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酒》滢阳

1、正文

　　太和八年，平城宫
　　他十八岁，她十五岁。
　　她是太皇太后的侄女，名为冯润，字妙莲。入宫时日未久，她已拜为三夫人之一的贵人。
　　他温柔的凝视着美丽的少女，她的一切仿佛都那么美好，几乎独占了他的心思。
　　她是那么生机勃勃，妩媚多情，跟她的姑母，他的祖母一点也不像，然而他就是喜欢她不像。
　　“郎君看什么呢？”她笑意狡黠，眼波流转之际，媚态横生。
　　整个宫廷之中只有她这样称呼他，仿佛他不是九五至尊的帝王，而仅仅是她一个人的郎君。
　　“在看朕的阿润呵。”
　　他想，他是爱她的罢。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阿润还不是他的妻子，但是没关系，来日方长，他们都还年少，有朝一日他定会将中宫的宝座放在她手中。
　　他对着阿润说这话的时候，她抱紧了他：“陛下……莫要忘却今日对妾说的话……”
　　“朕永志不忘。”
　　她答：“妾想和郎君永远在一起。”
　　他把她搂得更紧了：“嗯，我们生死都在一起。”
　　一语成谶。

　　太和十二年，太和殿
　　太皇太后说：“陛下也该去看看阿沄，她身子辛苦呢。”
　　左昭仪冯沄是太皇太后的侄女，阿润的妹妹，如今已有六七个月的身孕。
　　本来姐妹俩同日入宫，如今妹妹因有孕晋封左昭仪，阿润却位在贵人，屈居妹妹之下，心里难免不痛快。
　　“你吃什么味？阿沄是有了身孕才封的左昭仪，你来日是要做皇后的，还跟自己妹妹置气？”如此安抚一番，阿润才收了性子。她也觉得自己有点小心眼，讪讪的笑了起来。
　　太皇太后有许多侄女，送进宫来的有两个：二娘子阿润妩媚灵动，四娘子阿沄温婉静默，但太皇太后最喜欢的侄女还是进退有度的冯家三娘子冯清，常常夸她沉稳大方，有自己年轻时的风范。
　　他听着太皇太后的意思，似是想把阿清也送进宫来。
　　但还没等阿清进宫，宫里就又出了一档大事。
　　阿沄难产，母子俱亡。
　　他没有很宠阿沄，但是那个温婉静默的女孩没了，他确实感到有些难过。
　　阿润泪水涟涟：“郎君别难过，还有妾在……”

　　太和十三年
　　上一年他才失去了阿沄和一个孩子，这一年，不幸又再次降临。
　　太皇太后说：“二娘的病会过人，不能留在宫里侍奉陛下了。”
　　他再三恳求，然而太皇太后才是这个宫廷的主人。

　　太和十四年，太和殿。
　　太皇太后病重。
　　“陛下向来贤明，国事后事我交代的也差不多了。”
　　他心头一紧。
　　果然，太皇太后接着说道：“陛下膝下已有皇子，但是中宫空置，我心中不安。”
　　“太尉冯熙的三女贞谨有度，恭静少言，哀家看她配的起陛下的长秋宫。”
　　可是阿润……话语哽在了喉头，他只能应诺。
　　太后又说：“冯家的五女原先看着还年幼，如今长大了也颇贤淑，可堪侍奉陛下。”
　　他心里明白，太皇太后是以联姻想守住冯家的富贵，另外的几位冯家女也都许婚皇族：长女已经出嫁为南平王妃，六女许婚安丰王，七女许婚任城王，八女许婚乐安王。
　　然而大魏以孝治国，他不能不应。
　　“大母，孙儿晓得。”
　　数日后，太皇太后殡天。
　　他悄悄松了口气。

　　太和十七年，他结束了丧期，太尉元丕等人上表请立皇后。
　　按着太皇太后的遗命，冯家三娘子冯清入主长秋宫。跟她一同入宫的还有她的妹妹冯沁，拜为右昭仪。
　　大婚的夜晚，他才明白为什么太皇太后独独赏识这个侄女——阿清倔强而从容，和太皇太后的性格极为相像，是个称职的皇后。
　　除却皇后冯清和活泼可人的右昭仪冯沁，后宫中还有许多佳丽：高夫人，袁夫人，罗夫人，李夫人，韦充华……
　　这些女子各具优点，宫中雨露均沾，人人称颂皇后娘娘贤德。
　　可他心中思念的却是那个柔柔唤他郎君的少女。
　　阿润，阿润，阿润。

　　太和十八年，迁都洛阳。
　　中官双三念兴高采烈地回报：“陛下，冯贵人的病早已痊愈。”
　　他比双三念更高兴。
　　一纸诏书，阿润到了新京洛阳。
　　她妩媚多姿更胜往昔，然而也更加陌生了。
　　她也不再唤他“郎君”了。
　　他有点遗憾，在心里安慰自己，来日方长，终有一日他们会恩爱如初。

