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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无恩无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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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日,我觉得丞相府已再无我的容身之地。
但我还是想等到夜胤尘,跟他道一声对不起,虽然他就像从这偌大的相府里搬出去了一样。
府里依旧秩序井然,却因主人不在而透露着些许的萧索。
我再问秦叔,他也非常平静的安慰我,夜胤尘多少年朝堂斗争摸爬滚打上来的,陵安王根本就无足为惧。只是朝堂最近风起云涌,他政事缠身,已搬至皇宫西面的寒倾宫里,需有些时日才会回来……
我听了,一个字都不信。
我虽然又一次利用了他,但他确实是权势滔天,手段非凡的,既能于当夜如此光明正大,毫无顾忌的出现,想来应该是已经做好一切的安排了。
而我也明白,他其实是不欲再见我,真的想让我走了。
也罢,儿女情长于我们这样血性邪恶的门派来说,本来就是一种奢侈的心念。江湖上无数前辈的经验告诉我们,他们是如何坠入深渊不得善终的。
既然夜胤尘放了我,而这几个月于我来说也像大梦一场,那么这个不复相见的结局也未见得不好,或许我还应该三拜天地,大谢天恩浩荡才是。
而我,此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因为时间紧迫,我该要去千夜宫求药了。收拾收拾行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我悄悄地离开了丞相府。
来时风雨交加,走时亦是风雨交加,多么完整的一个故事,一段时光,一场纠葛。临走时,我看看腕间的擒凰,这个,还是他日有机会当面还给他吧。
欠他诸多,这个,却真的不能欠着。
在不能做慕云舒,也不能做沈沐婉的日子里,我多了这么个兴趣爱好,那就是看戏。以前,从来都是我演戏给对我极富期许的广大百姓看,是以很少有空闲去认认真真地品一段戏文评书。后来,当我这两日游走帝京之时,我才惊奇地发现我名下的段子到底有多精彩,有多丰富。我,真的带动了民间不少文娱产业的发展。
就比如,哪家酒肆茶坊若是说慕云舒的书说得好的,那绝对是生意兴隆,座无虚席,一票难求。再比如,我在西疆那一场抢亲的事迹,如今已被编排成了一出名为“抢名郞”的年度大戏,那两个戏子在舞台上咿咿呀呀,舞刀弄枪,演得惟妙惟肖,引得台下一片欢呼喝彩,投上去的金银票子,一筐接一筐,看得我这个本尊都眼馋。就是最不济,我都能在饭桌上做大家的下酒好菜,健胃消食。
于是我当下就合计着,三年之后待我卷土归来,我一定要成立自己的戏楼,挽回今日损失的银子和面子。
但是,精彩的故事里,不会总是我一人包场当主角。这一天,我便听到了那个我半生不熟,欲忘还休的名字,而这个关于他的事情,一点都不好玩,终于让我再也无法坐立安然。
我慌忙地走到那散布消息的人面前,想让他给我讲讲清楚。那人见到我,本来正惆怅的脸突然一下惨白地如视妖鬼,我这也才看出来,他好像是丞相府的一个下人,以前曾见过一两面。
以我现在在帝京露面的频率,定然不能以丞相夫人的身份现身。于是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连人带衣服被我拎到了小巷里。
“你说什么——”
“小的不敢骗您?”
“他真的是被……关到了……寒倾宫?”
声音由强渐弱,由弱渐无。
原来他不是在寒倾宫处理政事,而是,被囚禁在了那里。
原因很明白,他与残影楼慕云舒有勾结,放走朝廷罪犯,意图颠覆皇权。
而昭和帝不相信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正在下令严查此事,想还丞相一个清白,但是清白岂是那么好还的,因为人证物证俱在,更何况还有个放火浇油的在。
我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暗骂当时真的太天真,竟然把夜胤尘想的如此完美而强大。朝堂之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所有人,都以为他能够力挽天下,包括我。
寒倾宫,在宫城西边一处偏僻的山脚下,说是山脚下,还不如说是隐没在一片破败阴密的山林里。终年无人,阴冷异常,守卫森严,这是我潜入时的第一感觉。
原来这就是夜胤尘所谓的朝政繁忙。
他向来吃穿用度极为讲究奢华,睥睨天下从不可一世,如今,如何忍得了这样破败的寥落之地,我不禁心头微窒。他有这么多的事情瞒着我,却又都与我丝缕相关,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因为他要怎么做,我永远猜不透,也看不清楚……这样的结果就是,我总会害了他。
看着大殿中那个置身阴暗里的背影,不明,不安,不知所措。
“日御,她走了么?”熟悉的清冷之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些疲惫。
我的身体僵在这句话里,迟迟不知该如何开场。
许久未见了,谈不上想念,因为就不曾忘却。然而最后一面之时,我念起的却是自己手里的那一剑寒芒。
“是我。”
我轻轻地开口,轻轻地不敢妄动。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如此小女人的一面,竟还有些掩不住情绪,放不下儿女情长。
黑暗中许久的沉默,没有一丝声息。
“夜胤尘,我……是来道歉的。我……”
“你怎么还没走?”
