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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白群 ...

  •   这段故事要从乐安的师父说起。

      乐安的师父是个在晋都城中茶楼上抚琴的,无姓无名或者说是这时间除了他自个儿没人知道其姓名,但要说起这晋都那个琴师,都知道说的是他。平凡的容貌简单还带点粗陋的打扮,却得天赐般有一手非凡琴技。说是年轻时还进过宫阙里为君王抚出了这“世间无二”的名声。丝桐往桌上一摆,帘前的玉瓷碗便满了,尽数是钱饰。一朝一曲,偶尔夕落时也会抚一把,这全看他心情。

      师父在帘后抚琴时乐安往往就在屏风后缩着身子往嘴里塞乌米糕,或者巧果,松软的碎屑能糊满一圈嘴。

      乐安是师父收养的孩子,从异地抱回来的时候只有几个月大。茶楼老板娘见着时说了声这孩瓜子长得真丑。乐安师父把小乐安圈在怀里左右摇了摇,说小孩子都这样,现在看着够丑以后才长得够标致。这句话直到乐安七八岁都还在说,因为那时候他依旧,够丑的。

      有人也问过乐安师父,抱个这么丑的孩子回来干嘛。师父也就笑笑回答,不就是怕后继无人怕自己这手艺失传呗。然后垂下眼眸轻抚乐安头顶。

      可亲传徒弟乐安小朋友看起来并不喜欢拈着手指摆动身前的木琴,或者听师父在满座的惊羡赞赏目光中弹出的妙奏。他更喜欢和茶楼的秦大娘一块儿折菜听她讲隔壁折花楼哪位姑娘又跟情郎跑了哪位小倌又被当官的看上了,或者和老树去山上砍柴河边捕鱼。

      师父看到他追了一下午才逮到的兔子,有些讶异和无奈。

      这兔子是白斩蘸酱还是红烧的好,师父?乐安把兔子举得高高的却被胡乱蹦跶的兔腿蹬了满脸的泥。

      随你,但你先得把昨儿教你的那谱弹会了才行。师父为他拂去脸上的泥渍,末了曲指弹了弹他的眉心,如墨深深的眼底是满泉的温柔。

      往后很长的一段岁月里乐安都会想起师父的那双眸子,为那张平凡面孔添上不凡光芒的眸子。哪怕是时间渐渐把幼时在晋都茶楼的记忆磨平,所有事物情分都褪去了鲜活颜色,乐安都记得自己的师父是如何注视自己,是如何对自己好,是如何把自己视为最珍贵又如何把自己推开。

      又到乐安满了十岁时,会的曲谱两只手就能数过来。无论是茶楼里的人还是寻名声而来的路客,看见师父身后的乐安都会叹说这徒弟收错了啊。乐安红着眼睛不禁委屈地拉拉师父的衣摆,他没这天赋也办法啊。

      其实你只用会一首曲就够了。

      那为什么又要让我学那么多谱呢。乐安有些不满,又抓起盘子里的一块乌米糕塞嘴里,哪知动作太急呛了一嗓子被嚼碎的糕点糊满口鼻实在不好受,但茶水早就被他喝完了,现下师父正在帘后抚琴自己又不可能马上钻出去找水喝。乐安死命捂住了嘴但还是止不住地咳了起来,一咳起他就知道自己完蛋了。

      那琴声有明显的停顿,虽然琴师还是立马接上不留痕迹但还是能听见庭座里有窸窸窣窣的议论。那一连串的咳嗽声就从琴师的身后屏风那儿传来,无论是对琴师本身还是在座花了高价才得一闻的听者都是不敬的。

      乐安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朵一紧一痛,要是老板娘知道了可不把自己的耳朵拧下来的。

      一曲结了,座上人携着眉宇衣袖间的余音渐渐散去。乐安这才敢从屏风里慢慢踱出来,步子几乎是前脚跟贴着后脚尖的。

      师父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说话间并没有丝毫的恼怒。

      乐安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师父,自己嘴角的糕屑都还没擦干净。师父旁站着个英眉星目的男人,打量间衣饰透着不难察觉的华贵,下摆露出的靴尖都不沾灰令乐安不禁啧啧。他最受不了这种享荣华奢侈又矫作的人,隔壁的潇潇姐就是被这种人骗去了身子还要悬梁的。

      然而和这男人对上视线时,那双眼睛里确实明媚的笑意。让乐安有些不自在。

      “这是你徒弟?”他听见那个男人问师父。

      师父笑:“你怎么不问这是不是我儿子?”

