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化》扬琴

9、Chapter 9

　　林渺惊奇的看了陆彦沉一眼。

　　周亦轩眸色一暗。

　　他完全懂得陆彦沉的宣告主权的意思。

　　吃完中饭、买完鞋子以后，林渺上楼，发现画板附近早就被收拾的干干净净了，画笔、调色盘等绘画用品也按照她喜欢的牌子买了新的。

　　是哪个人做的好人好事啊？

　　林渺想了一圈，直接把功劳归到了洛天麟的头上。洛天麟刚知道林渺在顶楼的事情，饭吃了一半就打电话过来道歉了。林渺这才知道顶层是洛天麟叫人稍微装修加固了一下，工人走的时候落了一小罐的嵌缝膏。这种膏里一般加胶水，林渺就是被它粘住的。

　　真正投入以后，林渺就忘记了时间。四周白光一点一点变化。灰暗，浓郁，直到黄昏的橙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才后知后觉地稍微抬头。火烧一样的天空中，黑色的燕影飞过。

　　一看手表，已经五点半了，肚子有些饿。林渺站起来收拾东西，高挑的身形，巨大的画板被霞光罩住。天台的地面上，显现出她和它的影子。纤细拉长的，正方形的。

　　林渺拿起包，转身。

　　金属门栏边，站着陆彦沉。

　　黑洞洞的门里仿佛隔绝了光亮。陆彦沉往前一迈，黑色的皮鞋落在林渺拉长的影子上。头发丝、长裙、脚尖。他一步步地向前。

　　终于站定。低垂的眼睛碰触在林渺嫣红的脸上，身体和林渺只有几毫米的距离。

　　林渺退后一步，陆彦沉提起手里的东西。白色塑料袋，被四方形的盒子撑出形状。鼓鼓囊囊。袋子所占据的大小，正巧是他们之间的距离。

　　“给你买的晚饭。”他说，末了，顿一秒，“乔约从员工餐厅打包的。”

　　林渺站在那里，迟疑几秒，而后伸手。“谢谢。”她打开塑料袋子。手指、塑料袋、打包盒摩擦。声音像沙砾摩挲。

　　没有人说话了。

　　她扒着饭，余光扫到陆彦沉。陆彦沉盯着她，她有些不自在的把头埋得更深。还是觉得难受，索性抬头问他。

　　“你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一次性筷子指指盒饭。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言外之意万分明显。

　　“是。”陆彦沉拿出什么东西，递给林渺。

　　是水上乐园的门票。两张。

　　林渺目光闪了闪，疑惑，没接。

　　陆彦沉把票塞在她拿着筷子的手里。一瞬间，拇指食指中间的狭小空隙被票填补的满满当当。两张票也由平整变得褶皱不堪。

　　林渺松开筷子，票落到地上。她弯腰，捡起。

　　弯腰的时候，陆彦沉解释：“我今晚临时有个饭局，可能没办法回去。本来答应小生说会陪他去游乐场的，但刚才收到了法院传票。这两天我也许抽不出时间，所以，我已经和孤儿院打过招呼了，你后天直接去接小生就好。”

　　“好。”她把票握在左手，继续吃饭。

　　陆彦沉还是没走。他站着的位置刚好在她的面前，暮色里全身被光笼罩，像发着光。他长长的影子，刚好以覆盖的方式落在她的身上。

　　林渺吃不下去了。

　　番茄炒蛋的酸甜味道弥漫着。

　　她不惜以最黑暗的想法去揣摩陆彦沉此刻的温吞。脑海里像是有电流流过，她忽然讽刺地笑：“你放心，我会好好对待小生。就算是和他单独相处，我也不会提钱桦的名字。我会推掉那天所有的商业活动。”

　　“陆彦沉，我针对的人……只有你一个。”

　　她似乎误会了什么，以为他是在担忧她会对钱小生下手。陆彦沉的脊背僵直，说：“嗯，小生有肺病，所以让他稍微过个瘾就好。等结束了，我会让乔约去接你们。”

　　“还有”他一顿。

　　声音像一块大石头落入水里。

　　“其实你不用时时刻刻强调自己恨我，你老是挂在嘴边的话，我会觉得你是在刻意地给自己心理暗示。”

　　仔细听，他的声音里居然还带着笑意。

　　林渺的心像被猫爪子挠。

　　她试图解释：“陆彦沉……”

　　话说了一半顿住。

　　陆彦沉真的在笑。

　　嘴唇浅浅勾着，等她的下文。

　　时间到了，天台的夜灯准时亮了。光束把人照亮，有那么一刻，天台好像变成了舞台。光束像是成了偌大台场上的追影灯。身前是白光，身后是已然变作墨色的天空。

　　明暗交界中的陆彦沉，笑得不虚华，唇角的弧度刻在了林渺的眼睛里，悄无声息的跑到心里。

　　林渺的嗓子黏在一块似的，组织了许久语言，刚要张口把方才的话说完。陆彦沉却先一步告别。

　　得宜稳健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林渺终于可以安心吃饭。饭有点冷了，番茄汁融入饭里，白米，红汁。她夹起一大块，放入口中。

