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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只羡鸳鸯不羡仙 ...

  •   三十一、只羡鸳鸳不羡仙(真-大结局)
      原来王凯这些日子和汹奴交钱换人,也算是轻车熟路,甚至和对方一名差官有了点交情。
      他说要去差官处疏通门路,叫吴宗伦就在大营等着,吴宗伦既怕等得久了节外生枝,更怕跟着去了被族人认出来反而不妙,只好耐着性子留下。
      大半个时辰之后,他已经等得心急如焚,起身在庭院里踱步,大门当啷打开,进来一队执锐披坚的士兵,当中悠悠然进来一人。
      吴宗伦抬眼看了,心里一紧。
      “嗨,这怎么话儿说的,都把刀剑收起来。”来人一身黑色大氅,身穿东厂太监服色,手里头握着块暖玉不住抚摸,坐在了在两个小厮抬来的高椅上,面容苍白无须,看不出年纪,却在阴柔妩媚中透着一股漫不经心和危险气息。
      吴宗伦见了他的服色,尤其是那块暖玉,心都凉了。
      想了想,俯身道:“都指挥使靳……”
      话没说完就被来人打断:“好了好了,吴大人是打量着本督眼神不好吗?王凯可都告了状了,说有人冒充靳大人,本督本来还不信,啧啧,一看见吴大人您,本督就不得不信了,您干这些个冒名顶替瞒天过海的事可不是一回两回了,早就熟门熟路了不是?”
      吴宗伦苦笑,只好改口:“莆田前任知县吴宗伦,拜见厂公陈大人。草民冒充朝廷命官深知有罪,可是草民有隐情上告。”
      自太祖起,东厂就是皇帝的贴身部队。东厂情报网遍布天下,死士高手不计其数,专为皇帝一人效命。东厂之主,历任厂公都由皇帝最信任的太监担任,如今东厂陈坤辅佐燕王夺嫡有功,早就封了公,在燕王面前也是一位大红人。
      这位红人,不会专为难为吴氏一族,千里迢迢从京城赶到这里。
      吴宗伦想不出除了一处宝藏和一个皇子的下落,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理由,能劳动厂公亲自跑这一趟。

      陈坤笑了笑:“你的隐情咱们暂且先不提,长话短说罢,之前你拿本督贱名去诓吴潮的事,还有这次冒充都指挥使骗本督侄儿王凯的事呢,本督也可以既往不咎,罢了,先起来说话吧。”
      吴宗伦拒绝了他叫人端来的椅子:“草民戴罪,还是站着的好。”
      也不管这样是不是太不给堂堂督公面子。
      陈坤竟没有追究,反而笑着盘问:“听闻吴探花当年剿匪有功,最后却弃官为民,在莆田隐姓埋名做了个渔夫,都是为了一个男子?不知可有此事?”
      吴宗伦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正题来了,点了头,却不多说。
      陈坤忙又问:“听说那男子是个俊俏的樵夫,有一个瞎眼的老娘,你们男耕,那个男织,日子过得虽然十分辛苦,却相亲相爱,妻儿老小,和乐融融,简直算得上神仙眷侶一般。”
      他是个太监,却用一派向往的语调说着什么“神仙眷侶”“相亲相爱”,直把吴宗伦听得冷汗直流,他虽然对东厂不像恩师吴潮那样深恶痛绝,却也听说过这些锦衣卫如何残暴的传闻。
      所以涉及到刘海的部分,他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又想起这些日子和归海一刀所定计策,还有现下还和归海一刀在一起的刘海,突然醒悟到这一切恐怕全都是一个局,是一个叫他心甘情愿将刘海送到东厂手中的局,他既痛悔又不甘:“厂督英明,草民的确是为了他抛弃功名,草民得罪厂督之处,听凭发落,只求厂督莫要牵连旁人。”
      陈坤撇撇嘴,他谈兴正浓,却屡次被吴宗伦打断,不由十分扫兴。
      各位看官,此处倒是要加一句按,陈坤虽是太监,却在之前帮燕王搜集各类男男话本和寻访钟汉良时渐渐寻到了趣味,要知道,天下四乐中,嫖之一事与他无干,此外既不爱吃喝,也不喜赌博,他身份特殊,又是孤儿,身边也没有朋友亲人围绕,虽然身居高位,日子着时过得无滋无味。谁知由那些个男子和男子如何相爱的话本中,倒是寻到一丝意趣,原来人间真情,□□极乐,无非如此。陈厂督由此不可自拔,尤其偏爱那些个开头虐恋情深死去活来,最后却雨过天晴种田归耕的话本。
      这次从归海一刀处得了皇子下落,于他只是完成一个前任未完成的任务,令他真正兴奋的是从归海一刀回复的报告里头看出了一个几乎完全符合他理想中的那类种田话本的真实案例!他这才下定决心,务必亲自出马,要来莆田考察一番!
