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寂夜》心沐月

2、兰芷猗猗

　　海外有鸾，其土泱汤。
　　凤为神衹，民倚生死。
　　唯情不灭，然爱凄荒。

　　——《鸾史·题书》

　　仙师父有一张万载不皱的绝世之容。
　　我端端地坐在厅堂里的梨花黄椅上，脑海中七扭八歪地断定：
　　这很不公平。

　　想我人生已活二十有二，每每望着这张雕琢如玉的面庞，都依然禁不住要垂涎一下他老人家丰润精纯的气泽和江湖界分封于他的“荡仙”美誉。
　　我的师父，其实不是别人，正是江湖上人见人爱又人人弃恨的不老传说月流仙。
　　师父有句名言常挂在嘴上，人生，就当是尝遍百般情爱滋味，历尽千般爱恨折磨，才不枉活这一遭。是以他不辍地践行着自己的箴言，虽占着一把年纪，仍独领天人般的姿色，怀揣一颗誓要蛊惑众生的爱心，数十年来依然堪称吾辈的典范。
　　师父的岁数是个谜，我们做弟子的不好打听，却难免不妄加揣测一番。据外界流传，他的英名壮举已经可以追溯到调戏前朝的晋殊帝，嗯，的确是有魅力有魄力又有资历的老前辈了，我不禁又在嘴里暗自咋舌一番。

　　如此假意入定，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总之我的神思飘得极为快意悠远，全然没听清他老人家在座上循循善诱了些什么内功心法，可是关键时刻，我却独独没有错过这么句让人万二八天都睡不着觉的一句话。这句话的大意是说，他老人家是时候满载荣誉收敛心性光荣隐退了。
　　这是一个极其耐人寻味的决定。
　　因为照仙师父的人生哲学来看，世间大千奥妙之事太多，惟独情爱领风骚占鳌头，当穷极一生而求索不殆。那么如今正值盛年的一颗盛心却突然要清心寡欲起来，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于是我开始就地打算我的将来。
　　作为仙师父一手带大的亲传小弟子，我是否也该不离不弃的随侍他老人家归隐山林呢？可是，以我的秉性，若常伴师父左右，定然能将他的一颗清修之心搅得一片狼藉，七窍生烟，实在又很是不孝……我陷入了这苦苦纠结的两难之中。

　　“小舒，为师这么决定，你可有异议？”
　　“啊？师父……徒儿听得明明白白，觉得甚好，甚好……”
　　我也不知仙师父轻缈幽幽的说了些什么，顺嘴这么谄媚一笑，顺嘴笑出了一种新的高度。
　　“那好，为师就把残影楼交到你手上了。”
　　“啊……”呆怔怔地望向仙师父那清明敏锐的目光，我的脸刹时间木住，完全不想相信。可是他将我的神色尽收眼底，眼神中还滑过一丝狡黠的微笑，看样子不像是饮酒过度所为，却绝对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我蔫恹恹得耷拉下脑袋，身后已然被一派丰富的目光堪堪照耀了起来。

　　话说我从小生长的残影楼，虽说祥和太平，但在江湖上是个极其令人不齿的组织。
　　江湖上是这么记述的：此楼向以淫邪著称，历任楼主身怀绝世武功，但荒淫至极，四宫十二院性宠无数，喜掀江湖腥风血雨，横行肆虐，烧杀抢掠，是为天下之祸。朝廷曾多次出兵剿灭无果，实为令天下闻风丧胆之组织。但此楼做的皆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钱财交易，不论大小从不失手，只因代价颇大，是以江湖上请得起残影楼出面的人是寥寥无几。除此之外，其他的于世人来说就所知甚少了。
　　我总觉得，不管世人知道多少，都一定会在仅有的基础上改编出一套更为完整而详尽的残影楼为祸江湖赋。此赋谱写的传奇早已胜过如今残影楼的辉煌。
　　其实，这个替我打算好的将来应该很是前途未卜，再怎么算都是凶多吉少的卦象。但是，仙师父待我如父，十分不易的将我一手拉扯长大，如今他不欲过问尘事，也该由我替他挑起这胆子了。
　　不就是坎坷的命运嘛，他常说，命运从来就是用来坎坷的，因为没有人一生只甘心做一个默默无闻的看客。
　　我很满意自己从儿时便拥有一颗甘当看客的心，更满意自己也没什么心。我想，就这一点，便足以化解我一生的坎坷。
　　再仰起头时，我灿烂地朝他老人家笑道：“师父，小舒可接下这楼主的位置，可是徒儿尚有一恩情未报，可否容些时日等我把这恩情一还，再回来全心经营残影楼？”
　　“无妨，小舒，这楼主一位，你就于今日接下吧。但是唯有一件事你须得应我，残影楼在你手里只能更加发扬光大，不可有任何的闪失。”
　　“徒儿谨遵师命。”我觉得，以我之能，这一点不在话下。
　　“风，花，雪，月，还有紫嫣，你们要好好辅佐云舒，我不日便会离去。”
　　目送着仙师父拖着一袭光华曳地的长衫轻身飞向天际，融于渺渺的轻烟之中，我呆愣地站在原地，有那么一瞬，我真的觉得他老人家飞升做了神仙。