　　宫人中官都知道，左昭仪冯氏宠冠后宫，其余后妃如今连见陛下一面亦难得很。左昭仪为此恃宠而骄，在皇后娘娘面前以姊姊自居，不肯向皇后行礼。皇后娘娘气的不轻。

　　他自觉亏欠她太多，所以即使她有点过分，他也愿一笑置之。

　　太和十九年，洛阳
　　阿润痛哭流涕。
　　“陛下不该迎妾回来的，”她说：“妾是皇后的姐姐，叫她几声三娘又怎么了？她那副样子！恨不得生吞了妾！”
　　“早知道回宫是这样，妾不如留在佛寺里当一辈子比丘尼！”
　　“净胡说！”他安抚了阿润，但是皇后和左昭仪不和的传闻甚嚣尘上 。
　　同年，冯清被废，名义上的原因是不肯遵从他的革新政策，不说汉话，但他其实心里明白，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想让阿润当皇后。
　　阿润终于得偿所愿，入主中宫。她始终没有为他生下孩子，不是不遗憾的，但是世事总是难以圆满，他也就渐渐看开。

　　太和二十一年
　　二皇子恪的生母高贵人暴毙，阿润把那孩子接到身边抚育，视如亲子。
　　太子恂不思进取，擅杀朝廷官员，让他颇为震怒，恂被废赐死，恪以长立，成为新任储君。
　　恪仍然很尊重阿润这个养母，时时朝谒。
　　诸事圆满，她终于露出舒心的笑。
　　“这下总该风平浪静了吧？”
　　这么想着，他也觉得舒心了些。
　　大错特错。

　　太和二十二年，悬瓠城
　　出征在外染恙，军中却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妹妹彭城公主。
　　在御前，公主痛哭着诉说皇后逼婚的恶事……以及皇后与宦官的私情。
　　如遭雷殛。

　　他按住这消息密而不发，希望那只是彭城为了不嫁冯夙说的谎话。
　　然而彭城信誓旦旦。

　　他回到了洛阳。

　　审问她的情人和心腹绝不是件愉快的事。六人相互检举，场面难堪不已。他心底冷笑：“阿润，你的眼光真差。”
　　彭城说的竟都是真话，她不仅与假宦官私通秽乱，还重金求托女巫，祈祷他一病不起 。“骗子！叛徒！□□！”他低声怒骂，口中喷出鲜血。
　　愤怒，痛苦，失望，悲伤，彷徨，绝望，诸般滋味同时漫上心头。

　　入夜，她来含温室见他。
　　她哭倒在地，长秋卿白整奉他之命持刀相向。
　　多日不见，她还是那么美丽，但憔悴了些许。
　　他想扶起她揽入怀中，怜惜抚慰，以解相思之苦，又想将她拖出宫室，施以寸磔，一泄心头之恨。
　　没人知道那晚含温室里他和她说了什么，他自己也永远不想再提。
　　他决定保留她皇后的头衔和待遇，后妃宫人会像以前一样尊敬侍奉她，只是他不会再让恪去见她了。
　　至于他自己，他发誓此生再不相见。
　　他对彭城和北海两个弟弟说“冯家女不能再次废逐，就让她在宫中空坐罢，她有心会自尽的，你们别说朕还念什么情分。”
　　他说了谎。
　　他就是舍不得她。

　　之后他曾遣过内宦向她传话，她却怒骂：“我乃是天子妇，有话要和陛下面谈，岂能让你传话！”
　　天子妇。呵，好一个天子妇！她又哪里当自己是天子妇了！若她心里有一丝一毫当自己是天子妇，就不该做出丑事让他蒙羞！
　　他缓了一口气，道：“请皇后生母常氏夫人入宫来一趟吧，把皇后的所为详细告知！”
　　后来，他听说她母亲常氏娘子打了她一百多下才住手，出了一口恶气的同时，又有点心疼。
　　呵，阿润，阿润，阿润……他抚额长叹。
　　太和二十三年，军中
　　大业未成，然而他就要死了。
　　国事家事，放不下的事情太多，他一一交待弟弟彭城王勰。
　　最后，想到了她。
　　“朕死之后，后宫妃嫔不论品级，一律遣归其家，听其改嫁。”
　　过往的惯例是三夫人以下归家，但是他的陵茔，只埋葬他和…那个人就够了。
　　他停下，猛喘几口气后道：“至于皇后……”
　　“中宫久乖阴德，自绝于天，吾死后可赐自尽别宫，葬以后礼，庶掩冯门之大过。”
　　“尔等都下去吧，朕这边暂时不用人伺候。”
　　彭城王等领命而去。

　　想想她听到这遗诏的反应，他竟不住想笑：如果赐死的是阿清，想必自尽也会强撑着从容硬气；阿沁可能会哭哭啼啼，阿沄可能会默默垂泪，但她们都绝不敢不从。
　　而她比她的妹妹们泼辣多了，绝不肯安心就死。到时定是一场闹剧，可惜他看不到了。
　　他负她数载年华，她欠他一片真心，到头来谁也还不了谁，只能到黄泉了账罢。
　　他想起年少恩爱时的戏言。
　　她说：“妾想和郎君永远在一起。”
　　他说：“嗯，我们生死都在一起。”
　　这也算是种践约吧？
　　他哈哈大笑，然后失声痛哭。肺腑里呛出了血，和着这口鲜血，他咽下了这辈子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