      只是他这一番曲折心事,别说旁人,就是心腹也难以窥探一二。更别说是吴宗伦了。
      是以陈坤有些烦恼如何让吴宗伦开口时嘟囔的:“牵连旁人?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本督在你眼中是个杀人狂魔不成?”
      听在吴宗伦耳中就是:“本督就是要杀人,你奈我何?”

      气氛陡然诡异起来。
      偏偏陈坤还饶有兴致地从头盘问起两人如何相识相恋的经过,吴宗伦勉强打起精神,简单说了当时情形。他心乱如麻,一会儿想到刘海现在不知正在何处?有没有受了惊吓?一会儿又是想到家里的老人孩子,不知会不会被当作“不光彩的历史”而被灭口?胡思乱想中,脑中嗡嗡作响,觉得这次真的是在劫难逃。
      就算陈坤宽宏大量,不滥杀无辜,刘海的皇子身份也是板上钉钉,无法更改的事实了。
      吴宗伦双手渐渐握拳,后背冷汗将厚重官衣都湿透了。

      陈坤却坐太师椅中,品茗遥想了一下两个俊美男子相识在雨中,一个温柔羞涩递上纸伞,一个含情脉脉接过纸伞的美好情景,不由双眼微闭,轻轻颔首,颇有些陶醉其中。
      正要问吴宗伦两人遭遇恩师家长拆散,都是怎么脱身的,一个锦衣卫进来耳语了几句,说是楚王驾到。
      陈坤起身迎接。
      只见门外先是进来几名小太监带路,接着是简化了的一队仪仗,站在靛蓝小轿前的男子身穿四品官服色,见正是归海一刀,吴宗伦恨得牙都快咬碎了,他刚才回答陈坤问话都是跪下,现在却因急切地望着软轿,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归海一刀仿佛全然不知他的愤恨和焦虑,先是对陈坤行礼,待陈坤带头先行跪下,也随众人一起齐刷刷跪下:“参见楚王殿下!”
      轿子中却迟迟没有动静。
      归海一刀伸手面无表情掀了轿帘:“恭请殿下。”
      抬脚出轿的年轻男子,一身锦绣蟒袍,峨冠博带,连脚上的靴子尖儿上都镶嵌着硕大的明珠,更衬得他面如冠玉,通身的富贵气派。
      陈坤这些年什么达官贵人没有见过,却也被这位民间皇子的俊美震撼一下。又想起刚才吴宗伦举手投足间男子气十足,可怜咱们这位皇子殿下竟然是在下面的了?不由眉头轻皱。
      吴宗伦刹那间想起刘海穿着草鞋上山打柴把脚磨破了,自己给他买了两双布鞋,他爱惜感动的样子。直直望着那位珠光宝气的“楚王殿下”,不由失神。
      轿子中的楚王殿下也好不到哪里去,其实看着跪着的乌泱泱一群人,现在的他内心惊惶得真恨不得立刻缩回轿子里,可是逡巡到不远处站着的就是吴宗伦时,顿时眼眶酸涩,差点掉下泪来。
      吴大哥,我好怕,可是为了救你和你的家人,我愿意假扮什么楚王。我一定会镇定!
      想起刚才归海一刀反复叮嘱,吴宗伦的真实身份已经被人识破,现在能救他的,只有“楚王殿下”,刘海努力控制惊惶心情,按照刚才归海一刀教的礼节,有模有样地挥了挥袖子,由归海一刀领着找到主座,咳嗽一声道:“众位都平身吧。”
      字正腔圆,声音洪亮,绝不露怯。

      吴宗伦有些感慨地闭了下眼睛。
      他现在终于明白归海一刀的计谋高明之处,这次江宁救人,归海一刀不但带着刘海回复厂督,顺利完成了任务。而且东厂既能借吴氏族人要挟自己默认刘海的身份,也能要挟刘海为了自己承认皇子的身份,还真是一石好几鸟。
      可笑自己总是自作聪明,遇难时总要想些馊主意脱身,却每一次都是连累刘海。
      本来,燕王若真的顾念手足之情,不找刘海的麻烦,刘海回到还未登基的皇帝兄弟身边,做个闲散王爷也无不可。可是按照燕王的脾性,真能如此宽宏大量吗?
