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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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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屋子在村子里一个较偏僻的角落。
比起大路上的人家来,他们家的房子实在显得又旧又小,只用篱笆围了个小院子,院子里养着几只鸡,种了一些青菜,和村子里其它地方的繁荣景象一比,像是到了另一处所在。
他家兄长大概叫陈世明,伯父母叫什么,却还不曾听闻到,只知道村子里的人都管他爹叫二郎。
母亲正在小院子里撒谷米喂鸡。她是个瘦而矮的妇人,长着一张和善的脸,也没什么皱纹,若只看她的脸竟觉得这妇人或许是个富态和蔼的贵妇。但他们家在这村子里实在是称不上富裕;一家才三口人,人丁亦不兴旺。虽然村子里口头上大家都是亲戚,但他几次听他伯父母之间聊天,便知道不过是说起来亲热,实际上尽皆疏远。有什么困难最多出于邻里之谊,帮上一把罢了。
伯母看到他二人回来了,也不问话,笑了笑,示意他们进屋。
这一小片空地上起了四座小房子,中间的大些,是伯父母的居所,小一点儿的是他们两兄弟的住处,里面临时铺了一个地铺,这段日子里他的兄长就睡在上面,而他则霸占了兄长的床,虽然那不过也就是木架子上盖着一床被褥。
随着这几日越来越清醒,他越发肯定自己定然不是这家人的亲属,可这些人待他亲如子侄,好像自己真的是他家的血亲,好吃的、少见的、带肉的吃食都先让他吃;只有他身上的衣服是新买了布,伯母一针一线为他缝的;伯父对他兄长大多不苟言笑,可对着他却柔声细语,好像他还是个什么孩子似的。
这实在是让他心中有愧,也甚感不安。
他的来历到底是说不清楚的,对这件事的恐惧感甚至超过了他对这家人的愧疚。虽然他不知道这种恐惧到底源于何处,也许是因为他对于能否偿还这家人的恩情的不确定,始终及不上对于自己未来和过去的恐惧。
兄长背着他进了屋,让他坐到床上后,说道:“你先坐会儿,我去帮娘亲烧饭。”
腹内有个包子垫了底,亦实在是无事可做,兄长倒是为他讨要了一些孩子们的小玩具,拨浪鼓和几个泥娃娃,可他从清醒过来就对这些并无兴趣。
便只好沉浸到其实难有头绪的幻梦般的思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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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邦以前从未来过南京,哪怕三仙岛其实离南京并不甚远。
他的老家在更南边的地方,但他十岁就因为人生际遇的关系,被托付给了余掌门,或者说,是很早就入了三仙岛的门墙。后来的年份他都呆在岛上,十年不曾离岛一步。这说来很是神奇,因为他对武学一道其实兴趣并没有多么大,江湖上有何纷争,他也大多是不参与的。大部分时候他甚至满足于呆在码头上做个看门的。
而今,他却站在南京城下,仰头望着高得像座山似的城墙,虽然天气正好,秋日的正午也不太炎热,他却仍感到了双手、乃至全身的一阵颤栗。
我怎么就被派到这里来了!
他内心的暗叹不是没有道理。到南京来本不应是他的任务,之前随掌门离岛去北地已是让他感到略不舒服。
去北京这一趟我也没干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吧?他自己嘟囔道。
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掌门突然看他上了眼,觉得他可堪大用了。不再只是将他放在岛上,替整个门派看大门这种轻松简单的活计,将他打发到了南京来。
可他对南京的所有了解,不过是记忆里一句首都、天子所在就概括了的地方而已啊!
这里的繁华倒是以前听闻过的,虽然一路从北地赶来,又觉仿佛没有什么了不起。
南京的近郊确实是一片繁盛至极的所在。居民区和商业街混杂在一起,路上铺的也是极好的大理石条。满街都是食肆、到处都有商户,卖的货品倒真称得上琳琅满目,各地土产、珍宝古玩、衣饰服装,无所不有。
甚至专卖安息、大食的香料、西洋的自鸣钟的店家都有。
他便带着一个同门师弟径直走进了其中一家专卖西洋货物的、招牌上书着三个大字:瑞舶记的店面,那招牌旁侧还有一行小字,写着:专营西洋货品。
一进门,又是一个招牌贴在架子上,写着两行字:
只收银两,
请君海涵。
他眉头便是一皱,银两可并不是用得最多的货币,大多是外国人拿来做交换的玩意儿,他们岛上是见得不少,也有不少银两被重铸成大陆上能用的元宝。这些元宝在南方可是非常值钱的硬家伙,掌门曾想过将这些银元换成铜钱说不定能大赚一笔,可这样换来的铜钱无非还是要换成货物的,那直接用银子买了不就得了?