　　熟悉的味道缱绻而来。

　　眉峰皱起。

　　她猛地站起来，往铁门那里跑。电梯亮着光，红色的数字触目惊心。她按下电梯，梯门打开。她站到里面，按下数字，总经办的楼层数。透过光洁的数字表盘，她看到自己的样子。

　　头发被风吹乱，绕在脸边。眼睛充血一样的红，唇间颤抖。电梯门要合上了，她的脚步往前一闪。

　　她逃了出去。心口砰砰砰直跳，回头。电梯数字减小，空空的，下去了。

　　像她的心境。

　　如果不是在这种环境里。白色的照明灯，黑寂的天空。从楼底传来的疏疏落落的汽车鸣笛声。极目远望的万家灯火。她不会体味到，不会回忆出，这碗饭的味道。

　　她被仇恨禁锢了太久，久到忘记了，陆彦沉也会做饭，陆彦沉手艺的香甜。

　　次数虽然不多，但每次都记得。在外办公，能遇见陆彦沉和乔约的日子里。只要在饭点，只要她还在画画，乔约总是顺手帮她打包一份，或者买一份。以前曾经感谢过乔约的细心，但怎么从来没有去深究。

　　回国后，有轻度厌食症的自己，居然每次都能把乔约打包来的饭菜吃光。每每口齿留香，每每不会拒绝。

　　原来是熟悉的味道，是从六年前开始，就上瘾的味道。

　　即便时光过去，记忆疏淡，味蕾上跳动的喜爱。

　　从未改变。

　　她不知道怎么处理，像是突然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但因为害怕，因为惶恐，她丧失了寻找真相的勇气。

　　太多太多的线拉扯着她向同一个方向走去。

　　她胸口悸痛，惨白的脸冒起冷汗，四肢发抖。她踉跄上前，原本规整的东西被弄得颠三倒四，落在地上，五颜六色。她从包里掏出一瓶药，倒出，就着包里的矿泉水一饮而尽。

　　起伏的胸口渐趋平定。

　　长长舒出一口气。

　　人类善于忘记，她也深谙此道。两天以后，林渺按时去孤儿院接钱小生。约摸是太过高兴，以至于林渺走到了跟前，钱小生还在背对着林渺，拉着护工说话。

　　童音里带着笑，单纯自然，生机勃勃。背上的红色书包，方正鼓囊，十分显眼。

　　钱小生看了看林渺，茫然的看了眼林渺的左右边。

　　没有人。

　　只有林渺一个人出现了。

　　钱小生不说话了，只是把小小的手交给林渺，任由她牵着。钱小生低着头，手指无意识的揪紧了书包带子。

　　护工与林渺都没注意到。她们两个大人彼此交谈几句，林渺记下一些注意事项。便顺当的带着钱小生去水上乐园。

　　此刻，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空阔的水上乐园门前。林渺去交票，钱小生攥着林渺的手，好奇地转头朝上看。

　　深黑色的眼瞳被门口卡通人物的装饰以及富有童话色彩的门头吸住了。稚嫩的小手无意识的挣脱林渺的。如朝圣般的步步往前，然后立定。嘴角裂开。

　　嘻。他笑。脸上的绒毛在清风下拂动。

　　乐园里吵嚷的人声，升腾到天空。云像蜗牛一样飘动。

　　钱小生被蛊惑，撒开脚丫子往里跑。小小的身体穿过圆拱形的大门。

　　林渺惊觉，奋身去追。

　　“小生，小生——，你慢点呀，别摔着。”

　　林渺的手伸展着，跑动间，裙子像水流动，曲折而柔和。

　　钱小生背上的书包带子，一肩滑落。林渺头上的遮阳帽，落在地上。

　　终于，在巨大的水池边，林渺捉住钱小生。

　　喘气声，水声，游人欢乐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水面上泛着金光。林小生的手勾着落下的书包带子，正准备把它放到肩膀上。

　　他盯着林渺，林渺也盯着他。

　　小家伙猛地拉住背带，书包倏得移到颈子。他一脸横气“你们大人呀，老是骗我们小孩子。”他背过身体，往前走。

　　“钱小生！”林渺腾的火起来。“钱小生！”她跑到钱小生的跟前，双手按住他的肩膀。“怎么回事？是我哪里做错了么？”

　　钱小生的眼神让林渺慌乱，她转变语气。“不喜欢这里么？或者我们去别的地方玩？哪里都可以的。”

　　“可是没有爸爸。”

　　“可是没有爸爸呀。”

　　钱小生身体单薄，揪着书包带子的手滑落。眼泪落下。

　　五六岁的小孩子。站在熙攘的人群里，攀住她的袖子。“小生知道，没有爸妈的孩子才会住在孤儿院。我们院里有一个小姐姐，她跟我说过。有一次，她爸爸带她去游乐园玩，让她在门口等他回来。可是那个小姐姐等了好久好久呀。她爸爸都没有回来。”

　　“前天爸爸给我打电话，说今天晚上结束的时候会来接我，让我和妈妈等他。是不是被丢掉之前，大人都会骗小孩子说，要等。大人是不是以为我们小孩子记性不好，会忘记东西。所以……等着，等着……就忘记在等什么了呢？”

　　林渺心口一抽。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因为她也曾经被弄丢过。也曾经在大雨磅礴里等待一个人。渴望听见那个人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