      这笑容并不熟悉,乐安用力回忆发现师父从未对自己这样笑过。十岁的乐安并不能很好地描述那难见的笑,只能在老板娘要端走自己的酱肘子时故作神秘地说今儿师父见了一男人,笑得……笑得特别高兴。而老板娘闻言坏了脸色,皱眉说你师父哪次见着你不是笑得特别高兴。

      还是端走了乐安眼馋了好久的喷香的酱肘子。

      夜里师父叫乐安到跟前练琴。乐安一推开房门就见师父迎着轻缓泠泠如水的月色坐在窗棂边,立秋已过风渐露冷意,师父也只是着一身薄薄单衣,听见门开的吱嘎一声也不似平时转过头看他。不知是不是为白日他的那声咳在气恼。

      “十年来才等到的这只曲,就这么被你闹毁了。”半晌师父才淡淡说,依然不看他。

      乐安想师父果然还是生气了,只得走到师父边上低埋头敛着嗓小声道:“乐安知道错了,师父,乐安下次不会了。”语气里带了隐隐哭腔在这屋中作颤。

      师父回首望了他一眼,抿起的嘴角溢出半声叹息,伸手把乐安拉到身边来在他水汪汪的大眼睛倒映里轻刮了下他的鼻梁。握着乐安手腕的手却是不放开的,师父的掌心有些凉,指腹上的薄茧紧紧地贴着。

      今晚的师父和平时的不一样。乐安下意识去看师父的眼睛。背着月光并没有明显的区别,但他能感觉出师父身上紧密笼罩的剧烈情绪,尽管并不能分辨出或喜或悲。乐安以为是因自己犯下的错误让师父如此,又小声地道歉。

      而师父只是摇摇头,又把乐安拉近了些几乎能拥入怀中。眸底的光影徘徊,开口嗓已被夜风刮得有些哑:“……如果有一天师父不在了,乐安是要留在晋都还是,离开?”

      “为什么师父会不在?”乐安不解反问,得来的又是许久的沉默。

      窗外缺了轮廓的玉盘已落入树梢间,朦朦胧胧散出一圈柔软的光芒,有未栖的禽鸟蹦入泠白光晕中过会儿又跳开,来回几次都晃得站着的乐安有了睡意,小脑袋愈显钝重不知眼前师父的嘴张合说了些什么。

      师父见乐安眼睛都快睁不开,只能无奈笑着倾身把他抱回房中,直至听见孩童浅浅的鼾声才离去。

      后来每隔几日乐安都会在夕落时见到那个陌生男人,奇怪着为甚早上师父抚琴时他不来的同时,也在心里深深唾弃着这些达官贵人丝毫不理平民百姓之苦这男的每次来都穿不一样的衣服却一样的华丽。而师父居然不和他站在惩富扬威的同一边,每在阁楼上见到男人徐徐而来的身影总会立马回房摆出丝桐。嘴角都是上扬卷着笑的。

      更让乐安觉得难忍的是,那男人听完了居然,不给钱。乐安都想把男人那精缝巧制镶金丝的袍子给扒下来。

      男人也觉察到乐安小徒弟对他的不满,当然这根本用不着仔细察觉。身后俩如针如刀的小眼珠可是盯着人生疼的不自在。往后几次男人都会带来一些稀奇且讨小孩欢喜的小玩意儿或者极精致的糕点给乐安。不说那些见所未见的玩意,光是被蜡纸裹着的糕点就让乐安看直了眼。

      糕皮大多是冰皮的几乎可以看出这是桂花馅还是枣仁的。面上除了繁冗的花纹居然还刻了字,乐安捧在手掌里凑近瞅瞅发现并不认识,就暗骂一句:花哨。然后喂进嘴里想当然的唇齿里尽是一片的春日夭夭百花盛放。

      但廉书堂的夫子教过什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来着。半块糕点滑入喉之后乐安就把蜡纸推得远远的。

      那男人有些惊讶:“怎么,不喜欢?”