这个问题掌门纠结思虑了很久,他也不过是不明所以,只隐隐感觉有些地方不太对。他压下满脑子的思索,望店里看去。
这家瑞舶记店面不算太,装饰的却颇为考究。
木制的亮格柜用得料可是上好的红木,他们叫酸枝,这边应该是叫红木没错。还摆了张八仙桌,摆着几味精致的点心。此时除他之外没有客人,那掌柜便起身致意,招呼谢邦坐下来。
等他一坐,店家又是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笑呵呵请他用些点心。
“客官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容我多说一句,本店只收银两,如收铜钱,则小店实在周转不来,还请官人见谅。”
他正惊讶于这茶如此清香可口,白瓷茶盏也是极古雅的东西,他还从未见过生意还能做成这样的!却听掌柜的如此一说,便心中暗道:如若每个客人你都用这些东西招待,那当然周转不来啦!
他放下茶杯,问道:“不知西洋自鸣钟,卖几钱银子?”
掌柜的看起来颇富态,四五十岁的样子,微微一笑,面皮上叫人一看便觉欢喜。他笑道:“官人说笑了,这西洋自鸣钟…”说着便叫小厮抬了一座看上去较朴素的,摆到了桌子上。“您看,这是店里最实惠的一座,钟身装饰不多,素净,我报个实心价,四百两,您看如何?”
他差点喷出一口茶来。
幸好不管怎么说,也是练过几年武艺的,生生把这口逆冲而上的恶气给压住了。面皮上努足了劲儿,好歹是绷住了,没有出什么丑态。
但这些店家掌柜,那个不是久经世故的老人?他这点神态变化,人家看得分明,只不过也不点破罢了。
“客官是外地来的,可是小瞧了这东西啊!这些座钟远渡重样而来,何止千里万里?报时极准,做功也是没得说的,用上十年,不成问题。”他努了努嘴,示意他看向一座摆在掌柜桌面上的座钟。“您看,那口钟是弊店刚兴业的时候,我们自己拿来用的,这七八年过去了,完好如新,未曾有一日时辰不准。四百两,实话实说,整个南京您也找不着更实惠的价钱啦!”
他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三仙岛可是做这个生意的呀!这些座钟里怕就有他们售出的货品,卖价几何,他怎么会不清楚?桌上摆的这座朴实的座钟,他是知道这一类的价钱的:他们过手的时候,也不过就差不多二十两银子收,再四十两银子左右卖掉。
天啊!若真是南京都是这个价钱,那直接请掌门在南京开几家铺头,专卖这些东西,就算一百两一个卖了,岂不仍是赚得盆满钵满?何必还要幸苦在海上营生,做个便宜都被这些奸商占了的中间人?
想来要么中间不知经了多少人的手,要么这些商人已成了彻底的独市生意,这最后的售价竟比那些东西离岛时的价钱多了不止十倍!
他也不是完全对世事不了解的人,这种恐怖的高价格差意味着背后必然有实力了得的商人、或者是官员在哄抬这些稀缺商品的价钱。
这些道理他本是不懂的,他认得字,却没读过那些叫人迷糊的圣贤书,想来也没有几个圣人里会讲这些。可几年前掌门购置了一套鉴湖先生的全集,里面有本《商事论》,他却是一看就大呼‘经典’的。
先生称这种行为为‘垄断’,不利于市场的发育,对于那个银子的问题,好像也是有所阐释的,可惜,他读不懂。
他起身离开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大概很是恍惚,虽然那掌柜的仍是笑意盈盈的样子,和和气气的送他出了店,像是并不怎么在意他什么都没买,还喝了他几杯好茶。
这一下出来,他仿佛从水里上了岸,重新获得了呼吸的能力,却一点也不觉得放松。不远处的城墙这下子看起来简直高得直达天际,从头顶照下来的光芒让这巨大的‘板砖’像是随时都会塌下来,将他砸个稀烂似的。
不过,他脑子里的感受其实无非几个字就可以形容:前途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