      他不由地望向陈坤,据他所知,自燕王起事,陈坤还未做厂督之前便认准这位燕王殿下为主公。对外,战场筹谋、鞍前马后地效命于他; 对内、宫闱智斗,也不知为他挡去多少腥风血雨明枪暗箭!由是,燕王也格外器重他,天下间若说能影响燕王决定的人,至少现在,恐怕非这位厂督莫属了。
      看陈坤以臣子礼对待楚王殿下,并无半点不恭之处。
      吴宗伦完全无法揣测对方的心意是否就是燕王的心意。但至少,在回京之前,刘海应该并不会遭遇什么危险才对。
      他望着刘海,终于缓缓跪下,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却都是无用。恍惚中,听到刘海声音响起:“这位吴大人救驾有功,江宁城里头的吴氏一族也是本宫的恩人,您……可否放了他们?”
      这话是对着陈坤说的,显然是一时忘记了陈坤的官位,竟然直接称呼您。
      陈坤微微一笑:“是,殿下发话,属下这就去办。不知殿下除了此事可还有什么吩咐的了?”
      刘海握紧拳头,摇了摇头。
      陈坤道:“既然如此,敢问殿下是否今日就能启程前往京城呢?属下是奉了先帝遗命,特地得了信才从京城赶来迎接殿下,还请殿下回京为先帝爷守孝,以示天下。”

      刘海吃了一惊,抬眼看归海一刀,见他眼观鼻,鼻观心,半点也没有要帮自己说话的意思,心里一凉。忙看向吴宗伦,见他眼眶通红,一副痛苦难堪模样,心更是凉了大半。
      “本宫,本宫……”之前他能从容应对,都是一路上归海一刀反复教了,现在他完全蒙了,看着陈坤一脸笑容地望着他,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陈坤又道:“既然殿下不反对,现在属下便去安排。”
      他转身就点了几名下属名号,逐一吩咐任务,竟然真的就要开路的样子。
      刘海急道:“不行!那个……吴氏一族还未放出来,本宫不能走!”
      陈坤又是一笑:“殿下是要见过他们才走?那属下这就命他们进来。”
      吴宗伦仔细看着挨个进来的吴氏族人,看来是早就被赎回来,又做了安排,随时在守备营附近候命了。虽然各个满面惶恐,可是身上干净整洁,并不像传言中所说遭到俘虏或受了大罪的样子。
      为首的竟是吴氏,见了吴宗伦跪在地下,就是一喜,跪下行礼后,抬眼看清楚了坐在位子上的楚王爷,眼珠险些脱眶。
      “宗伦……这樵……你们……?”
      她一时就要说出疑问,陈坤瞪眼喝道:“楚王殿下面前,何人竟敢喧哗?!”
      还好自从嫡女戴罪被打发守了皇陵,吴氏这些日子以来为救女儿,到处做小伏低,气焰小了不少,竟弱弱道:“老身大概是老眼昏花,竟将王爷错看成别人,望王爷恕罪,厂督恕罪。”

      陈坤冷笑:“老眼昏花?王爷万金之体岂是你这民妇随意错认的?来人,掌嘴!”
      “慢着!陈督公,不要掌嘴!”
      陈坤想起报告里头两人悬殊身世,暗道这位殿下看上去就是老实善良之辈,只怕没少受婆婆欺负,今日就是要给他一个施恩的机会,板起面孔:“殿下是嫌掌嘴太轻?属下这就叫人拖她下去重打。”
      “不要!”刘海站了起来:“不许打,督公忘了吗?刚才本宫说了,这位吴大人和吴氏一族都于本宫有恩,你,你不许伤害他们!”
      陈坤一脸忠君爱国:“放了他们,殿下便跟属下走吗?”
      刘海还未答话,吴宗伦已经按捺不住:“殿下,吴氏的恩情,殿下早就还完了,殿下万万不必再为他人考虑什么,只须想着保全自身即可!”