　　“小舒，”
　　嫣嫣师姐转过明丽的身影，一双魅惑的眸光煞是灼亮，就好像有人承诺送她八个优质男宠一样，“明天江湖上就会传遍你继任楼主的事情，你一定要记好自己的身份。还有，以后记得有不错的男人就给师姐送来。”说完，她亦扬起灿如烟霞的裙摆，转身飞回自己的凝华殿。
　　师姐比我大几岁，天生就有的妖娆身姿和放荡心性，让她足以游刃有余地游走在江湖各大门派和全天下男人的心中，没有人会忍心拒绝她的要求，更没有人会放弃和她春宵一度的机会，她，虽被天下人骂着，却也被天下人的在心底里惦记着。
　　人就是这样，总爱带着十个八个的面具，如果真的缺了几个，反而是一种人格缺陷。
　　师姐并不是师父的亲传弟子，她的一半武功也非出自残影楼。但他和师父两个人，真是潇洒的一模一样，每每想及此，我都觉得我既不像师父的徒弟，也不像师姐的师妹。
　　我默默无声地回头，对上残影楼里堪称人中龙凤的四大公子，他们的脸上此时也写就着异常丰富的表情。
　　风影还是一脸冷酷肃穆，但是看到我，他向来都会不易察觉得弯起嘴角，虽然与他的脸很是不和谐，但我十分待见这个笑容，这便是我们的江湖第一杀手。
　　花影仍旧一副颠倒众生，魅惑人心的妖娆神态，此时倒是稍显出些许的认真专注，十分的不常见，他是我认定的好‘姐姐’。
　　雪影一副出尘淡漠挂在脸上，如今少了曾经那俯瞰众生的悲悯清高，望着师姐离去的背影，满是复杂的神情，他是师姐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人。
　　唯有最为贴心温柔的月影，此时流露出一副既同情又略带欣慰的笑容，我一直把他当亲人看。
　　拍了拍脑袋，“依你们看，楼主这个位置，是不是个有前途得选择？”
　　四个人风姿绰约立于我面前，听罢脸上淡淡一笑，许万物以明媚光辉。
　　我念起小时候曾有过念头当残影楼主，那时的一个很大的动力就是想收了他们四个做夫君，一天宠幸一个，因为放出去太祸害，我就当为百姓疾苦着想，为民除害。可是现在坐上了楼主之位，再望着他们，更多的却是一种依赖和亲切。
　　他们向我齐齐我行了一个大礼，敛了表情向整座凌霄山宣告：“今我楼第六次易主，慕云舒接任第七代楼主之位，风花雪月定当全力辅佐楼主，护楼主周全，保残影楼万代不衰——”
　　声音响彻山谷，传遍四宫十二院，整座凌霄山。
　　我茫然间突然有了一种使命感，再也玩闹不起来，提起全部内力，“慕云舒再此，定不负仙师父所望，保残影楼万代不衰。”

　　第二天，我便丢下了残影楼一楼上下老小，独自一人一马去了西疆。

　　一路行来顺风顺水，把我前些日子的那抹震惊排遣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当然，途中听到了些情节曲折的江湖传言，风流段子，也是让我大为的快意。

