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寂夜》心沐月

45、腾凰初战

　　烛火幽幽咽咽，明明灭灭。

　　人去楼空的大帐里，倏地一下泛上了渗人的冷意。我随意挑拣了个靠近营帐口的位置，平静地坐下。

　　一时的安静让我极为不适，我知道他一直在注视着我，但是，我却并不想这样面对他。

　　“毒可有解？”

　　走到我面前，他慢慢的屈下膝，仰起头看我。

　　我听到此话却不禁觉得好笑：“这毒当然不能解。”

　　一粒红色的小药丸伸到我面前，我抬眼看他，看到了微蹙的眉头和溢满情绪的眸光。

　　“把它吃下去。这是解药。”

　　“死不了，还不牢丞相大人费心。”

　　“慕云舒！”他终于是叫出了我的名字，这个憋在我心底里最沉重的一块石头，也终是可以被拿走了。

　　我深吸一口气，已经可以做到十分的淡然冷静，“丞相大人，你不远万里来到西疆，就是来抓我的对不对？不，就我的身份和以往的所作所为来看，你应该是来杀我的吧。”

　　眼见着他慢慢地站起来，那目光似能燃烧出熊熊的火焰来。

　　“慕云舒！你那么处心积虑地招惹我，再始乱终弃地逃离我，就是为了满足你的征服欲么？你以为，进我的丞相府，就跟游赤澄湖一样随意……还是你觉得，我夜胤尘也不过尔尔是吗？”

　　“那丞相大人是要我负责么？很抱歉，我慕云舒，这辈子都没干过这样可笑的事。”

　　他愣怔在我戏谑的目光之中。我想，我说得应该很明了了，从来都没有这么明了过，明了到我在这里已经一刻也不敢再待下去。

　　＊＊＊

　　第二日，我整个人的精神都分外恍惚，但眼见着宇文大军不日便会攻打过来，是以还得强忍着凌乱的心情，步履沉重地到议事帐去。

　　来到营帐口的时候，我依然徘徊了半晌不知该不该进去，料想此时若万一只他一人在帐中，那不是又将尴尬相对，于是我便止了步子，最后决定在这里等等沈毅他们。正踟蹰间，但闻帐里突得传来一阵骚动，随即便见沈毅，封烈等一干将领已精神济济的一个一个从营帐里阔步而出。

　　我意外之下忙上前去询问，卫霍将军难得兴奋地道：“飞云少将，我们方才已经讨论好一个绝佳的计策了！这一次，一定会给宇文炽以沉重的一击。”

　　“怎么没有通知我？那我飞云军是负责攻打哪里的？”我很懊恼自己并不知道今次改在这卯时讨论军机，然后，还没有人来通知我这个举重若轻的功臣。

　　卫霍将军很努力的想了一想，似才终于想到点什么，于是拍了拍脑袋笑道：“丞相大人好像提到了，有一个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去做。”

　　我顿时心下一阵恶寒，原来是夜胤尘这个不折不扣的主谋。这不叫公报私仇叫什么。

　　此时的帐中只有我们三人。

　　我冷冷的盯着夜胤尘看，眼中的杀气却是热腾腾的，而日御则眼观鼻鼻观心，那尊白衣大神更是在闭目养神之中。

　　“夜丞相，你在这战场上公报私仇未免有点太幼稚。”

　　“我们有私仇吗？飞云少将未免想多了。”

　　我顿时哽噎住，而他一贯逢人时优雅的语调，慵懒的凤眸，无波的神色，就好像与我根本不甚熟悉。

　　“那不知夜丞相今早与众将讨论出了个什么结果？我作为军中将领亦有权知道。”

　　“飞云少将既然有兴趣，那不妨就与本相来商讨商讨，以你之见，我们又该如何打这一仗呢？”

　　“想要以少胜多，还要速战速决，自是要打一场心理战或者……计谋战。”

　　“很成熟。”

　　他的语气无波无澜，眸底一丝亮光滑过。日御亦不由惊诧地看我。

　　“若论心理战，大约是丞相大人极其不屑使用的战术，因为胜算靠天定。所以我猜，丞相大人已经决定用计谋，以达万无一失。”

　　“你很了解我。”他敛眉低头，不再看我。我又一时语塞，顿在这里。

　　日御忙接话道：“夫人与主上果然天造地设，主上便是这样决定的。”

　　我们两人不约而同的朝日御射过四道眼锋。

　　夜胤尘甫又慢慢沉声说道：“但这一仗，我却两者皆不会用。”

　　“难道，我们要硬拼？”我嗤笑道。

　　“不。这一仗，我们不打。”

　　“夜胤尘，你会不会打仗？”我又没忍住，破口而出。

　　我看到日御的眉梢微微抖了一抖。

　　夜胤尘没有恼怒，此时倒换上了一脸兴味：“那飞云以为，谁会打仗？”

　　于是我仔细搜肠刮肚的思索盘点了一番，还是觉得当年兰芷那一计用得甚为精妙，便认真道：“六年前，我亦曾参与过鸾洌两国在边疆的交战。自以为，公子兰芷的计谋，当得上天下无双。”

　　日御的嘴角又抽了抽，我觉得，这厮今天表情有点太过丰富。

　　“只可惜，她是个女的……”我接着叹惋。

　　不知为何日御听罢猛地背过身去，我便再看不到他眉眼的表情，只是那身形抖得不是一般的厉害。而夜胤尘亦唇角微动，那样子更是一抹十足的惊诧。

　　于是我再次笃定此人不但长相颠倒众生，戏也演得十分专业。他和兰芷明明是认识的，而那女子连镇宫之宝都已相送。

　　但闻夜胤尘喃喃一语：“我不记得我……那她是女子又有何可惜呢？”

