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寂夜》心沐月

41、风簸天涯

　　在偌大的帝京藏一个人是很容易，找一个人却非常难。
　　而夜胤尘，他大约永远也无法想到，那一夜，我邀他品酒，品得是我残影楼最烈的迷药。而他大约永远也无法料到，我会亲自奔赴西疆战场，这个最容易被所有人想到的地方。
　　而至于可以抑制我毒性的解药，我命风影跟着给我买药的小厮，他们没有任何察觉，我们便很容易得到方子。有些事，只是我曾经并不想做，但我若想，却也是不难。
　　再看到月影的亲笔书的时候，往日种种涌上心头，新愁旧怅交叠的时候最是一味苦情药，泪水也一时涌了上来，虽然信笺上面只留了八个字，“此去月漠，勿失勿念。”而我的心里却搁着沉甸甸的愁绪，为他？为我？还是为谁？我说不清楚，却感受得赤裸。我记得，我还要给他报仇，我想，我不会失念于他的。

　　三日之后，我扮作男子，与风影两人一路，动身去了西疆。
　　我决定去西疆，一是要帮老沈打这一仗，我不能让一个驰骋沙场数十年的忠义老将因为我而晚节不保。二来，我也要为自己正名，为沈沐婉正名，我沈沐婉岂是可以容人怀疑之人！
　　最后，我也要让沈沐婉彻底消失在这场战争中。

　　很幸运的是，我们一路都行得很顺利。
　　前三日，据说帝京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有一群隐匿在人群中的高强势力在暗地里行动，我料想便是夜胤尘的暗卫们，而我，躲在了一处楼阁层峦交叠隐秘的地下钱庄里。三日后，我们派了几个与我身量相仿的人从帝京城郊的各个方向逃走，而我与风影也易容而逃。
　　走时，我想到了清陌，却无法联系上他，无奈之下亦觉多一人则多一分危险，于是便不作他想，火速离开。

　　十日之后，我站在了青霜城门下。
　　抬头仰望着城楼，天地变幻，斗转星移，如今白往黑来，心中蓦然生出无限促狭压抑的感慨，仿佛一瞬间心思就已经老去了不少。
　　遥想上一次来，我刚继任楼主之位，逍遥轻装，誓在西疆扬名，做一个让仙师父骄傲的好徒弟。但这一次，我已然是一个背负着一身冤屈之人。
　　风沙萧瑟，雁阵惊寒。
　　浑身不觉一阵轻颤，此时的西疆，只怕与我同是天涯沦落人。

　　西疆是我的福地，我不敢说曾经在六年前的那场战争中功不可没，因为彼时我年岁不大，只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到底是初出茅庐。但是，我却依旧在战场之上有着自己的杀伐决断和用兵之道，是以，我还为自己赢得了一支军队，这支军队只有三千人，但他们却曾听我号令，随我共赴生死。
　　在军中，我的队伍以“风驰云走，飞沙走石”一般的制敌速度和气势而小有威名，军中人人皆称我飞云少将。
　　如今，我走之后，他们被沈毅收回麾下，但是当年号令这三千飞云将士的飞云令，依然在我的手里。

　　敦肃的城楼上，满列神情肃穆久经风霜的金甲将士们手持长矛兵戈，如石雕一般岿然不动地屹立在天际之间，旌旗猎猎，充满震慑之力，却会带给百姓们安宁的依靠。我知道，这是老沈留下的一批精锐的守城将士。而此时的老沈，怕是早已离城，驻守边境战场多日了。
　　甫一进城，便听到大街小巷的吆喝议论之声，人们的眼神和话语中无不透出对战争的恐惧和紧张，全然没有曾经茶饭余后的闲适和稀松。百姓，永远是最忧国忧民的一批人，因为战争和天下对于高居庙堂之人来说不过是一场关乎尊严荣辱的人间游戏，但是于他们来说，却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生死性命，悲喜忧欢。
　　茶馆里，我惊讶地发现两撇胡子竟还是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我起初还没有认出他来，但是他尖细的声音极具特色。是以，我不禁感慨，都道物是人非事事休，而他却能执着地在此处说书说地这么稳定。
　　但是，如今他说的也不再是什么江湖闲谈了，更不会是有关我或者兰芷的公子纪事，他说的，已然是前方征战杀伐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幕幕故事。

　　继十五日前西疆边关重镇肃城失守之后，洌国的军队只休息了十日，便于三日之内又拿下泰城。
　　我捏捏眉心，他们的速度快到有点不正常。
　　西疆是鸾国最为地广人稀的一片土地，这片土地有着甚为壮观的青绿山川，辽阔的黄沙大漠，以及广袤的赤野平原，江流纵横穿梭，可谓一片神秘幻美之境。是以偌大的西疆里只有五座大的边关重镇，如明珠一般镶嵌其间。
　　这其中，青霜城是最大的一座。老沈因当年退敌有功，被封为镇西大将军，常年坐镇城中，赫赫威名守得一方百姓安宁。然后便是朔，肃，临，泰四城。肃城位于西疆最西，虽论规模繁盛只居第三，却是名副其实的门户之城，鸾洌两国在此行的边境贸易，通婚嫁娶，数不胜数，俨然国中之国。而泰城，虽最为灵小，却是居于地势极为险要的万峰岭之上，易守难攻，经年太平，谁也不敢去打它的主意。
　　如果说，洌国占领肃城是因为地理位置方便的原因，那么绕过临城而直取泰城，真不可不谓用兵神勇，出其不意。