他不欲听我说话。不悦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没有温度。
“我知道你恨我。”我其实想说,我不想让你恨我,毕竟,我是要忘掉你的,如果你一直记恨于我,那我不是很亏……
“我来,就是想救你。”我其实想说,我来,是想带你走。如果他是别人,我早就动手将他劫走了,或许囚禁左右,这一次是真的囚禁,就在残影楼,只他一人,终身……我可以慢慢地让我们变的可能。但他不是别人,他是夜胤尘,他不见得会愿意与我走,而我也不见得有本事劫得走他。
一丝讪笑,他说:“没有必要。我不会有事。”
就是这种从来自信沉稳的语气,太易让人俯首,也太易让人心安。
我从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明明就从未真心相待互诉心意,也从未花前月下蜜语甜言,甚至只有拔剑相向,恶语相加。但有他在眼前,我就会安心会信任,仿若有一天真的听到被他杀的消息,我的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因为那不可能。我心里猛然一惊,始料,如此深渊,我竟已不知不觉沉沦至斯。
“夜胤尘,我不管你有多强大,也不管你有什么手腕,这是我欠你的,我就一定要插手救你。”
“谁允许你这样高看自己了,沈沐婉。”没有温度到了极致。
他的冷漠终于让我明白,也许我在他心里真的什么也不是。如果原来可能还是什么,那么现在也不什么都不是了。
“我知道……”
而我,终于没有了底气,若这一切又是我的自作多情,那么,我如今还有什么立场站在这里要他听话。我欠他所以要还他?他说了,我连欠他的资格都没有。
“我曾经很骄傲自己是没有心的,但是后来我发现,我的心,竟然给了一个注定会讨厌我的人,你说,这是不是很可悲?我会走的,会远远地离开这里的一切的。”
黑暗之中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依旧英姿挺拔,宛若神祗,只是淡然的眉骨含着愠怒,我向来熟悉他的愠怒,如今竟已习惯至斯。
“很好。那么,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但是,今天你要么必须跟我走……要么……就收下这陵安王的所有罪证早日重获自由。不管有没有资格,我不想做忘恩负义之人。”我终于努力脱口而出,想让他跟我走,尽管听起来很可笑。
他不会跟我走的,其实,他也不能跟我走。但是,我只是想再一次的让自己知道,我们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有他的朝堂,我有我的江湖,正邪不两立,水火不相容。
而他,终是富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只说了一句话:“我与你并无任何恩义,放下它们,你走吧。”
无恩无义……好啊……如是缘分戛然而止,止于斯言。
我是否应该庆幸,我们原来都不是情长痴缠之人。
放下那碟厚厚的文书,我再看他最后一眼,一如第一次见时的那般惊艳,一如他送我擒凤时的那般难忘,一如他默默怀抱着我时的那般心动。可是,这一走,我会整理掉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忘掉所有惊艳,难忘和心动的瞬间。
“你到底是为救我出去?还是为了让我替他报仇?”黑暗中,从来俊逸的面容纠结在一起,很久之后,闭上眼睛……
两日之后,丞相被释。
可是,我并没有等来陵安王被处决的消息,只是意外得等来了夜胤尘在朝堂之上承诺会剿灭残影楼的结局。陵安王最终安然无恙,他为当年月漠城的那场浩劫,找了一个替罪羊,忍痛杀了自己的心腹陆佑。夜胤尘应该并没有用我给他的证据再穷追不舍,置陵安王于死地,亦或者,他早就知道这些,只是不会这样去做。大约,这就是朝堂之上,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一片黑暗,这中间,不是身居权利漩涡的无可奈何,就是身处荣华高位的相互勾结。
而我觉得,他很明白纵擒之道,利益之法。
唯一可惜的是,这一次,月影的仇就只能先报到这里。接下来,就只有我替他杀了这个陵安王了。如果只是杀一个人,那也许太简单,一个人的死法可以有成千上万种,但是,我慕云舒岂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之事,我应该会把他陵安王搞到全天下人尽唾骂,无处容身才对。
果然,在离开了丞相府之后,不面对那尊让人无所适从的大神之后,我的江湖邪性又重新回来了。真是值得鼓盆而歌。
除此之外,我还耳闻了另一桩可喜可贺的事情,足以一扫我这几日纠缠于心的各种痛结。据说从不在江湖露面的神秘公子,世人奉为神明一般的千夜宫主兰芷,这几日,已来到帝京城中,会友,赏荷。
如此,我便可以少费诸般周折,在帝京为月影求药了。
但让我好奇的是,偌大的南疆,难道没有一片可赏的荷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