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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乌银镶钻点红圆花三星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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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入宫时,才十三岁。
十三岁的女孩儿能懂些什么?她只知道母亲一遍遍地在耳边说:“清儿啊,宫里可不比家里,要小心啊!”
要小心什么?母亲没有说,只是背过身去担忧地抺着泪。
而身为兵部侍郎的父亲,则满意地看着盛装打扮的她,难得慈祥地点了点头:“清儿,到了宫里,要好好侍候皇上!别给为父丢脸啊!”
她茫然点头,难得父亲以如此慈爱的口吻与她说话!倒不是说平日里父亲对她有多么凶恶,而是平日里父亲压根儿难得与她说话。也难怪他,富贵人家三妻四妾,儿女自然也是众多,没什么特殊的,又是女孩儿,被父亲遗忘也是正常。难得宫中选秀时,父亲居然还记得家中有个适龄的女儿,她该觉得荣幸的。
是的,她该觉得荣幸的。陪王伴驾,是何等风光体面之事!哪家的女孩儿,没做过“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美梦?只是,若真是“三千宠爱在一身”,那剩余的两千九百九十九个该怎么办?好在那时她还不懂。
世人都说皇宫是个黄金牢笼,她却不觉得,宫中与家中也没什么不同,只是规矩重一些,富丽堂皇些。入宫三年,她的生活,没有太大的改变。她差点儿就喜欢上了这种平静的生活。就在那时,她终于见到了皇上。
入宫才三年就能见着皇上,她果然是幸运非凡的,更幸运的是,皇上似乎也很喜欢她,频繁的召见,在在显示着——她得宠了。
“卿的字是沁之?谁起的?”皇上看着她闲暇之作上娟秀的署名,闲闲地问。
“及笄时,自己起的。”她回答得有些惴惴。女子无才便是德是古训,身为女子,只有个姓氏是能为人知的,闺名已无示人的必要,哪里还有资格取字!
“哦?”声音里透着几分意外,“卿这般温婉的人儿啊……朕倒是没留意你呢!”
她低下头去,没让皇帝看见唇边的苦笑。不知有多少人眼红着她“得宠”的地位呢,实际上,那位真正“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皇帝老爷,可是刚刚才“留意”到她啊!
“沁之……嗯,不错!不错!”皇帝显然心情不错,随口称赞,令她安了一颗心之余,心中微微雀跃。
皇上少年登基,此时也正年轻,冷锐沉静,威仪内敛,皇者风范十足,且是她除父兄之外所见过的唯一的男子,让她不动心也难。也渐渐开始理解,为什么那些深宫女子要为了争宠而斗个不休,实在是深宫寂寞,若是皇上不来,再不找些事情做做,如何熬得过去?
心中隐约也清楚,对皇上而言,她不过是后宫三千名花中平常的一朵,恰好看见了,就驻足欣赏一会儿。三千佳丽,只有一个选择的对象,而皇上一人,却有全天下供他选择,似她们这般笼中鸟、园里花,只是闲来看看罢了。
终于得承认,皇宫确是个牢笼,不只是宫墙围着,侍卫守着,规矩拘束着,连人心也被困于一隅,再难出来。
“朕昨日让他们送了些首饰来,喜欢么?”
“喜欢!”她低低地答着,探手取下髻上插着的一支簪让他看。
簪很精致,红宝石镶就的团花配着明钻,漂亮中透着富贵雍容,三条流苏上也镶了宝石明钻,古朴又雅致。她喜欢这支簪的原由是——宝石花虽漂亮,却硬生生被圈成规矩的圆形,像她,注定被圈禁一生。
“就是这支?”果然,皇上根本不记得自己送了什么给人,“果然好看,配卿正好!”
“是吗?”她柔柔地笑,“那臣妾以后就一直戴着。”
皇帝一笑置之,也没注意到,她此后果然一直插着这支簪,再没换去。
在旁人眼中,她一直是春风得意的。很快就得以封妃,有了自己的宫院。甚至,皇后病逝后,皇上居然把年仅七岁的太子李锐交给了她来抚养,每个人都猜测,她立后是迟早的事情了。
可是,没有。
旁人迷惑不解,她却是明白的,皇上根本看不上她们!他是翔于九天的龙,不会总是回顾笼中的金丝雀。有时,她会恨,恨自己为什么不还是十三岁,那时什么都不懂,日子过得平静且快乐。不过,她也忘了,她那时的日子,虽然平静,却也称不上快乐。
早知如此,就不交出心去!可是,后悔已晚,交出的心,已然无法收回。
每一个人都称赞她温良贤淑,谁也不知,她是认命了。有时,她会劝皇上去别的宫走走。因为她已经明白,宫中的这些女子,是留不住皇上的视线了。没想到,却博了个贤良的美名,长夜寂寞,她有时想起,也会觉得十分可笑!