      刘海呆呆看着吴宗伦,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话却是对着陈坤说的:“如果,如果我说,陈大人,本宫不愿和你回京,本宫甘愿放弃王爷的身份……你能不能放本宫回去做一个小樵夫,从此不再追究此事呢?”
      可惜陈坤只是带着赞赏的心态欣赏着刘海形状优美的眼睛中滑落的晶莹剔透的泪光点点,暗道:啧啧,咱们这位殿下,别说什么燕王的后宫,就是可着全天下去找,只怕也找不到比他更楚楚可怜,娇俏可人的尤物了!
      嘴上却漫不经心答道:“好啊。”
      吴宗伦和刘海都是一愣。
      “本督当然愿意成全,只怕到时回京复命,燕王问起此事,说起一个樵夫想要冒充皇亲本督竟然不察,本督少不得要被责罚。只要吴探花肯随本督进京认下一个欺君之罪,本督现在就可以成全殿下。”
      刘海绝望地睁大眼睛,摇头道:“不!不,我不是假的。”
      吴宗伦见他吓得唇色都白了,心疼不已,盯住刘海面庞,心里飞快设想了一下刘海若真的做了王爷,两人再也不能长相厮守,自己是不是受得了?然而只是有了这么一个念头,便心痛地不能自已,根本无法深想下去。
      “吴大哥……”刘海也不知怎么会一夜之间翻天覆地。荣华富贵什么的他从来没有奢望过,他所想的不过是和最亲爱的人平静和美地过一辈子,为什么这些分开他和吴大哥的祸事一件接着一件地出现?
      他哀哀地叫了吴宗伦一声,眼泪似断线的珠子般扑簌簌掉下。
      吴宗伦比他强不到哪里去。他现在也不顾什么身份礼数,起身把哀绝至极的刘海抱在怀中,想要安慰,万千愁绪在舌尖打转,哽咽着发不出半个字来。最终他只是反复拍打刘海的后背,喃喃道:
      “海儿,无论将来如何,海儿,你只须顾着自己就好。”

      两人都知道无力回天,说不定下一刻就得分别,这一别,也许终此一生再也没有团聚之日,都将对方紧紧搂住,仿佛溺水者绝望中抓住的一根稻草。
      情绪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陈坤何时挥退众人,又是何时坐下来,好整以暇地端着香茗欣赏两人痛苦神情。
      直到陈坤突然问道:“对了两位,未来有什么打算没有?”
      刘海满脸是泪,虽听到了,却赌气不去理他,吴宗伦用指肚抹去刘海的泪痕,知道该面对的终究还是要面对。他平静了一下情绪,缓缓安慰道:“海儿,你先安心去京城,我会照顾好娘和孩子们,下半辈子我就守在蚌壳村哪里也不去,你若是想我们了,守陵之后就回来蚌壳村找我们……”
      陈坤凉凉的声音响起:“这怎么成?燕王一看了王爷这么肖似先帝,感伤之下必定要在京城给王爷赏了宅邸,若是到时又没有合适的封地分封出去,王爷这辈子可都不能离开京城半步了。”
      刘海一震,双手抓得更紧了些。
      吴宗伦知道陈坤说的有理,不知他为何却以这种怪异的语气说出来,心里一动:
      “既然如此,我便带着娘和儿子和你一起去京城……”
      刘海仿佛看见一线光明,刚要说好,又被陈坤凉凉的声音打断:
      “哎?这样更是万万不可。若是燕王殿下知道咱们王爷现在还没个正经家室,必定是要赐婚的,再说就凭王爷的人品,啧啧,想和什么贵人联姻不可能?怎能和你一介白丁厮混在一起?”
      这语气中的调侃,吴宗伦总算是听明白了。开始他觉得如陈坤这样的居高位者是以他人痛苦为乐惯了,看别人生离死别如同看戏,不过现在他迟迟没有叫人分开刘海和自己,说的每句话听着像是调侃,似乎又有指点的意味。是不是这件事还可转圜?
      见吴宗伦目光如水望着自己,陈坤笑了笑:“你们两人想要厮守倒也简单,只要……”
      陈坤拖长语调,见刘海眼睛瞪圆了瞧着自己,心下十分舒坦,一字一顿:“叫吴探花扮作女人,从此嫁给王爷,夫唱妇随,相夫教子,不就结了?”
