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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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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故人
今年的夏天不是很热,台风天一来,打鱼的便多半歇了,鱼行的事情少了一多半,原本吴宗伦就要跟着歇业,事有凑巧,有天下午坐在门前等活的时候,听到里面有个伙计跟人聊天说是要到街上找个先生帮忙写封家书,吴宗伦问道:“写封家书多少钱?”
伙计道:“五个钱,有时自己带纸,只要三个。”
吴宗伦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做些粗活,没做先生账房之类的事情,其实有点掩藏行踪的想法。他是江南的大族出身,却放弃功名与个男子厮守,虽说已被家族除名,却总是怕会有些有心人找上门来,惹出是非。
可是自起了台风,鱼行几日没有活做了,他们这些做短工的,都是愁眉苦脸。想起刘海每天辛苦砍柴的样子,吴宗伦道:“你拿纸来,我现在就帮你写,只要两个钱。”
伙计将信将疑:“你会写字?别费了我的纸……”
这话问的,赴过琼林宴,打马御街前的堂堂探花郎能不会写字?
吴宗伦苦笑:“纸拿来,我写给你看。”
伙计口述,吴宗伦便记录,伙计说完了,家书也写完了。
伙计还是不太相信,虽说纸上龙飞凤舞的的确像是字不错,可怎么看怎么跟平时见过的字不太一样呢?
“你等会,我拿去给人看看,这要真是字我才给你钱!”
吴宗伦笑了:“行!你拿去吧!”
伙计进去找了账房先生问这纸上是不是字,账房惊呆了:“这是不是字?这么流畅的行书没个二三十年的功夫练不出来,这是哪位高人?给我引荐一下!”
伙计愣了:“高人?高人蹲在门口等活呢!”
账房听了不信,那伙计叫了吴宗伦进来。账房见他气宇轩昂,心下先信了三分。
问他姓名,伙计抢着说:“他叫吴二。在鱼行干了几个月短工了。”
账房没好气看伙计一眼,又道:“这家书是你写的?”
吴宗伦不知他用意,道声:“是。”
账房眼睛一亮:“小哥可曾读过书?”
吴宗伦道:“不曾读。只上过一年学,些许认得几个字。”
账房问:“可会算账?”
吴宗伦:“不会。”
账房有些失望,说:“这字是好字,可惜了。不瞒小哥,老朽虽只是账房,当年也中过秀才,惯会附庸风雅,这字你就卖给我吧。”
吴宗伦摇头:“不敢当卖。鱼头阿三的家书您拿着也不合适,先生若是爱看信,我再给您写一封就是。”
账房道:“真的?!我可不爱看信,是爱你的字。我想想,写个什么好呢?就写个鹏程万里,大展宏图的长幅好了。”
吴宗伦抬笔给他写了。
账房极满意,将鱼头阿三撵出去做事,才将封好的一包东西递给吴宗伦道:“这是润笔费,先生务必收下!”
片刻,连称呼都变成先生了。
吴宗伦捏了,知道是碎银子,撑开取了一小块,剩下的递了回去笑道:“写个字不值当这么多,有先生以后多多照顾,小人便感激不尽了。”
账房激动地胡子都翘起来了:“老朽果然没看错,不贪图蝇头小利,将来必定大有可为。这些银子不多,你且收着,只要老朽在,你尽管来做事就是。只是小哥,”他郑重其事靠近吐了六个字来:“苟富贵、勿相忘!”
吴宗伦差点笑出声来,敢情这老爷子是演义话本看多了吧……
抱拳道:“先生说的,小人虽不是太懂,不过将来若有出头之日,必定不会忘记先生赏识之恩。”心里补充一句:可惜我将来可没有什么出头之日。
吴宗伦拿了银子,开心回了家。推门正要喊刘海,看着眼前的情景呆住了。
邵安正靠在刘海肩上,刘海居然抬手轻拍邵安的后背!
早就看这个邵安有问题!
吴宗伦气得眼前发黑,刘海见了他,忙离开邵安怀抱,迎上前道:“吴大哥,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吴宗伦悲愤:“是啊,我回来的还真不是时候!”
刘海一愣:“吴大哥?你……怎么了?”低头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还买了肉?”
吴宗伦狠狠瞪了邵安一眼,径直进了屋。刘海见他脸色发青,迟疑道:“吴大哥?”
吴宗伦道:“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刘海这才反应过来:“哦,邵安哥刚才过来报丧,还有三天要过门的新娘子得了场急病去世了。我看他哭得伤心就安慰他。”他偷偷看了吴宗伦一眼:“吴大哥,你……生气了?”
吴宗伦一边收拾肉一边冷笑:“安慰就要搂在一起吗?”
刘海沉默片刻:“吴大哥,你是不是在吃醋?”
吴宗伦把肉用力摔在了案板上:“我要是和别人搂在一起你吃不吃醋?!”
刘海低头把肉拿起来,放在水里泡了,吴宗伦见他沉默,心里反而没底,心里火大,赌气也不说话。
吴宗伦见刘海把肉拿过来,用力过猛,一刀剁下去,木墩案板被他砍翻,恰好砸在刘海的脚上,刘海痛的抱着脚蹲了下去。
“没事吧?没事吧?我看看!”