　　这厢，我刚刚在茶楼里坐定，那边大堂之上一番激昂的表演就又开始了。
　　“且说这残影楼易主呐，真是一件无比突然的江湖大事。这其一，风华绝代的月流仙匆匆归了山去，让我们这些看客今后在哪里去寻他的风流韵事，实为江湖一大损失。”
　　说完，众人齐齐哀叹，就好像少了个衣食父母一般的凄婉，连我都不禁伤怀了一把。
　　“这其二，便是今后江湖又要有一场风月大戏了。”
　　众人不解，皆朝这两撇胡子齐齐投去好闻其详的目光。
　　“这你们难道还不知晓？”他一副鄙薄的模样虚着眼瞥向众人，“说来也不怪你们，这西疆地处偏远，可不得靠我这个老江湖给大家普及？”立即获得一片点头称赞的崇敬之声。
　　两撇胡子心满意足地捋捋胡须，接着说道：“且说这新任楼主慕云舒的风流艳事，那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完的。”我听罢抽抽嘴角，努力的回忆自己的风流情史，真心希望能给西疆父老们一个满意的交代。
　　“此女子今年芳二十二，却早在及笄之年便靠一身绝世的魅术，硬生生的先后将绝世四公子风，花，雪，月囚于残影楼风章宫，花章宫，雪章宫和月章宫中，封为四大男宠。而且此前，她为强人竟然还灭了那四家的满门，其手段之狠辣决绝，当真毫无半点人性。真真是可惜了惊才绝艳，手无缚鸡之力的四大公子。”众人是一阵阵的惊慌一阵阵的扼腕，生生表现出一副想将慕云舒此人拖出去杀之而后快的嫌恶和痛绝，无不想为自己万分敬仰的公子一报清白被毁之仇。
　　而那句“手无缚鸡之力”，让我将吃的好好的一个瓜子恰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那四个人，哪一个不是跺跺脚，天下也要震一震的主，江湖传言，真是不考究。
　　“话说这残影楼杀人不眨眼是江湖闻了名的，历代楼主皆是如此，上乘的魅术，绝世的容颜，泯灭天良的狠辣，毫无人性的放荡。而历代楼主亲传弟子也皆是如此，及至慕云舒这一代，便只有她和师姐慕紫嫣两人得到真传。这慕紫嫣，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必杀技魅魂的开创者。想慕云舒此妖女竟生生把其师姐慕紫嫣比了下去，定是不简单，不简单。你们且等着瞧吧。”
　　我慢慢品了口茶，回想起这一串极为丰富的故事，风，花，雪，月，还有祖师爷爷，仙师父，师姐还有我，啧啧——四成为真，六分参假，真是全面，实属不易。那么我当应下这个角色给广大关心我的人民一个回报才是。
　　微勾起唇角，脸上划过一抹凌厉的笑容。
　　窗边，一个状似颇有见识的小眼睛微眯了眼，操着尖细的嗓音说道：“这残影楼是定在江湖呆不久的。”众人闻言，突地一派齐整的看向他，脸上挂满了吃惊和怀疑，我也认真地转头望去。
　　“你们可曾听闻过千夜宫宫主兰芷公子的大名？”
　　众人一时恍然大悟，只见一老者巍巍然起身，一副敬仰之情道叹道：“兰芷公子，说不得，说不得呀，那是只能放在吾等心中仰望，跪于膝下膜拜的人呐。如果说这人间真有救世神仙的存在，那兰芷公子一定是降落在凡间的神仙。”
　　“难不成他想要铲除残影楼？”另一人万分兴奋地问。
　　“不错，兰芷公子确有此打算，向来不问江湖世事的他似乎也看不下去了。”
　　众人愈发群情激昂的讨论起来，说到他全然不似刚才提起我这个江湖败类那般萎靡痛恨，皆一言一语地赞叹起他的仁义大德，盖世丰功。
　　这个人我自然是知道的，向来目无他人的风影提起此人也总是一副极其钦佩的神色。
　　兰芷此人从不在江湖上露面，是以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屈指可数，但他做的事却是桩桩惊天动地，名动江湖。
　　本以为这样一个救世神仙会是个长须白髯的老翁，再不济也是一介剑眉星目的英豪，而书写江湖的人却是这么描述他的：面庞堪比月色碧透，眉目美似润玉雕琢，黑发流瀑，嗓音尔雅，天外流云输三分颜色，静潭湖水少二般深沉，气度身段氤氲章华，俯仰天地举世无双。江湖传：公子兰芷，天下之止也。众人最后齐齐感慨，若此生得见，下一刻死去确也是值得。
　　我素来知晓江湖传言的可靠程度，遂从不信以为真。虽然，我也曾因为好奇想要见他一面，但是六年前未果之后，这个兴趣便慢慢化作一缕尘烟，烟消云散了。如今，他若起念要打我残影楼的主意，我这个楼主便不会有任何的心慈手软，顺便毁了他的一世清誉也未尝不可。于是我又满意的勾起自己的小唇角，继续磕着我的瓜子。不禁在心理赞叹起这西疆的书说得果然比北陆来的精彩绝绝。

　　念及还有正事，我没有打算久歇，三壶茶下肚后提了剑便向将军府走去。

作者有话说

　　“残影楼”谐音“残忍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