      刘海眼睛瞪得更圆。
      吴宗伦太熟悉他的表情,这是真的在思考这法子可行性!忙打断刘海的幻想:“就算我愿意,欺瞒皇上被发现了也是大罪。”
      刘海眼神一暗,点头:“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只要能和吴大哥在一起,叫我做个樵夫,打一辈子柴都是安乐的。可是叫我离开吴大哥,就算锦衣玉食也是活受罪。 ”
      吴宗伦抬眼见陈坤换上了一副沉思模样,撩袍拜倒:“草民斗胆说一句,还请督公看在同年之谊的份上,既往不咎,指点迷津,大恩大德,草民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说起“同年”,陈坤倒是愣了一下。他虽是自小入宫做了阉人,却也在华谊六年中了进士,这是本朝从来没有先例之事。
      有人说他早就是燕王埋在宫中的棋子,却不知这确然全是先帝对他的恩赐。先帝是节度使造反起家,多疑成性,在他看来,满朝文武都有私心,几无可信之人,只有亲力亲为伺候在旁的阉人才会对皇家知恩图报,尽忠职守。因此早在十几年前,先帝便刻意栽培,内定了曾贴身伺候过的陈坤一个东厂厂督的位置,并且准备定□□制,自他之后,阉人中身家清白取信于皇家者,亦可以参加科举甚至入朝为官。可是榜单一下,士林震动,多有上书朝廷反对者,尤以清流派首领吴潮态度最为坚决,先帝只好就此作罢,于是至今天朝太监中里也只有陈坤一人有进士出身。
      陈坤知道他未投靠燕王前,士人间多以他的进士身份为笑柄,就算现在他权倾朝野,阿谀奉承者也极少敢以这个出身来巴结他的。而现在吴宗伦诚诚恳恳说出口的“同年”却毫无讽刺意味,似乎是在提醒陈坤先帝对他的恩典,令他不要太过难为刘海这个无权无势的挂名王爷。
      吴宗伦也算是歪打正着,这个“同年”的确勾起陈坤对陈年旧事的回忆,心下一黯,对吴宗伦倒是起了一点赞赏,这位前探花显然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不识时务,之前的冒名顶替可见他有勇有谋,对朝堂情况也算了解。
      “可惜了的,起事时吴探花也算是燕王殿下这边的人,咱家至今都记得胡歌给的几个谋划像是有高人指点,如今天下太平,连海盗都能封了个逍遥侯,怎么吴探花甘心就此一生在穷乡僻壤做个渔夫了吗?吴宗伦,本督怜你是个人才,愿意向殿下保你做个三品的指挥使,到时候你也在京办差,这么和楚王双宿双栖岂不美哉?”
      吴宗伦一听有门,头垂得更低,语气却十分坚决:“谢督公美意,宗伦之心早已不在朝堂,宁愿终此一生做个渔夫。”
      刘海忙也跪了下来。他眼巴巴地看了看陈坤,虽没有说话,眼神里透露的信息是一致的。他也不想做什么王爷。
      陈坤侧身避开刘海的跪拜,看看吴宗伦又看看刘海怔了片刻:“好,好,你们这两个人,一个放着王爷不做要做樵夫,一个放着官儿不做要做草民,还真是古今难得一见!做王爷有什么不好?让你做官难道还得罪你了?真是不识好歹,不识时务!愚蠢至极!”
      他语气极重,是发怒的前兆,刘海听得害怕,偷偷看了一眼吴宗伦,见他面色平静,只低头应承着,心里便也静了下来。
      心道,无论这大官儿怎么发怒怎么处置,自己和吴大哥永远不分开就是。吴宗伦感觉到刘海的灼灼目光,也伸出大手,握住了他的,两人已经历过几次生离死别,早已心灵相通,这一刻,雷霆万钧在上不以为意,竟都颇有默契地在离别的哀愁中享受一刻的甜蜜。

      陈坤发泄了几句,见那两人双肩紧紧挨在一起,手儿牢牢拉在一起,虽跪在地上一副任君处置的样子,脸上却都无畏无惧。面前情景和旧事刺激下,也不知是羡慕嫉妒还是什么别的情绪,他倒真的有些动怒了:“吴宗伦,难道你真的要拐带王爷?!”