      乐安扁嘴,憋出一句:“太甜。”抬首见师父和男人都带着相似的笑望着自己,涨红了脸埋进臂弯里。

      彼时已入冬,晋都虽居中原但也偏北方。某日乐安被老板娘从温暖舒适的被窝里拎起来嘴里塞了俩糖心馒头,添了两件衣物都还觉得冷风在往里钻。秦大娘胳膊间夹了一筐蔬果见到从阁楼上缩着脖子挪下来的乐安,笑说:“乐安你再多穿点,外面下雪了。”这招呼刚打完乐安就眼睛一亮往茶楼外奔去。

      果真是下雪了,尽管只是绒绒小雪铺了街上一层还大多被过往的路人车马踏成了一滩滩水洼。半空中依稀还能见到细小的雪白绒球缓慢坠下。师父也从楼里出来,弯腰为乐安紧了紧衣襟笑着拍拍他红彤彤的脸颊:“晚些时候雪就会下大了,到时候再出来玩儿,别冻着了。”

      乐安把剩下的半口馒头咽下,咧嘴回了个极灿烂的笑。

      男人是在晌午后来的,院里的雪还是没有铺满但有几株枝叶寥寥的花树上已经裹着白毛了。乐安正和老树抱怨最近师父教的那曲谱子有多难自己手都弹疼了,老树听了笑得下巴上乱糟糟的胡子都在发颤。他不高兴地上前一把揪住老树的胡子,老树疼得摆手,往乐安身后一瞧又口齿不清地说:“唉哟,乐安你师父,找你。”

      乐安立马跳开两步远回头一望,自己师父果然向这边招手。

      他跑到师父身边,还没来得及叫声师父就偏头看见不远处站着那个男人,旁边还有个小孩。男人正在俯身和小孩说着什么,几乎是贴耳而语。

      师父拉他至男人面前,微微颔首。乐安这才看清那男孩的面容,同男人有几分相似也是极好看的,高出自己一个头应该长两三岁的样子。乐安难得见到与自己年纪相差不大的,转动眼珠上下打量起来。只是一瞬功夫便晓得了这就是个缩小版的富家子弟。

      看他腰间系有流苏红穗的玉饰,乐安就对他无好感可言。

      “他是你的儿子吗?”乐安问男人。

      “是,”男人抚上男孩的发顶把他向乐安身前一推,“比你年长四岁,小乐安你得叫他哥哥。”

      噢贫贱不能移。“不叫。”

      听见乐安的话那男孩眼睛都不带眨的,只是静静地盯着乐安看。乌亮宛黛的眸底没有任何可察的情绪。乐安咽了咽口水,他兀地想起了和老树一块儿在深山里头寻到的一潭深泉,水深发黑。老树说那里面住着房楼般大长脖颈尖爪牙的水怪。思绪至此脚就控制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师父开口说:“你把他带出来不会出事吗?”

      男人摆手:“没事,我带他出来见见小乐安。”

      乐安苦了脸:得,冲着自己来的。

      师父让乐安带这男孩去玩,又千般嘱咐不许去太远有危险的地方不能出了这条街隔壁折花楼想都不要想。乐安简直目瞪口呆,自己到处调皮瞎转悠时师父都没这么关心的还有谁把我去折花楼的事告诉师父了。但自己眨巴着眼睛告诉师父:“那就没什么地方可以去玩了。”师父微笑拍拍乐安的头,“那就去练琴。”

