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物》李乔乔

13、 轮回

　　1
　　丁灏从医院回到苏州，接待了几个预约的心理咨询病人，连续工作了18个小时，走出工作室，在街边简单吃了点东西，当他精疲力竭地回到家，已经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仰头躺在沙发上，一点睡意都没有，伴着疲惫的呼吸，随之而来的是满脑子的顾佳瑶以及和她有关的所有人与事。
　　不能再想一些无聊的事情了，丁灏自语，转而让他眼前一亮的是顾佳瑶汉白玉似的肌肤，在他眼前朦胧着，他微微闭目，仿佛嗅到了一缕来自佳瑶肌肤的馨香，温柔地撩拨他的心弦，不知不觉中，他进入了梦乡。
　　他梦见佳瑶微笑着与他促膝谈心，梦中的佳瑶仍然是一个需要照顾的病人，她的声音清脆、低柔，将所有的心声在向他一个人娓娓倾诉。
　　当丁灏一觉醒来，已经是凌晨三点一刻，他从沙发上站起，走进了盥洗室，打开淋浴喷头的瞬间，佳瑶的倩影出现在了被蒸汽迷蒙的落地镜子里，这个影子不是病房里的佳瑶，也不是《睡美人》里的佳瑶，而是丁灏想象里生活中的佳瑶，不知从遥远的何处向她走来。
　　丁灏定了定神，佳瑶的身影消失了，代之以丁灏自己的身体，他发现自己的骨骼暴露于皮肉之外，每一个关节恰似拼接的机器零件，他自信能将这些零件重新组合，只是不知道将他的心脏挂在何处。
　　心脏——这个可有可无的东西，丁灏想。
　　自己是心理医生，什么样的病人没见过，如果说，丁灏因为佳瑶而变得神经质也是很正常的，那就神经一把吧。丁灏清醒着回到卧室，拉上了窗帘，将自己与夜隔离。
　　再次醒来，丁灏□□地走出床榻，阳光穿过窗前锦缎厚实的窗布，透射过来，不知何时将黑暗中的空气照得剔透，丁灏明白，走出这独享的一隅，阳光不再只属于自己，而佳瑶正是这暗室中的阳光，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将她阻隔。
　　之后，丁灏竭尽全力为佳瑶做事，除了每周一次为佳瑶进行心理抚慰调理外，还专程从美国打长途向秦章咨询《睡美人》如何赎回的有关事宜。
　　丁灏是秦章的大学校友，当年同在学生会供职，秦章对丁灏的人品一直赞赏有加。
　　丁灏的妻子于文敏是他的初中同学，因家境贫寒高一时辍学，在丁灏考上大学的第一年寒假，为了证实自己对爱情的坚贞，丁灏提出和于文敏结婚，不到结婚年龄的他们，按照当地风俗，在众亲朋的见证下，和于文娟办了一场热闹的婚礼，婚后的于文敏住在娘家务农，直到丁灏大学毕业后分配在苏州某政府部门工作，而于文敏被丁灏接到了苏州，最初被安排在武装部一职工食堂做工。
　　学历与地位的不同，使得于文敏承受不了巨大的社会与家庭压力，在他们领取结婚证的第二年，第一个孩子出生后不久便夭折了，于文敏离开了苏州，回到苏北贫困的农村老家，不久就得了抑郁症，喝农药自杀了。
　　于文敏的逝去，给丁灏巨大的打击，他毅然辞去公职，通过刻苦的自学，取得了二级心理咨询师资格，目的是为了拯救像于文敏一样走入生命误区的人们。
　　在丁灏多年情感的荒原，顾佳瑶仿佛一颗石楠花，在不经意间悄然盛开，她让丁灏相信，爱情不死的传说。
　　当丁灏偶然出现在秦章面前，秦章和张晓丽正在一家法式餐厅就餐。在秦章的热情邀请下，丁灏和他们共进晚餐。
　　明亮而迷醉的灯影下，秦章醉意朦胧，听说丁灏要他一起去法国，向Candide要回《睡美人》，他瞪大了眼睛，完全从酒醉中清醒：你说的是真的吗？为什么？
　　丁灏一时不知如何向秦章解释，于是便问秦章：老实说，你还爱不爱佳瑶？
　　“我．．．”
　　丁灏看秦章犹豫了一下说到，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便匆匆告辞。
　　剩下秦章和张晓丽面面相觑。
　　午夜时分，秦章的电话铃响起——是丁灏打来的。
　　“喂，你好！哪位？”秦章一把抓起电话，急切地说，在他心里，他早已料到丁灏早晚还会再找他。
　　“是我，丁灏，顾佳瑶她醒过来了．．．”
　　“那又怎样？她早已不再属于我。”
　　“你是如何爱她的？”
　　．．．．．．
　　“说别的没用，明天你就和我一起去法国，取回＜睡美人＞，它只属于顾佳瑶。”
　　“我再考虑一下。”
　　“你不需要考虑，你没有权力犹豫！”
　　“那好吧。”
　　“就这样，明天一早你等我电话。”