      “草民不敢。”
      “楚王殿下不愿进京,你现在又不愿为官,将来可有后悔的一日?”
      “绝不后悔。”
      “你这一生,可愿献于楚王殿下?”
      吴宗伦看了他一眼,饶他脸皮再厚,也有些郝然:“草民这一生眼里、心里只有刘海一人。”
      “既然如此,吴宗伦接旨。”陈坤看看脸红的刘海,眼中竟多了一股暖意。他咳嗽一声,缓缓道出他记了许久的一段话来:
      “先帝遗命,皇子楚虽系朕亲生骨肉,奈何其母戴罪,朕亦不喜,前命左右将军刘恺威、吴彦祖二人护送至南海天涯海阁代为抚养,不料二人反目,皇子楚亦随二人失踪。朕今已不得永年,不患骨肉分离而患皇家血脉混淆,着历任东厂厂督接任之日起找寻皇子楚及其后代,一旦寻及,代为抚养,奉为主人。然皇子楚永不得回京,违者,格杀勿论。”
      他虽然咬字清晰,声音也柔媚好听,说的话却半文不白,刘海只听懂了最后一句“不得进京格杀勿论”,心说,我哪里会进京了?难不成这个大官是要把我绑到京城再杀了我吗?
      他担心地看看吴宗伦,见他面上忍不住的激动,怕他冲动惹事,忙低声道:“吴大哥?他说了什么?可是要杀我的头?你千万别冲动,你记得还要照顾娘和孩子!”
      吴宗伦顾不得回答,声音都颤抖了:“草民接旨。草民愿代督公抚养皇子楚,必定尽心竭力,不负天恩。”
      陈坤撇嘴:“草民草民的成什么样子,你既代本督,又是本督同年,今后不必多礼。起来吧!只是今后你吴氏一门都要小心做人,不可再张扬恣肆,如你妹妹那样的,处死又如何?只是皇子楚身边总要有人伺候,吴氏又和你沾亲带故,本督这才网开一面罢了。”
      吴宗伦拼命抑制笑意,又诚心诚意叩了一个头:“谢督公对吴氏和宗伦的再造之恩。”
      刘海这才醒悟,敢情这是要放了我们?忙也要跪下,却被陈坤扶起来:“奴才不敢。今后那吴宗伦是承皇恩來伺候殿下,也是殿下的奴才,殿下您尽管支使,不必和他客气。”
      刘海虽一头雾水,却也不敢反驳,生怕这人生气会变了主意,忙点头:“好!”
      陈坤回头看了吴宗伦一眼,言语中有意羞辱,把一个堂堂探花郎降格成了奴才,他望着刘海却满是宠溺,一丝不满也没有,不禁心中轻叹,终于放了手,对着刘海撩袍拜倒:“当日微臣受先帝厚恩,无以为报,如今侥天之幸,终于寻回皇子楚,可慰先帝在天之灵。微臣刚才斗胆试探殿下,虽是奉先帝遗命,却也是以下犯上,罪该万死。求殿下降罪。”
      吴宗伦当然知道他这番做派是给自己看的,有些好笑地看着陈坤做态,轻声道:“督公不必如此,先帝亦对宗伦有恩,今后侍奉皇子楚必定尽心竭力,绝不敢有所怠慢。”

      刘海只是恍惚两人这是又逃过了一劫,虽然有吴宗伦大略说明,他对陈坤为何要放了自己还是一知半解,可是既然结果是极美满的,他也就聪明地不去追问,他虽然只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樵夫,却也直觉地懂得趋利避害。
      那大官儿当着自己的面对着吴大哥耳提面命一番,又叫人将两人亲自送回来时的大船。
      刘海见归海一刀路上一直没有发话,直到两人即将登船告别,也没有要一起上船的意思,赶紧上前拉住他的袖子问起他为何不跟自己一同回蚌壳村,胡歌那里可怎么交代?