　　“风影，你说，这次洌国带兵的是哪一位将领，怎么有如此胆识？”
　　“这位坐镇指挥的大将，我不曾听闻过他的名字。”风影一脸凛然，端正道。
　　两撇胡子似是听到我们的对话，投来极愿传道授业的谆谆神情，两指指天，神色激动：“此人呐，据说名作宇文炽，是宇文化文匿藏在江湖里的大皇子。”
　　我堪堪入口的茶水刹那间喷了他一胡子。
　　兴许是战事吃紧，百姓们空前的团结求稳，他倒也不生气，两指捋过胡须，将水珠轻弹而下，眼神一派精深，接着道：“此人呐，据说年少时被宇文化文送出宫，放在江湖里一个极为隐秘的门派学艺十几年，练就了一身好武功。此次他一得知自己的亲弟弟被谋杀的消息，便立即赶回皇宫，亲自向宇文化文请兵，誓言要报仇雪恨呐。”
　　最后他还不忘摇着头，痛道：“着实不可小觑呐！”
　　两撇胡子的话着实给我带来了莫大的震惊，想我当日那般作弄于宇文炽，后来又极其不将他放在眼里，真是不免对不起他一国皇长子的尊贵身份。早知道就应该跟他攀点关系，多少大家再见面时还能相互买个面子，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聊。
　　而现在人家杀到门前了，再见面时我们也只能依旧保持着势如水火的交情，不免心下戚戚然悔之晚矣。

　　念及战事一触即发刻不容缓，我们去将军府要到了老沈现在驻扎的地方，便打算当夜就动身去军营找他。
　　我一直觉得，清墨就是一缕幽魂，他总能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和时间出现在我的面前，以给我带来最大的惊吓和意外。这不，眼前那团青云又闲悠悠地打马飘了过来。
　　“清墨，你怎么也在西疆？”我的嘴大到不能更大。
　　“楼主，我来这里有些时日了。当日不辞而别，还望见谅。”他招牌的笑容道不尽兴味和喜乐。
　　“不怪不怪。可是这西疆正值战乱，你可不要说你是为了游山玩水来这青霜城的。”
　　他意态潇洒：“当然非也。我也正是为这战事而回来的。楼主莫不是忘了，我可是西疆第一公子，这五座边城重镇，乃至整个西疆地势，我可都是了如指掌的。”
　　我听罢大喜，便拉着他同去老沈的军队，他自点头应允，听命于我。可谓养他千日，用他一时，再准确不过了。
　　一路上，三人三骑，苍茫大漠，风簸天涯。
　　“楼里没白疼你，清陌。”我在路上满意地说。
　　他神情突然微有一丝怔然和冷寂，我正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便见他转而开口说：“可是楼主却不怎么如此。”
　　我心下了然会意地讪讪一笑。的确，当楼主的这些日子，从来没有行使过该行使的权力，说出来似是于天下人都会有些不可思议。他自然也不知晓个中缘由。
　　“你弟弟呢？他怎么没有跟着你？”我忙转移话题，结束冷场。
　　“卖了。”
　　“……你很缺银子吗？”
　　“不是，是他看上了人家家的小姑娘……”
　　我想起白豆宝那双清澈却鬼机灵的眼睛，突然感觉他长大了也会是个妖孽。
　　风影一路无话，他的话本来就少，再面对如此一个会说话之人，自然更加沉默。可是听到此番对话时倒是微微咧嘴一笑，一贯肃穆颇有意味的神情掀起些微的波澜。

　　一路快马加鞭，我们赶在一个漫天风雪磅礴大作的夜里，到达了鸾羽军的驻军大营。
　　望着这一眼看不到边际的军营，一列列金鸾白毡帐篷顶天立地地阵列于狂肆的风雪之中，却如扎地生根的胡杨，坚如磐石，这似曾熟悉的场景，一瞬之间就把我带回了六年前。
　　门口层层重兵把守，放眼望去，巡逻的士兵们皆神情肃穆，操戈持甲，严阵以待。大家都在有条不紊的各行其是，但偌大的营地除了狂风怒号之外再没有任何人的声音，只有一排排铁架里偶尔传来营火滋滋哔啵的跳窜声，彷如在宣告着这是神圣不容玩亵的军营。
　　这就是军纪严明的沈家军，生而为战，死而为荣。
　　我凭着飞云令，见到了跟随老沈身边与他一路出生入死的军师沈昭，沈昭见到我时惊讶地捋着自己长长的山羊胡须，笑道：“六年未见，小丫头倒真长大了。”彼时，我还是一身男装，不免被听到的将士们一阵惊疑。
　　他也是老沈的弟弟，我素称他昭叔。
　　然后，我们一行三人便被顺利地带进了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