      于是在男人一阵爽朗愉悦但听见乐安耳里无比烦闷刺耳的笑声里,他把男孩带到了练琴的阁楼上。

      从阁楼上往下面院落里望,雪依然下得稀稀落落的看是今天玩不成了。乐安把两碟蜂糕和油酥花饺搁男孩面前,有几只鸟雀蹦至红漆栏杆上被乐安挥开。男孩并没有吃点心,视线一直在乐安身上,从阁楼这边被放下的竹帘到那边给他拿来的软垫。

      乐安坐在对面吃花饺吃得满嘴油光,问:“你叫什么名字啊?”没有任何的拘束,因为这阁楼上可就是他乐安的底盘了。

      男孩没有回答,看着乐安独自吃完了一碟花饺还在腰间蹭蹭手说这碟饺子算你爹头上。

      开始吃蜂糕时乐安才觉着不对劲,“你为什么不说话?”

      男孩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摇头。

      “不能说话吗?生病了?我着风寒的时候喉咙也疼得说不出话。”乐安自顾自地往下说,还掏出纸笔来摆到男孩面前,“那你把名字写出来,我认字的。”只要不是你爹给我带的冰皮糕上印的那么复杂的字就行。

      还是摇头。

      乐安奇了,达官贵人家的孩子难不成还有写不来字的。问了几声得到的不是摇头就是沉默,自己都觉着无聊就想带男孩到后院里逗猫逗鸡之类的,或者悄悄溜去折花楼带这小子认识一下天姿国色美貌动人的潇潇姐姐她们。

      男孩拉住他,在乐安诧异的眼神中看向摆在屋正中的木琴。

      “你想听我弹琴?”

      难得的点头。

      尽管千般万般不乐意乐安还是为他弹了一曲,毕竟人家是客。这也是乐安第一次为除师父以外的人抚琴,选的是平日练的最熟的曲子。琴声从弦里指尖满出,轻易就盛满了整个阁楼。雀鸟又飞了回来在栏上轻啄花羽,偏头好奇地注视着乐安在琴上翻飞衔动的十指。

      乐安偶尔抬头看向那唯一的听者,便对上了那双眼睛。以为是死水,哪知也有波澜泛开涟漪的情绪,同样带些稚幼青涩的面孔也不是完全的冷淡不近人情。自己脸上也是一阵赤赤的烧红,心里夸自己还不错嘛。

      曲罢乐安就带男孩下楼,说是天色晚了带他去找他爹爹。

      围着茶楼找了一圈也不见师父和那男人的身影。只得往师父屋里找,刚走到离房门两步远的地方乐安就被人拉住,拉至墙角蹲下。乐安还来不及开口询问就听见从房中传出的细碎温软呻吟,一声一歇并不连续,其间还有压抑的粗喘。

      乐安分辨出那呻吟是出自自己师父口,还唤着不熟识的名字。但彼时乐安年幼不知这嗔如女子的吟声意味着什么。即便是没事儿就往青楼折花里跑也是生意寥淡的白日,一个个如花姑娘也是只把乐安逗着玩,见他还小师父还是茶楼阁上的那位,自是什么逾越的事物都不说的。

      他又仔细听了听,转头小声说:“你爹好像也在。”

      “我说,你脸怎么这么红?”乐安凑近才发现身边人的脸旁已经涨红成桃色,甚于脂粉,“而且我们在这儿偷听是不是,不大好啊。”即便屋中两人说的话都像是被冲撞得零零碎碎的,根本连不成完整的一句。

      滚烫的目光在乐安脸颊上胶着。乐安被看得浑身怪怪的,觉着蹲得腿酸就作势要起身却又在下一刻被拉住。还没问声出口就被人封住口。

      不是平时老板娘嫌自己吵用手捂住他的嘴。

      而是以口,封口。

      没等到乐安作何反应那男孩就马上退后,视线扭到别处去。发间露出的耳朵是喜人的绯红。

      屋外的石阶上被洒满暖橘色的夕晖,那光泽跳跃至乐安眼睛混着两孔不解。他掌心被塞了一块红穗美玉,上面是极佳的雕工刻出的两尾栩栩云鲤。

      这或许是给自己的补偿。补偿什么?乐安皱眉却没有发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壹?白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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