      归海一刀听了“胡歌”二字,一向镇定的面具脸上出现了一丝小小的裂痕:“世上根本没有徐长卿,自然也无需有景天。请转告故人,山高水长,此生……勿念。”
      吴氏及族人亦随厂督仪仗在岸边跪送,吴宗伦扶起了吴氏,见她形容憔悴,知她因为胞妹的事情吃了不少苦,也露出不忍神色,吴氏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颤声道:“咱们家诗诗……你可要照顾好她,你可就这么一个妹妹,她自小没受过苦,进宫这才不懂规矩,顶撞了贵人……”
      吴宗伦知道她毕竟心结未除,怕她多嘴坏事,忙打断道:“陈督公既然已经说了没事,自然就是没事。妹妹是入过宫的人,现在又已经为先帝爷守陵守节,功过相抵,今后母亲切记不要再提她了。”
      “是是,宗伦说的有理。”吴氏忙擦了泪,将身边一个瘦弱女子交给吴宗伦手上:“诗、那个冰冰,你可要好好的侍奉王爷。可怜那什么蚌壳村里又脏又乱,连个像样的屋子都没有,难为我儿……呜呜……”
      那女子正是吴诗诗,她见母亲如此伤感,眼中闪过不忍,语气中却带了一丝嘲讽:“老夫人,您就别担这些心了,冰冰都省得的。况且若论脏乱,天下还有比皇宫更脏乱的所在么?您当初还不是争着抢着要送亲生女儿进去?现在她连皇宫都打了个来回,就算再去下刀山火海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吴氏被这番话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又是愧疚又是怨恨地望着自己那一儿一女,还有一个……儿媳妇?
      见三人并肩站在船头的背影渐渐远去。想起一个是探花出身却死心塌地爱上个小樵夫,功名利禄都不要了。另一个是平日明明就是软糯平和的性子,谁料进宫没多久就敢恃宠而骄,差点儿把命给搭上去了。总之,自己这辈子就这么两个孩子,原本都是前程似锦的命,眼睁睁看着翻盘、颠覆、来了个从天上掉地底的巨变,一时急怒攻心,昏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吴氏族人抬到了一处破烂宅子。她急怒之下去找族长理论,却被抢白一番,说是她这一支虽是大房,却因为吴宗伦和吴诗诗都是戴罪皇家之人,俱已被逐出吴氏族谱,她则因管教不当,要被收了大宅充公,族长见她还要理论,便威胁说要将她关在祠堂思过。吴氏向来跋扈,哪里被这样当面欺侮过,一时顾不得脸面,跳脚大骂起来。族长见她骂得不成样子,使了眼色,叫几个年轻族人,把她结结实实绑了,又污蔑她犯了失心疯,扔在祠堂旁边小黑屋里头,关了整整三天。
      第四天夜里,正挨饿受冻的吴氏只觉得自己要魂归离恨,却被一个高大男子推开房门救了,她激动不已,脱口就是“宗伦”,定睛看了却是个高鼻深目的陌生男子。
      那人十分年轻,却一身威严,身后跟着十几个官差,七手八脚将吴氏救了下来,又恭恭敬敬叫了吴氏一声“姑母”。
      吴氏听了一惊,看清了果然是自己的远房外甥,因他之前爱慕自己女儿诗诗,家境又十分寒酸,吴氏从未给过他好脸色的,谁料如今竟是他来救了自己。不禁羞愧难当:“奇隆……我……”

      吴奇隆将她神色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姑母受苦了,这帮奸人意图谋害姑母,已经被我告了官,抓了起来。前日燕王殿下新任命了一批官员故吏,连我父亲也被赏识提拔,有奇隆在,今后姑母不必惧怕被别人欺侮。”
      吴氏现下的心情就如同数九寒冬抱住了一盆热炭,虽被那热气烫的嗷嗷叫,却绝不舍得丢下,感动不已也忐忑不安地诺诺点头:“那我就放心了,再怎么说,咱们,咱们毕竟还是亲戚不是……”
      吴奇隆话锋一转:“唉!可惜苏州知县是出了名的冥顽不灵,我父亲现在远在山西为知州,就怕管束不到此处,又听说殿下登基在即,万一大赦天下,把那帮子奸人放了出来,兴风作浪,只怕又要连累姑母到时吃苦……”
      吴氏吓得声音都颤抖了:“不不,好外甥,奇隆!我是一向看重你的,当年诗诗可是被天家选中,跟你姑母无关,求你看在诗诗的份上,救救我!”
      吴奇隆正色:“姑母,这些陈年旧事您不提我也早忘了,我听说诗诗前阵子去为先帝守陵守节,如今人还在不在都不知道。也罢,我早已对她死心,只是前阵子您这里有个侍女叫冰冰的,甚得我心,外甥今年已经三十了,还是孑然一身,您就当可怜可怜我,把冰冰给了我吧!”