　　我自然不能说心底里有期待过这么一个如天神一般的人真正存在于世。我也不能说，六年前莽莽撞撞去西疆参战也是为了可以看他一眼。

　　虽然我在心里不愿承认他真的很完美也很强大。但是，当我知道她是个女人之时，内心还是不免有点怅惋。

　　“丞相大人自然不会觉着可惜。只可惜了我等小女子的一颗芳心。”我随意开玩笑道。

　　夜胤尘此时便没有再说话，眯着眼似是进入了深思。

　　不知不觉间，帐外天空已然大亮，我觉得时间已经不早了，是该问出结果了，于是说：“不知丞相大人是让我飞云军在这‘不打之仗’中做前锋，中将还是后卫呢？”

　　“自有一枚棋子，你去落，将功不可没。”

　　傍晚，我一人撇下风影，清陌，独自在军营中四处闲逛。

　　美其名曰闲逛，其实主要是为了看看众将士们在战前是如何备战的，顺道再检视一下军中的装备军需是否都充足。但据可靠消息说我们的物资如今是万分的不充足，所以我也是特来看看怎么个不充足法。

　　巡视了大半圈，我心底还是不禁感慨起我鸾国今非昔比的军事实力。遥想六年前，那时祁烨帝不过刚登上皇位十二年，朝堂局势动荡不堪，天下战祸连年不断。我记得，十二年前浸国入侵我北陆月漠城，长达数年的战争才刚刚被平定，几年之后熙王便在帝京策反，最后被夜胤尘一举端灭，那时的夜胤尘，恐怕才年及弱冠，正因此事声名鹊起。而后这天下眼见着要走向太平，却偏偏又因为洌国的挑衅再一次卷入战火的硝烟之中，不可不谓之经年不利。所以，国家初定却因着摆脱不尽的连年征战，整个鸾国羽军可以说是散漫动荡，泱泱一国大军中只有四成是正规军，其余的就都是从全天下四处征收的务农民兵，还有前朝的残余力量，以及一些立志报国自荐而来的豪杰之士，总之，鱼龙混杂，更无从谈起一支军纪严明，军制完备的队伍。那也是为什么我当时能混进军队的原因，想想亦觉得是年少时一段颇为传奇的经历。

　　可是，只过了短短六年时间，沈毅就训练整肃出了一支骁勇悍猛，威震天下的银羽大军。不可不叹他是天生的将帅之才。

　　思索之间，我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大营的边界，这里是营帐的最后方，除了几个站岗的哨兵之外，寥寥已不见大批将士们的身影。我呆呆地注视了一阵儿天际上流窜回旋的鹰隼，悻悻摇头便转身回营。

　　突然间，眼底扫到两团鬼鬼祟祟的白影从我眼前闪过，如风一般没入一个帐子里。

　　我当即觉得我军中能有如此速度了得的兵士实属罕见，于是忙快速移步到帐外悄悄窥视他们意欲何为，以满足我的好奇心。或者挖出来推举给沈毅做小先锋也不错。

　　但这不窥不要紧，一窥就窥出个地动山摇。

　　但见此二人虽着的是我鸾羽军的军甲，但一个人动作利落地在一地的粮草上倒下了不知名的什么液体，随后另一个人立即扬手点燃了火舌朝草垛中扔去。

　　我这才意识到，他们竟然是要烧粮草！

　　不及多想，我当即便出手便解决了此二人。竟然是敌国的奸细伏兵，真是可恶！

　　本以为我会阻止一场巨大的浩劫，但万万没想到，当我从营帐中跑出来之时，耳边已传来此起彼伏如炸沸一般呼号救火的声音。滋滋啪啪，火声，风声，人声，交织在一起，声声诉说着十万火急，千钧一发。

　　眼见着军营里的几十顶军需帐篷上翻滚出浓浓的灰烟，熏气骤然缭绕，帐篷里闪耀的通红烈焰霸道地宣告着火势已经蔓延到难以挽回的态势。

　　我不禁皱皱眉，急忙赶去大将营，看来那背后之人第一步已然得手，估计此时可能就要提前开战了。

　　正在此惶惶沉思之间，我的腰间突然被一个臂弯搂住，动作快如闪电，一瞬之间已将我轻盈地裹挟飞起。

　　彼时，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身后还有埋伏，一心都在焦急的指挥着一个将士取雪救火，还在思索着去找沈毅准备迎战，思索着，思索着就把自己送进了埋伏圈里。当真太粗心大意，太小瞧敌人的能耐。

　　我倒是并不怕落入敌军手里，他们一定不知道，劫我进军营会给他们带来多大的损失。我只是在想，谁能入我军营如入无人之地？

　　停落在一片高岗之上，这里恰巧可以最清晰的俯瞰整个赤平野，鸾羽军的营地在偌大的平野之上显得如星星般寥落，而那被火烧到的几个营帐，更如炊烟袅袅的农家，看来竟还似温馨。只是，再远处，好像正有一团黑压压的洪流在快速向我们逼近，在这斑驳的雪塬上分外的扎眼，尽管日暮黄昏，那黑甲却隐隐张扬着霸道的势气。我大惊，莫非，那便是宇文炽的黑鹰甲！

　　失色之下，我蓦地回头，抬眼便看到了一张如玉的面庞，我终是一怔，觉得有些不真实。

　　怎么会是夜胤尘？

　　回过神来，我忙急道：“军情如此紧急！丞相大人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他深邃的目光却注视着远方，淡淡道：“我只是想带你来你看看，你的——‘腾凰初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