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王图总关情》叶风梧

18、意决

　　紫禁城。乾清宫外。
　　这几日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自热河巡幸回来，九五之尊的陛下心情便一直不好。乾清宫内外下至粗使太监，上到御前侍卫总管费扬古，无不是惶恐难安，就生怕在这当口哪个不晓事儿的再惹怒了皇上。
　　因此当费扬古在乾清宫的玉阶上看见柔嘉公主时，高兴得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公主来的正好，快些进去劝劝皇上吧。”
　　柔嘉接过宫女手中一食盒的梅花糕，向费扬古问道：“陛下圣体还安泰吧？”
　　飞扬古担心地叹气道：“陛下自热河回来便把自个儿关在乾清宫里日以继夜地批阅奏章，送进去的御膳也都没动几口。长此以往，下臣实在担心陛下的龙体。偏偏此刻赫舍里小姐病着，无人能劝劝陛下…….”他突然注意到柔嘉双目红肿，像是哭过一般，猛然打住话头，有些无措起来：“公主这是怎么了，哪个没眼的奴才得罪了公主，臣亲自把他扭送到内廷去，给公主出气！”
　　话是这么说，可费扬古自己也明白，千尊万贵的柔嘉公主，敢冲撞她的下人怕是还没生出来呢。柔嘉听了他的话，不禁想到以前泰曦所说的为君难，为臣不易。倒是从唇间挤出了一个笑来：“烦舅舅着人为本宫通传吧。”
　　柔嘉进了乾清宫便看到，康熙埋首在一堆奏折间，仿佛是真的在极专心的处理政事，只是多日不见，御座上的天子竟是憔悴至此，炯炯的双目因疲惫而通红。柔嘉心中难受，轻声道：“三哥先用些点心吧，累坏了龙体，实在不是社稷之福。”
　　玄烨放下手中的奏章，看了看柔嘉，摇了摇头道：“朕不饿，你吃吧。”
　　柔嘉听着他沙哑的语音，从刚才进乾清宫起就一直忍着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如断线的珍珠般落了下来：“泰曦姐姐吉人天相，一定能缝凶化吉，三哥还是要珍重身体，否则姐姐在外面肯定也是不安心的。”
　　玄烨听着她的话只觉心口闷闷地疼，却偏生无处可以排解，他伸手将柔嘉揽进怀中，拍着妹妹颤抖的后背：“是三哥不好，去趟热河，还把你泰曦姐姐弄丢了。”
　　此时殿门轻开，都太监吴启蹑手蹑脚地进了殿中，看到柔嘉公主在皇上怀里哭的似泪人一般，不禁双眼垂的更低了些，恭声禀告道：“陛下，那拉侍卫在殿外求见。”
　　玄烨眼中猛然闪过一丝利色，松开柔嘉吩咐道：“快宣。”
　　进得殿中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眉目并不出挑，气息脚步更是轻盈得让人似乎感觉不到存在。柔嘉注意到这人的装束似乎和普通的侍卫有些不同。年轻的侍卫在离开他们一丈开外的地方，跪地而拜：“微臣那拉成衍见驾。”
　　玄烨摆手道：“爱卿起来吧，事情查的怎么样了？”那侍卫眼锋轻轻扫过柔嘉，带了点询问。柔嘉不禁暗恼，这人好大的胆子。然则玄烨却似乎并未动气，只吩咐道：“公主不是外人，你但说无妨。”那拉成衍应了声是，脸上又恢复了一派恭敬之色。”
　　他徐徐开口：“陛下是知道的，龙禁卫中的每个人都服下过特殊的药物，无论生死他们的血液和骨头都能被检查出来。臣等模拟了当天赫舍里小姐一行人的行踪，揣测他们当日极有可能最后是到了热河郊外的一处断崖上。后来在这断崖上，臣等测出了五名龙禁卫的血迹，且血量极大……这五人，恐怕已是殉职了。”
　　他话音未落，柔嘉已是几乎支撑不住，摇摇欲坠。殿中一片寂静，仿佛连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过了半响，玄烨冷声问道：“那赫舍里小姐如何了？”
　　那拉成衍依旧恭敬回禀道：“赫舍里小姐与卫子衿并未服过药，臣等实在无法得知两人是否遇难……不过臣等留意到一件事情颇为奇怪，当日穆里玛在热河所部兵士在此事之后全部调防嘉峪关。这调防的时间未免太过巧合，臣便派人往嘉峪关追踪这支部队，暗中审讯了几个士兵，几人的口供倒是一致，当日断崖上有一女子自称是索中堂的孙女，但穆里玛坚持此女与另一白衣男子乃是乱党，命令手下格杀，最终两人跳下悬崖，不知所踪。”
　　玄烨听了这话，紧握的拳头终于松开了些，他道：“既是跳下悬崖，那便极有可能是活着的，成衍，你立刻调集所有能调动的龙禁卫给朕下山崖去找，务必要找到赫舍里小姐。”
　　跪在下面的那拉成衍此时唇色有些苍白，下面的话他实在不知怎样在御前出口，他斟酌着禀告道：“陛下……当日事发之后，穆里玛便已下令搜山，怎奈万丈深渊，士兵们根本下不到崖底。事后臣也率领龙禁卫试图下崖一探，臣等想尽办法，但无奈山势实在高俊陡峭，臣等无功而返……”