　　清晨的东方，天际刚刚泛起霞晕，秦章就接到了丁灏的电话，要他马上穿衣下楼，去机场的车子就在他家楼下等候。
　　２
　　当Candide见到秦章在他的画室出现的一瞬间，他整个人完全吓呆了。
　　助理连忙向前扶他，被他用力推开了。
　　“你们这是来抢劫的吗？” Candide对秦章大吼道。
　　“Candide先生，你听我解释．．．”秦章瞅了一眼丁灏，转过头对Candide说。
　　“上次丁灏先生来，我已经说了，只要你开口，我再也没有拥有＜睡美人＞的权力了。并且，你已经不再拥有你的妻子了对吗？” Candide似乎想博得秦章的同病相怜。
　　“出卖＜睡美人＞并不是我的初衷。”秦章反悔道。
　　“那您的初衷是．．．” Candide紧追着问。
　　“我只想证明，佳瑶的魅力是永恒的。”秦章的声音像似在低泣。
　　“你一直拥有的仅是她的外壳，你根本不了解她的内心在想什么。”丁灏怒视着秦章，“你没有让她享有一个女人该享有的权力，作为丈夫，这么多年，你都对她做了什么？”
　　秦章低首不语。
　　“秦章先生是伟大的，他爱他的妻子。” Candide似乎在为艺术家秦章打抱不平。
　　“他们的事情，你又了解多少呢？”丁灏有气无力地反问Candide。
　　“难道顾佳瑶不爱她的丈夫吗？” Candide的目光在丁灏和秦章之间来回移动，焦急地问。
　　“当然爱！”丁灏抢先回答，他知道秦章根本不了解佳瑶，“她的爱更伟大，佳瑶对秦章先生的爱完全出于回报与感恩。”
　　秦章的头垂的更低了。他爱佳瑶胜过自己的生命，而在佳瑶的生命里，他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他将佳瑶当作了艺术创作的源泉，他不惜牺牲佳瑶终身的幸福，甚至剥夺了她做一个女人和母亲的权力。
　　最卑劣的行径莫过于最终让佳瑶爱上他，而自己又俨然一个受害者。
　　时至今日，秦章仍固执地坚守，佳瑶是他的妻子，顾淳只是暂时代他照顾，他随时可以要回来。
　　了解了佳瑶的遭遇后，Candide决定将《睡美人》物归原主，并警告秦章，一定要将它归还给佳瑶本人。
　　告别了Candide，秦章随丁灏偕《睡美人》一起来到美国，来看佳瑶。
　　走进病房的那一刻，佳瑶微微抬头，目光里溢满泪水，她虽然还不能讲话，但秦章的到来，给了她莫大的震动与感伤。
　　丁灏连忙向前安慰：“佳瑶，你不要太激动，等你恢复了体力，就可以跟着秦章回家了。他随时会来接你回家。”
　　一旁的顾淳，已经泣不成声。与他的生命紧紧相连的佳瑶早已不再仅仅是他爱情的渴望，只要她能正常地活着，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回．．．家．．．”佳瑶双唇微翕，婴儿一般地蠕动着。
　　所有的人都被佳瑶的声音所震慑——她会讲话了！
　　3
　　听到佳瑶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回家”时，顾淳踉跄着后退，差点摔跤。
　　秦章喜极而泣，迅速扑向佳瑶的病床，紧紧握住佳瑶的双手，泪流满面。
　　“是的，你说“回家”，佳瑶，你想家了是不是？”秦章因激动声音大得惊人。
　　一时陷入谜团的顾淳仿佛被秦章的大声所惊醒，连忙走向前，“秦章先生，佳瑶她现在还有家吗？”
　　虽然顾淳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的，音量低到仿佛来自地下，而秦章还是听得很清楚，他毫无勇气地松开了佳瑶的手，整个身体瘫软着滑到床脚。
　　丁灏走向前打圆场，“佳瑶小姐，你现在还不能回家，因为你的身体很虚弱，你要配合医生做进一步康复治疗，等你完全回复了体力，我们一起送你回家。”
　　佳瑶仿佛听懂了丁灏的劝慰，微微闭上眼，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笑意，呼吸平缓，神态怡然。
　　顾淳像完全傻掉了似的呆立着，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听到佳瑶在轻轻呼唤他的名字，声音细微而低沉，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疑惑着走过去，探身倾听，他将脸庞紧紧贴近佳瑶的，真真听到了来自她遥远心灵的召唤。佳瑶此刻也一定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将手轻轻地抬起来，想要去握住什么，顾淳见状，一把抓住她扬在空中的手，之后缓缓地放到自己的腮边。
