荣耀。
神也从来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这个孩子外出游学时,会抱回另一个襁褓中的婴孩,伏跪于他面前,声音淡漠至极:“卑惶恐。这是卑的罪孽。您若责罚,卑愿领受之。”
帝鸿殿看了一眼那婴孩。他曾亲手抚育过因果,只见这婴孩几乎与少年襁褓时长得一模一样,除了他的发色天生是白的。
这明明是他的大巫背叛于神的罪孽本身,竟然继承了他昔日赐予因果的福祉!
帝鸿殿抹去了婴孩原本的发色,抹去了他原本的脸,丢回一个气息相同却外形无一丝相似的婴孩给因果。
——因果,这是你的罪孽。
——因果,你欺骗了本座。
——因果,你须接受神罚。
——因果,只要是鸠山神庙的恩泽庇佑之地,你的子孙将永远得不到本座的赐福。
说完之后,神挥退他的大巫,挥退服侍他的狡童们。
帝鸿殿宣告了他的罪,但忘了驱逐于他。因为神未驱逐,所以大巫仍是大巫,他的罪孽都由幼子承担。而无所不知的天道,此时还拿因果毫无办法。
鸠山神庙一片寂寂。
帝鸿殿坐回御座,扶着头陷入冥想。
他想了许多。
想到孩童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想到星雨闪烁的夜,鸠山林海涛声起伏,想到最初盟誓“陛下,卑敬慕您”的少年,想到轻轻划过肩膊的指尖,想到弯出笑涡的唇勾,想到温吞细碎的软语。
他想起那些契合相伴意趣相投的快乐时光,虽然不过几年,不知为何还历历在目。对于神而言,这些也不过是千万年岁月中的回眸一瞬,他很快就厌倦了,腻烦了,抛却了。
最后只剩下一双无情无欲的眼,隔着众多讨好的少年、童子们,远远望着御座上的他,毫不留恋地转身……
不,不。他的大巫不该是这样的。
帝鸿殿就这样沉睡了一千年。
月寒日暖。十六年后,另一个少年跪在因果面前,而因果俯瞰着少年,如同曾经的神俯瞰着他的大巫。
“大巫,卑敬慕您!”
彼时的少年手脚微微颤抖着,胸口热流涌动,眼中含着欲坠未坠的热泪,长久地伏跪在地上,等待着大巫的赐福或责罚。
当帝鸿殿使用神力回溯这一千年间发生过的事情,看见因果收用了这少年,看见因果与这少年有诺,看见因果在万骨阵中顶着天雷送这少年入轮回,看见因果余生至死都在缅怀这少年,滔天的怒气顿时涌涌而生。
帝鸿殿弯腰扳起因果的下巴,冰凉的手指收紧后慢慢施力,将伏跪的他带了起身。
——本座赐予你‘神御前’的尊荣,不是为了折辱于你。
神扶着因果低首,在他额头的断角落下一吻。
——与本座一道归去吧,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