      吴氏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好小子,果然是有备而来,竟连诗诗改名换姓的事都打听得准了,她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
      吴奇隆看她面色红白交错,这才狡黠一笑,随即跪下磕了个头:“既然您同意了,那我也不矫情,在此谢过姑母。您且宽心,今后奇隆必定视您如亲母,为您养老送终。”

      三个月后,莆田蚌壳村里头异常热闹。
      吴氏坐着轿子沿着崎岖山路进了这村,不禁想起上一次的进这蚌壳村时自己仍是有权有势的阔太太,此时却要仰人鼻息,万幸的是她这个准女婿虽然狡猾如狐,对诗诗却是一心一意。
      想到此处,不禁看了眼前头骑马的吴奇隆,英俊仍旧英俊,潇洒是半点没有了,大概是快要接近心上人住所,素来胸有成竹的男人,如同毛头小子般一脸的急迫与不安。
      他们身后这队都是从江南带来的迎亲队伍,挑着也都是丝绸细软等贵重聘礼,人数不多也不想张扬,算不上十里红妆,却也叫这穷村庄里人人争相出来观看,吴氏想到此处,心中不禁生出一丝自得,随即在见到那破烂小草屋时,又沉了下去。

      吴氏还未下轿,吴奇隆已经迫不及待翻身下马,上前叩门。刘海等人的事他从吴家的眼线那里知道了一些皮毛,又在路上从吴氏那里知道了一些内情,于是三个月前便写了信,写明自己要来迎娶诗诗,吴宗伦前些日子才给了回信,说是这些日子琐事甚多,好不容易诗诗已经首肯,万事俱备,单等他来迎亲了。
      吴奇隆见开门的是自己的连襟吴宗伦,忙要行礼,却被他阻了,定睛一看,这小小的农家院落早已被收拾得干净整洁,正中布置了蜡烛香案太师椅等拜堂之物。还有一个瞎眼的银发老妪牵着两个金童般的孩子,坐在院中太师椅上笑眯眯地听着动静,想必便是刘海的母亲,吴宗伦的岳母余氏。
      院子里外挤满了大人孩子,都是一脸好奇,只见那英俊男子望着院子里被刘海搀着走来的红盖头的新娘,竟呆愣愣地流下泪来。
      墙头上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笑道:“聂远你输了!你看他还没入洞房就哭了,看来个没出息至极的软蛋嘛!”
      旁边黑衣男子忙点头:“是是是,还是咱们晓海英明,看来珍珠岛上不需这样的废物。还是看看别处有没有人才吧!”
      另一边墙头上也传来“哼”的一声,沈晓海望过去,见是一脸晦气的胡歌,大笑道:“看你那鬼样子,难怪会被那道士甩了,怎么?现在看见别人成亲是不是感觉自己很可怜?不如你来我珍珠岛,将来本王复国之后,就把那道长赐给你!如何?”
      黑衣人早已听得习以为常,附近虽然有村民观瞻,却都被他的人隔绝得很远,也不担心晋王乱说。而胡歌对和晋王斗嘴这件事早就驾轻就熟,张嘴想要反驳,想起那人,心中一恸,竟生生忍了下来。
      恰好旁边刚赶过来的袁弘见了他的消沉反应,心里一咯噔,咬牙道:“你若是想他,便去找他罢。身子在这里,心早就不在了,这样还有什么意思?”说完长叹一声,转身就走。
      胡歌听到背后传来这声,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扑通一声从墙上掉了下来,也顾不上揉屁股,急道:“没有!小红花!我刚才是懒得跟他斗嘴!你听我解释!我和白豆腐今生有缘无份!我现在、今后、这辈子都会对你一心一意!我发誓!真的!真的!”
      袁弘也不理他,甩开袖子,胡歌不提防,一个狗吃屎倒在了地上。
      晋王看他出糗,笑得肚痛,结果脚一滑也“扑通”从墙上掉下来,慌得聂远又是掐人中又是搂抱呼喊。
      这几人动静太大,连院子里头拜堂的都听见了,吴宗伦无奈摇头,刘海强忍着笑不出声,吴氏嘴角抽搐,只有沉浸在自己喜事中的新郎新娘眼中只有彼此,仍在向着天地高堂,深深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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