　　“佳瑶沐浴更衣的时间到了。”护士小姐捧着换洗的衣服进来，径直走向顾淳，将衣服递给他，丁灏连忙去扶秦章，看着顾淳和护士一起将佳瑶推出病房，秦章的心里五味杂陈，他无奈地望着他们的背影良久．．．
　　“我不能再干涉顾淳和佳瑶．．．我应该退出，在佳瑶的世界里我想永远地消失。”秦章突然之间，向丁灏袒露心迹，是想求得这位心理专家的帮助。
　　“也许你这么想是对的，可你看．．．刚才，佳瑶她的反应，她对家的感念是如此的强烈．．．”丁灏完全站在一个心理医生的角度，全力替病人考虑。
　　“家，我现在已经没有家了，无论物质的还是精神的，我都已经给不了佳瑶一个家。佳瑶更需要的是顾淳，难道不是吗？我要让她忘掉我。”秦章说着，突然伴随着低泣，紧盯着丁灏的眼睛，无助而茫然。
　　“可佳瑶她是如此的清醒。”面对秦章的囧境，丁灏似乎没有更好的计策提供给他，只希望佳瑶不要再受到任何的伤害。
　　“你再等等吧，等佳瑶彻底康复，你再作决定。”丁灏不想佳瑶刚刚醒过来，就这么快失去他。
　　当顾淳随护士将沐浴更衣后的佳瑶从外面缓缓推进病房的时候，只见佳瑶双目微翕，昏昏欲睡的样子。
　　“佳瑶累了，她需要休息，你们也悉听尊便吧。”顾淳俨然监护人的姿态。
　　“好吧。”秦章环顾了一下四周以及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之后缓缓退出了病房。
　　顾淳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秦章，似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就在秦章转身离去的瞬间，佳瑶微微抬起头，努力地瞪大眼睛，丁灏连忙向前扶她坐起来，顾淳抬手去给她披衣，看到了她眼底的泪花。
　　“佳瑶小姐，你现在还不能过于激动，无论碰到什么事，你的心都需要保持安静，别忘了你是病人，其它所有的事情都没有你恢复健康更重要。”丁灏随时给佳瑶作心理疏导。
　　丁灏边说边扶佳瑶躺下来，顾淳退回到一旁的沙发上，陷入沉思。
　　“顾先生，佳瑶小姐按摩的时间到了。”丁灏提醒顾淳道。
　　在顾淳灵活的动作拿捏下，佳瑶显示得很配合，静静的放松全身，仿佛很享受的样子，当顾淳停下手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眸子清澈似清泉，仿佛有泉水溢出。顾淳抬手正准备贴近她的脸，却被佳瑶的一只手很用力的抓住。
　　“佳瑶能恢复这么快，主要是你的功劳。”丁灏在一旁给他们鼓励。“我想，我也该回国了。”丁灏知道此刻的佳瑶已经不需要太多他的心理疏导了，她的智力已经完全恢复了。
　　“丁先生，你是说．．．”顾淳连忙起身问道。
　　“是的，佳瑶此刻只需要您的照顾，你要好好和她沟通。”丁灏诚恳地说。
　　“谢谢您，丁先生，多日来，真的辛苦您了。”顾淳紧握丁灏的双手。
　　“客气了，我们之间不需要如此。”丁灏说完，大步走出了病房。
　　当顾淳紧跟着走过去，丁灏已经不见了踪影。
　　当他再次回到佳瑶的身边，佳瑶奇迹般静坐着，微笑着望着他，似乎很深沉的样子，仿佛回到了她的学生时代，目光清纯而多情
　　“你现在只需要我的陪伴，所以其他人暂时都撤退了，你觉得怎么样？”顾淳心情沉重，却故作轻松地调侃道。
　　“我愿意．．．”佳瑶似乎没把话说完，让顾淳等了半天，她却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了，佳瑶看着顾淳傻等的样子，第一次笑出了声音。
　　她的笑声把顾淳先是吓了一跳，之后他轻轻地将唇递过去，佳瑶也努力地吻向他，就在触到对方的瞬间，顾淳瞪大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佳瑶紧闭的眼睑。
　　“我的心触到的是你的灵魂，亲爱的，你只属于我．．．”顾淳喃喃道。
　　护士小姐刚要进门，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她轻轻关上门退了回去。
　　顾淳和顾佳瑶仿佛生命合一，在走向他们的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