吴宗伦心里一惊,他又后悔又着急,硬是扒开刘海的捂着的手,见他脚背倒是没事,脚心却磨出了水泡,还有处新鲜伤口,因为没处理过,血迹斑斑。
吴宗伦咬牙:“鞋底都磨穿了,才会扎着脚,你怎么不说呢?我去给你买双新的。”
刘海笑道:“上山多费鞋啊,买新的做什么,这双补补还能穿。”
吴宗伦起身端了温水,路过外面见邵安不好意思地告辞,没好气地点了头,想了想,又加了句:“节哀。”
扶着刘海坐在凳子上,把他的脚抱在怀里,仔细用湿布擦干净血迹,又上了些草药,吹了吹,用干布裹了。
他认真敷药时的样子把刘海看得心里暖暖的,不禁微笑起来。
“下次不许抱别人。”吴宗伦扶他坐在桌边,“我会吃醋。我吃起醋来很难看的!”
刘海笑了:“连小孩子也不能抱么?我娘可以么?”
吴宗伦也被他气笑了:“刘海你是我的人,你心里有数就好。”
他这时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可是当刘海跳下椅子,从背后搂住了他:“我知道了,吴大哥你别生气。”
说了软糯的一句话而已,满天的云彩都散了。
吃饭时刘海问了吴宗伦哪来的钱买肉,吴宗伦便说是账房这几日要他帮忙写不少信,这是提前预支的薪水。吃完饭,他取了足够买鞋的钱,便把剩下的银子全交给了刘海。
刘海也没推辞,望着手里一包碎银子出了神。
吴宗伦第二天下午到了鱼行,账房果然给他找了事做,却是抄写一堆账本,吴宗伦没法子,坐下抄了整整一下午。好不容易放了工,他一路小跑到成衣铺,幸而赶上还没关门。
他挑好了鞋子回家,见于氏一人坐在院子里编鱼篓,上前道:“娘,我给您买了桂花糕,刘海呢?”
于氏停下活愣了:“刘海不是找你去了么?怎么,你们没一起回来?”
吴宗伦也愣了:“没有,他没去找我。不要紧,我去迎他。”
出了门,却见刘海深一脚浅一了脚地往回走。
吴宗伦见刘海脸色不好,也没问他去哪,扶着他回家,取了新鞋亲自帮刘海换上。
见刘海脸上不但没有笑容,反而多了悲伤神色,不禁担心起来:“海儿?这是怎么了?下午你去哪儿了?”
刘海没有答话,良久,突然道:“怎么还有一双?”
吴宗伦道:“你不是说上山费鞋,我就想买两双给你换着穿。”
“我们俩一人一双不好么?”刘海指指吴宗伦的鞋子,吴宗伦低头一看,脚趾的部位磨了个小洞。
他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没关系,补一下就好。”
其实普通人家买鞋子的少,家里有女眷的都是自己买材料做鞋,可是于氏眼盲,拿不起针线。刘海自小也没人教他针线,所以只会做些缝补,做鞋这种高难度的活是做不来的。是以他平日极爱惜鞋子,能穿草鞋就不穿布鞋,上山时若是站在平底砍柴,多半就把鞋子脱掉。
他长到今日,同时拥有两双崭新的鞋子,这还是第一次。
刘海看着手中的鞋子,突然捂住了嘴,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吴宗伦心知刘海这是遇上什么事,也没有催他,只是上前搂在怀里,等着刘海平复情绪自己说出来。
可是未等到刘海说出什么事,于氏便进来了,两人忙分开各自坐下。于氏问了刘海刚才去哪,刘海道:“去找吴大哥,可是没找着。”
头却垂得更低。
于氏看不到他的表情,信以为真,叹道:“一天到晚地腻在一起,还看不够么?还非要追过去接他?两个人太腻1歪1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摇头道:“宗伦,这什么桂花糕啊,咯得我牙疼。你们拿去吃吧,我就不爱这种甜腻腻的东西!”
吴宗伦知道于氏嘴硬心软,她刚才的话是话糙理不糙,总结起来便是“情深不寿”四字。
他突然若有所悟,自己每天和刘海在一起,恨不得时刻不要分开,恨不得把一颗心放在他身上,不过是因为心里头还是有所担忧的。若是两个人把每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过,固然幸福,忧虑同样也会增多,倒是跟逍遥自在不沾边了。
待两人吃了饭,又伺候于氏休息了。吴宗伦这才躺在床上叹口气道:“你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对我说的么?”
刘海低头拽了拽衣角:“我今天去当铺赎当,是去赎你的青玉簪子。”
吴宗伦突然全都明白了。当初他当的是死当,当票怕是被刘海看见了,想去赎回来,只是看他的表情,多半是没能赎回来。
吴宗伦换了轻松语气:“没赎回来是不是?死当多半是难赎回来的,海儿,你别放在心上。”
刘海道:“你从京城回来,身上唯一的东西就是这簪子,这一定是对你极重要的东西对不对,我今天去了当铺,可是掌柜的说那簪子已经被人买走了。我……我要是能早点去赎就好了……”
吴宗伦打了个哈欠道:“不过就是个物件罢了,海儿你别太放在心上。故人赠我玉簪之时,曾经言明,此物寓意是希望我以玉明志,做个谦謙君子,不为外物所困。”他跳下床,握住刘海的手道:“意思是说,到哪个山头唱哪首歌,做人要开心自在最重要。刘海,你跟我在一起,只要记得开心就好,其他的,都不要再多想好不好?”
刘海点头,泪却还是掉下来:“可是……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吴大哥……”
吴宗伦笑道:“若是有缘,自然还会再见,也不用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