终有这么一日……
“沁之?这是卿的字?”几日来一直若有所思的皇帝似是发现了什么,自她的一方印上抬起头来。
她已学会将苦笑收在心底,面上只余温婉的笑颜:“是!”
若有所思的目光停留在她的鬓边,“这支簪,卿似乎一直带着!”
她微觉讶异地抬首,他居然记得?
一向冷锐精明的目光转而搜索她的眸子,“后宫之中,卿似是最无欲无求的一个了!”
她再度讶然,不知当如何回答,只得轻声道:“衣食无忧,臣妾不缺什么!”
当真不缺么?心中一个声音在质问。
“当真不缺?”
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泄了心声,然后才发现问出口的是皇帝。
“不……不缺……”
皇帝没有听她惴惴的回答,凝神自语:“寻常的女子,当求些什么呢?”
没注意到自己这句话已将她自寻常女子中划出,皇帝的目光,似是穿过她的眸,看向一个不在场的人。
她一喜,而后一惊。
皇上终于对人动心了!
瞧他的目光飘得那般远,就可知那个女子决不会是如她一般的笼中鸟,定是在外面广阔的天地间自在飞翔。
“……沁之!”皇上低唤,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她却觉得,他似是透过她,唤着另外一个人。
心头大痛。
皇帝对她的宠眷,终于达到了顶峰。除了未曾立她为后外,后宫所有的荣宠几乎都归了她,她却没觉得有半分的心安。因为皇上每来她宫中,多多少少会不自觉地对着她的眸,深深地唤着他曾轻易忘却的名字:“沁之!沁之!”深到让她觉得,皇上心中真正想唤的,当是另外一个名字,而她始终无缘触碰的后座,当是为那个人而虚悬。
她开始恨,恨那个让皇上隔着她去呼唤,透过她去注视的那个女子。
恨到皇上临终的那一刻,她终于见到了“她”……
隔着屏风纱帐,看不真切“她”的样貌,从皇上的语气中,她听得出,那就是“她”了。
宰相……辅命大臣……
让皇上牵念许久,让她痛恨许久的,居然,是个男子……
太子即位。养育了他十年,她虽不能成为名义上的太后,却也让他敬如亲娘。新君对“那个人”心怀疑忌,她心知肚明,言辞中稍稍推上一把,就把“那个人”送上战场。
她再不是无欲无求的女子。
既然皇上已去,那你也跟去吧……
“我的墓早已定了,念陵之南的第一座墓,就是微臣的。待我死了,自然会去陪伴皇上。”
那人一副病弱之躯,居然也说得出这种话来。当着新君的面,他却敢只认原来的君主。他凭什么?
她在那人离开时截住了他。
“太妃娘娘为何要置臣于死地?”那人居然微笑着问她,举止间也不失礼数,不露半点狂妄。
她怔住了,这是她第一次看清那人的面目。他清湛的眼眸透着冷静自持,眉宇间有几分神似已逝去的皇上。
回过神来,“因为,先皇何等厚待于你……你却……”最后几个字音压得极低,只能让二人听见。
那人听清了,微轩剑眉,眸中染怒,“枉你们是皇上最亲近之人,竟然自毁皇上清誉!”随即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痛楚,“罢了,若能战胜归来,再与你们分辩吧!”
他拂袖而去。不久,真的得胜归来。毕竟是文臣,一番征尘,只洗得他久病之躯更形羸弱。
“太妃娘娘,臣不想有辱皇上清誉!我们……是清清白白的!”
那人举腕齐眉,腕间一抺红痕,殷红如血,似是一道未愈的伤口,又似是一片鲜红的花瓣,衬着苍白的容颜,眉宇间,依然不失冷静。
守宫……原来,她猜错了,那人竟是个女子!与那清湛的目光相对,她汗颜了。
忽然间,她明白了皇上对那女子的心意:宫城、皇城、京城,重重环绕,皇上心怀再广,也只是条困龙,而那女子,虽只是病弱之躯,却是自由翱翔的鹏,怎能不让人心生向往?
恨与妒都不复存在,转化为微微的羡慕。她十三岁就入宫,所有的世界,只有十三岁前的侍郎府,十三岁后的皇宫,如此平淡乏味的环境,造就了平淡乏味的她,若她能有那女子一半的阅历,当不会被皇上忽略至此地步。
那女子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淡淡一笑:“我走到今日,不知经了多少艰辛磨难,有什么可羡慕的?”
那女子定是受过不少的磨难,无论身还是心,否则哪来如此从容风采。但,她就是羡慕她。
若有来世,宁可如那女子一般,受尽千般苦,历尽天下事,也不再做一个乏味平淡的自己。
人说愿深成念,念执成真,今生已失了机会,若有来世,她定不要如今生般过。
拔下那支被皇上无意中赞过的发簪,再不要傻傻地等他回顾!
若有来生,盼自己能改变,盼他能主动走来,亲手为她插上这支簪……
帝立二年,庆太妃薨,年三十二,手执一簪,宫人曰其心爱之物,随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