　　那拉成衍这番话说完，已是冷汗涟涟。乾清宫中的空气仿佛已经凝结，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让他感到不安。良久之后，上方传来玄烨冷冷的声音：“那拉爱卿这是何意？”那拉成衍心中惊悸，他低着头，却似乎能感觉到帝王冰冷的目光，他搜索枯肠，分辨着：“臣……”
　　玄烨打断他道：“爱卿听到朕的旨意了，不惜一切，务必找到赫舍里小姐。”他打量了那拉成衍一阵，又道：“大清历代帝王，素来倚重龙禁卫甚多，朕也并不例外。成衍如今暂代龙禁卫大统领一职，莫要让朕失望才好。”
　　帝王以表字称呼他，自然是极大的恩遇了。然则话中之意，却让他心中沉重莫名。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诚然如是。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人，若那人在这……或者以他才智，此事尚可转圜。但此时，他已别无他想，那拉成衍叩首道：“微臣遵旨。”他心中暗定决心：“若天不佑赫舍里小姐，龙禁卫便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鳌拜全族性命，以填天子之怒！”
　　正当那拉成衍跪地再候陛下旨意时，吴启又进殿中禀告：“索尼中堂请旨陛见。”
　　玄烨抬手示意那拉成衍起来：“你站到一旁，”又对吴启点头：“请索大人进来吧。”
　　索尼已近古稀之年，两鬓早已花白，但入得殿来，礼节上毫无纰漏，端端正正地向天子行过叩拜大礼。倒是玄烨心生不忍，待他礼毕后迅速道：“大人快些请起，并非在朝堂上，这些礼节能免则免。”又向吴启吩咐道：“快为索大人设座。”
　　吴启刚应了一声喳，索尼便开口阻止：“公公请慢，老臣请陛下容臣禀告下情。”玄烨道：“大人有何事，坐着说也是一样。”
　　索尼却并不起身，反而又重重磕了一个响头道：“臣与鳌拜等四人，受先帝临终托孤，辅佐幼主。曾在先帝病榻前立誓，竭忠尽智辅佐政务，不私亲戚、不计仇怨，不结党己、不受贿赂、不求无义之富贵，惟以赤诚仰报先帝大恩。如今言犹在耳，鳌拜却欺君罔上，倒行逆施，结党营私，残害忠良，上不顾先帝隆恩，下陷黎明百姓于水火。臣请陛下谕旨，准臣等筹谋诛杀鳌拜，于公还我大清朗朗乾坤，于私慰臣孙女泰曦在天之灵。”
　　这席话掷地有声，整聋发聩。这些年来，几方都在暗暗部署，积蓄实力。但索尼向来心思难测，这是第一次表明愿为他铲除鳌拜，玄烨心中却着实高兴不起来。他走下御座，亲自扶索尼坐下道：“大人快快请起，我等君臣一心，何愁浮云蔽日！”
　　玄烨看着御案上纷乱的奏章，沉吟道：“如今鳌拜把持朝政，依老大人之见，计将安出？”
　　索尼显然已是成竹在胸，拱手道：“回陛下，依老臣愚见，如今陛下当务之急，便是亲政。”
　　玄烨状似无心地拿起一封奏章，重复道：“亲政？”
　　索尼点头：“陛下今年已然十四，按祖制，选秀之后，陛下便已是成年。下月选秀册立皇后之后，老臣便会联络朝中文武，奏请陛下亲政。如此一来，陛下便可名正言顺地收回鳌拜手中的权柄，再徐徐图以后事。”
　　玄烨眉目间闪过一丝疑惑：“选秀……”原本太皇太后有过旨意，下月初十，便是选秀之期。但热河之变之后，他倒没想到过选秀还要继续下去。
　　此时索尼又站起身来：“臣请陛下册立遏必隆之孙钮祜禄氏为后，正位中宫，以安国本。”
　　他此言一出，满殿惊然。柔嘉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索尼，那拉成衍微皱了下眉头，玄烨却背对着诸人，谁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但片刻之间，他便徐徐开口，语间有决然之意：“今次选秀，朕会传谕礼部，如期进行。朕亦会册立钮祜禄氏为妃，但皇后之位……”他转身面向众人，一字一句地道：“先皇临终早有遗命，册立泰曦为嗣帝后。则皇后之位，非赫舍里泰曦不能居。如今泰曦失踪，但朕坚信列祖列宗庇佑，其定能安然而归。她既缺席选秀，则中宫之位自然虚席以待正主。”
　　他看向索尼又说道：“朕知此意另大人之谋平添波折。但请大人谨记朕今日之言，泰曦一日不归，大清后位一日虚悬。但是诚如大人所言，选秀之后，朕便已有亲政之权，还望大人联络朝中忠贞之士，当朝奏本，助朕一臂之力！”
　　索尼注视着帝王炯炯的双目，涕零叩首道：“老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