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有瑕》青鳉

1、第一章

　　曲无瑕躺在医院惨白冰冷的床上回忆她曾经走过的路，她以为她会有很多个美好的瞬间让她在人生最无望的时候给她一丝最微弱的温暖。
　　到头来却悲哀的发现终其一生，竟没有任何一个节点比得上她八岁时冬日里某个早晨让她一想到内心就无比柔软，太阳刚刚有点温度，她搬着小板凳跟在颤颤巍巍的爷爷后面一样颤颤巍巍地走过黄泥房，走过牛棚和猪圈到后院的墙根边晒太阳。
　　八岁的曲无瑕学着爷爷眯着双眼靠在墙上，感受着微弱的阳光一寸一寸地从头到脚温暖她。她感到那温暖似曾相识却无法说出在哪曾经受到这温暖的包裹。
　　有一刹那她感到自己已经超脱在外，她闻到空气中弥漫稻草被焚烧后拐了几个弯从烟囱里钻出来的味道，她看到灰尘在阳光里上下沉浮，一门之隔的垃圾堆上白色的曼陀罗花苞在一点一点地舒展，她听到她左边的猪圈里有头猪在哼唧，牛棚里反刍和咀嚼的声音。
　　那时年少，曲无瑕只是觉得太阳晒得她很舒服，看着阳光在泥墙上移动让她无端地开心。爷爷晒着太阳，偏过头来问八岁的曲无瑕：“阿妹肚子饿不饿呀？等下粥煮好我们就回去吃。”曲无瑕在心里想着她一点也不饿，她愿意就这样晒太阳晒到地老天荒，她闭着眼摇了下头。曲无瑕不知道那时的场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来，她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想到小时候的那件事。
　　她闭眼在床上休息了一会突然睁开眼，有些悲哀地想，或许那时的光景早就根植于记忆深处，劳劳终日之后那些带着尘埃的回忆就会在太过安逸的状态下汹涌而至。
　　她突然怀念起她的出生地，一个叫曲家庄的地方。一条不足五米宽的小江绕着庄子外围而过，田里生长着大片的桑树和水稻还有望不到边的甘蔗，一天里总有挥之不去的稻草灰和鸡鸭叫喊声。
　　那里真正能称得上是个世外桃源，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邻里和睦，民风淳朴，曲无瑕在那里度过了她整个童年直到上大学离开家乡，在往后的十多年里鲜少回去，不是不想，而是红尘俗事太繁杂，那里是心灵的净土，越是往地狱深渊越近，曲无瑕就越不敢去触碰，怕她周身的戾气污了美好的回忆。
　　曲无瑕就在一个有四间卧房和三个厨房的祖屋里长到十岁，她家占据其中的一卧一厨。曲无瑕有一个大伯和一个叔叔她爸爸排在中间，有一个亲哥哥和五个堂兄弟姐妹，一大家十四口全挤在一起。
　　晚上小孩子就在自家厨房门前放个盆洗澡，大人则拎一桶水到门侧的一个小房子里去洗。夏天，婶娘们为了占更多一点顶楼空间晒稻谷而指桑骂槐。院子里一年四季积着臭水，冬天沿着水迹长出滑溜溜的青苔夏天则在烈日的蒸腾下臭气四漫。

　　中午的时候，陈飞来提了篮水果来看她，全是曲无瑕不喜欢的。曲无瑕在心里想，陈飞来于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所有人都说陈飞来喜欢她，连陈飞来也说喜欢她，但是从始至终，曲无瑕都没能接收到陈飞来的喜欢。
　　在认识的十多年的时间里曲无瑕几乎所有的得意、伤心、难过陈飞来都有参与，但很多时候，曲无瑕觉得，陈飞来只是一个参与者，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就像是陈飞来参与一个主角叫曲无瑕的电影，积极而冷静地参演，专业地投入感情，做好所有该做的流程，等到大结局的时候离开，再去参与到另一部电影中。
　　曲无瑕微微坐起来，看着陈飞来进门后放下水果，搬一张椅子坐在旁边，随手拿了个蛇果用刀细细地削，眼里满是专注，陈飞来一向沉默，就算是来看望病人也不会说很多话，曲无瑕就坐在床上看他，一时空气突然安静，只有金属刀划过果皮又细又脆的声音。曲无瑕不想看到陈飞来，不想听到他的声音，不想跟他呼吸同一片空气。
　　“陈飞来，你以后不要来看我了。”
　　陈飞来没接话，直到把皮削完才说：“你的公司被蒋筱收购了。”
　　“我知道，我之将死，沧海这个烂摊子在蒋筱手里也是不错的归宿。”
　　“周云对外公布你们之前发的请帖不算数，他打算悔婚。”
　　“我知道，昨天他来找我签离婚协议了。”
　　“你什么都没有了。”
　　“我知道。”
　　“那你还叫我不要来？”陈飞来忍着怒气低声吼道。
　　陈飞来即将而立，认识曲无瑕十五年，从来都是都是他一个人默默跟在曲无瑕后面。他的存在，按蒋筱的话来说，是从电视剧里面批量生产出来的悲情男二。陈飞来之于曲无瑕，连备胎都不算，最多是个千斤顶。
　　陈飞来没事的时候总会想，如果能从头再来或许结局不会像是现在这样。他可能会跟曲无瑕结婚，生两个孩子，开个小店，波澜不惊过完一生。
　　曲无瑕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陈飞来，你是知道的，从前，你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现在我马上要下地狱了也是一样。而我，在下地狱前想看到的人，不是你！”
　　“那你想看到的人是谁？周云？还是那个李启明？”
　　“除了你，谁都可以！”
　　陈飞来听到，既难过，又突然生出一种释然的快感，默默地把手里削好的水果放在桌子上，走出了病房。
　　蒋筱找到陈飞来的时候，陈飞来正坐在里曲无暇家不远的公园，在沙堆前的长椅上一动不动看着小孩玩沙。蒋筱默默坐在旁边，好一会才开口说话。
　　“我听曲姨说曲无瑕失踪的那个下午就是来的这里，不愧是她身边的一条狗，连爱好都一样。”
　　陈飞来没理她，看了她一眼又继续把目光转向那些玩得开心的小孩。蒋筱看到陈飞来拉怂着脸的倒霉相内心一阵无名火蹭地往上直窜。
　　“陈飞来，求你别装深情了吗？我看着犯恶心，曲无瑕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不都是你的功劳？曲无瑕到死都不想见你这点我还是挺赞同的，你真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