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之都》煌瑛

3、第三章

　　由无数战船组成的舰队浩浩荡荡航行在深蓝的海面，数以万计的黑色船帆如同乌云，笼罩了整个大海。黑色帆上银线刺绣的巨大四足四翼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就是世间最可怕的船队——奇尔鲁斯舰队。
　　安朵此刻就在船队中最威严的主船上，正从一个简洁明亮的舷窗望着外面的碧海。她从小就渴望在远离海岸的广阔大洋上飘荡，但从没想过这个愿望竟是这样实现。
　　她听到房间的门响了一声，但不打算看看发生的事情。她知道自己的心一定是死了，不然为什么觉得世上的一切都无所谓？
　　“你还是不打算吃东西吗？”
　　安朵知道，那个人又出现了。他并不会在每个开饭时间来检查，因为瑞萩的黑色大帝雷影不是当保姆的材料。安朵不知道这个人对自己的重视是不是该叫做“不幸”，她觉得自己已经够不幸。
　　她的国家沦陷了。奇尔鲁斯把所有人的灵魂从躯体中夺走，她的国家再也没有一个活人，艾莉斯塔利诺变成一块死亡大地。她的父亲和哥哥都在战斗中死去。她为他们骄傲，也为他们庆幸——至少他们的灵魂没有像其他臣民那样，变成奇尔鲁斯的奴隶。而她自己，她甚至不敢回想，因为那让她痛苦到崩溃。这个平静地问她“是不是打算吃东西”的男人，竟然在神圣的泉水尤灵格斯中玷污了她。
　　安朵紧紧咬着嘴唇，直到血顺着下颌流到衣襟上……
　　雷影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并不打算采取什么行动。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他才轻轻哼了一声：“真是让人失望的家伙！”说罢就转身离开，既没有愤怒，也没有任何怜惜，当然也不会觉得这倔强的公主令人尊敬。
　　除了衣襟上的点点血迹，安朵没有因为他的来去而产生变化。她知道，即使就这样死去，被玷污的她也无法到父亲和哥哥去的地方。但她不知道这个身体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忽然，门又被狠狠推开。
　　来了另外一个人……但安朵不知道这会是谁。几天来，除了那个恶魔的领袖，安朵没有见过任何人。她原本不打算看看这个冒失的访客，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好奇心。但在刺鼻的臭气和血腥味中，她闻到一丝微弱的幽香——那是英琦用来薰头发的香味！
　　安朵缓缓转过头，但立刻就后悔。眼前的景象是她最不愿想象的噩梦。路特抱着英琦的尸体——那无疑是她，但旁人也不易辨认出来，因为她正在腐烂……
　　“你还活着。”路特的声音把安朵吓了一跳。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和她想象中的相差甚远。她一直觉得这个高大的人应该有雄狮一样洪亮的声音，没想到他的声音却比狂沙吹打的树林更嘶哑。她不知道在这个人身上发生的一切，她不知道他的声音曾经是多么豪迈爽朗。
　　“你还活着。”他抱着英琦的尸体，向前走了两步，继续说：“我知道，英琦也许想见见你。她在生气，不跟我说话，什么也不说。甚至我告诉她，她最疼爱的妹妹已经结婚的时候，她都没有看我一眼。我想她也许愿意和你说点什么……”
　　“放开她！”安朵的声音比垂死的小猫还虚弱，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任何东西、说任何话。“放开我的大嫂！我不许你这样侮辱她的遗体！”
　　“你在胡说什么。”路特继续迈步向前，“她没有死，我很清楚。”
　　“放开她！”安朵尖叫起来。
　　她看清了路特。他头发蓬乱，失神的眼睛布满血丝。她不知道，这个疯狂的男人从英琦死去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睡过。英琦最后的愿望实现了——他将生活在痛苦之中……
　　路特似乎从一个悠长的梦中被安朵的尖叫惊醒。他垂首看看英琦的尸身，痛哭起来。“我并不想要这样的结局……”他说，“我只是要向艾莉斯塔利诺所有的人复仇，但那不包括英琦！她不该在这个复仇中死去！”
　　安朵看着这个忽疯忽傻的男人，庄严地说：“她，属于艾莉斯塔利诺。她是我们家族的一员。我相信，她的死亡一定高贵威严。”
　　突然，路特通红的双眼射出仇恨恶毒的光，他一伸手扼紧了安朵的喉咙。“我要用你来许愿！用你的灵魂换英琦的生命！”
　　安朵没有反抗。如果真是这个男人说的那样，倒也不错。但安朵知道，即使英琦重生，她还是会再一次选择死亡。
　　一道银光从安朵眼前闪过。路特只是疑惑地哼了一声，就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没有任何一颗头颅在离开身体后还能发表长篇大论。
　　安朵呆呆地看着这个没有头的身躯倒下。她来不及想为什么没有血喷出，一把抱住了英琦的尸体，顺势跌倒在地上。
　　“失言的家伙。”雷影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他仔细端详着雪亮的剑峰，似乎弄脏这把利剑是比死掉一个人更大的损失。“我早就告诉过他，不要碰我的报酬。”这话是对安朵说的。
　　安朵觉得自己开始了解这个人——人对他而言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废物，活着的时候尚且如此，死了就更不值得他浪费任何感情和语言。人只是用来满足他的屠杀欲望，对他而言是饲养他的恶魔军队的食粮，甚至不能和那把指挥恶魔军队的利剑相提并论。
　　雷影皱着眉看了安朵一眼。这是她几天以来第一次看到他的“表情”。
　　他拍了拍手，立刻有两个黑色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外。在向主人恭敬地行礼后，他们无声无息地进入房间，一个毫不费力地一手拎起路特魁梧的尸体，一手拎起他的头颅；另一个毫不客气地从安朵怀中扯走了英琦的尸体。
　　安朵无力和他们争夺，只能虚弱地流着泪呼唤英琦的名字。
　　“不准哭！”雷影的声音仍旧不带一点情绪，好像宣读写好的命令一样简洁坚决，“马上把你那脏兮兮的身体洗干净！”
　　安朵想起他的另一个特征：严重的洁癖。他不能容忍周围有最细微的污垢。

　　安朵一个人在宽敞的浴盆里沉思。
　　这个军队当中似乎只有她一个女人，没人来服侍她沐浴，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做这件事。她忽然发现多了许多思考的空间。
　　雷影的话像挥之不去的幽灵，在她耳边回绕。
　　“把你那脏兮兮的身体洗干净！”
　　安朵好像在漫长的沉睡中醒来一般，再一次有了感情。不过那是深深的屈辱和难过。她忽然放声大哭，撕心裂肺地叫起来：“弄脏这个身体的人是你！我一定要报仇！”
　　她不知道为什么后面那句话顺理成章从自己嘴里冲出来，在说之前，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世上还有这件事在等着她。但说出来之后，她恍然大悟，就好像在沉沉浓雾中看到了道路，虽说这条路未必把她引到什么好地方。
　　她不知道，瑞萩那个面无表情的黑色大帝正守在她的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