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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还君莲华 ...

  •   暮日西照,余晖流霞,满塘秋色潋滟,已是黄昏时候。

      白发剑者独立暮风之中,胸中怅惘无尽。

      “我欲回归萍山。”说这句话时,练无瑕已擦干了泪痕,除却眸底一抹淡淡的痴绝与凄苦,此外神凛气泠,冲静幽湛,俨然已有了超尘绝俗的仙者风骨。

      素还真微惊,他素知自己所认识的练长生受天人誓约的影响,脾性与正常情况下的她应该大不相同,却未曾想差异之大依旧远在他意料之外。风闻练无瑕虽非萍山练峨眉的亲女,一身气韵却与义母极其相似。先前还只当是误传,如今一见,竟真能由她身上遥想到那位萍山云人的绝世风采。

      “今日与先生一别,此后如非必要,当无再会之期,请了。”练无瑕道,短短一刹那间,她已收摄住了适才不慎泻出的痴狂痛绝之态,神情柔静,举止安闲而湛然。

      白发剑者怔了怔,方才回以一礼送别。

      练无瑕走得实在太干脆,参考临走前她对白发剑者所做之事,尽管于最后的关头险险的悬崖勒马,但前一刻尚耳鬓厮磨,不过片刻间便决然离去,这样的简截实在透着些不近人情的味道。

      白发剑者无奈摇头,身形虚化,骤然便消散在脉脉风缕之中。

      知道的说是练长生苦恋他无果一朝勘破心关洒然放手,不知道的还道是她只当他是解除誓约的工具亲完后果断翻脸走人了呢。

      想到这里,素还真忽然有些恍惚。

      在许久之前那个夜晚,鸳鸯交颈,鸾凤相携,然而彼时情感被动而肩负重任的他,留下一句“罪过啊”便落荒而逃。之后世事弄人,待到他重新去面对之时,却是佳人芳魂已逝,徒留孤坟,无语话凄凉。

      而这次,匆匆逃离的,却不再是他——只是她走得太匆忙,竟没容他问上一句,在她走的这段时日,究竟出了什么事?

      其实练无瑕并非不舍,只是摆脱誓约影响的她根本无法放任自己再去豁出一切,去追逐一场注定无果的爱情。岘匿迷谷外的天地如斯辽广,在遇见素还真之前,她曾怀着一颗静然无波的心行走在这天地间,感受着天工造化展现于眼前的震撼与玄秘。

      一场生命是那么浩大,大到即使修得天目神通也无法望见边际,怎么可能只用来盛放一场浅浅的爱情?她也有自己的立场、生活与尊严。

      造化捉弄,情薄缘浅——既然如此,不如永不再见。

      两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不过月余后,练无瑕的爱骑青崖竟满身染血的急急奔回崖下,咬着素还真的衣角试图将他拖往一个地方。素还真心头忽有不祥预感涌出:“你的主人出事了?”

      青崖连连点头,有眼泪从圆圆的大眼中滴出,说不出的伤心与焦急。

      素还真立即道:“带素某去!”

      青崖俯下身让他跃上自己的背,四蹄一震,腾云而去,不出半个时辰便赶到了北域的梅花坞。那片曾为练无瑕赞叹不已的梅林早为激烈的交战所毁,地下岩层坍塌,土地翻转露出新鲜的泥土,焦黑树木残骸上是雷电焦痕与尚未熄灭的魔火,在满目疮痍之上遗落着几瓣飘零的梅花,那是练无瑕尺素丹青的残瓣。

      雷电与魔火,正是属于魔界双童子的狼烟魔戟与朱厌魔剑所特有的徽征。

      他来迟了。

      三位萍山门人的惨死与失踪,终是让金八珍痛下决心,开启七彩云霓上达萍山,请练峨眉出关。这位第一女先天在接到金八珍传书后提前破关而出,她所下降的第一处所在便是练无瑕最后停驻的梅花坞。素还真闻讯赶来时,望见她手中如意一挥,层层焦黑的树木与土块拔地而起,露出被掩在最底下的一支朴拙的木簪子。那是练无瑕及笄之日练峨眉亲自为她绾发时所赠的,现在簪身却多了一行以精微剑气刻下的小字。

      母亲,无瑕无法守约,自当一死以报劬育之恩。

      “天命终是难违。”素还真听见练峨眉凝目于簪,半晌方开口,未覆面具的半张端丽的面容上隐有恸色,下一瞬,已转为昭然肃穆,“万载道魔相争,千年恩怨纷纭,该到结之时了!”

      数月后,练峨眉与复活的魔殿主阎魔旱魃决战萍山之巅。

      那一战是被在场高手事后誉为世纪之决的绝顶之战,一为最接近飞升的仙道奇才,一为修行深不可测的异度魔君,仙者道威超然,魔者霸道强悍,没有半点的花巧和阴谋手段,双方每一招每一式都是绝对的力量与技巧的对决,尽管正邪两端,竟也拼出了堂皇浩然的绝顶武者的风度,虽然关键时候某只起肖大神冲出,好好的一场仙魔斗硬是给搅成了一锅不伦不类的粥,可在场观战的人与魔依旧是目摇神驰、心向往之。

      那一战,阎魔旱魃抛给了练峨眉练无瑕的头颅。他说,魔界向练无瑕逼问练峨眉的武学与功体弱点,她假意与他们合作,却寻机逃出了火焰之城,只是未来得及逃出瀚海便被吞佛童子重新抓回,处死。

      如同素还真救人的脚步来得太慢太迟,练峨眉的战书亦下得太迟了。

      素还真带走了那颗头颅,谁也不知道他将她葬在了哪里,又是以何种身份为这名女子立碑。

      素还真漫长到看不到尽头的生命里,曾经有过两次意外。第一次,他在醇酒的旖旎里放纵了自己所有的感情,碰触了那个心中深恋却不敢泄露出一丝情感的美丽女子。而第二次,他在少女绝望的告白下无所遁形,一个掺杂了太多悯然的吻,铸就了他一生无法明言的遗憾。

      “其实你是恨着素某的吧。”素还真坐在琉璃仙境雅致的茶桌边,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重重纱幔与山崖云雾,望见了沉睡于梅树下的昳艳少女。

      无人应和,于是隔了会儿,素还真只好又轻笑摇头,推翻了自己的话:“你这样的女子,大概只会恨你自己吧……无瑕。”

      女子凄薄宛然的声音似萦在耳。

      叫我一声无瑕,就一声,求你……

      昔日殷殷语,听声不见人。伊人来无踪,伊人去无痕。

      原本熹微的日光此时似是有了灼目的温度,素还真微微阖上了眼睛。

      阎魔旱魃与赦生童子的死使得一度有席卷天下之势的异度魔界沉寂下来,苦境获得了暂时的和平。然而罪恶坑狂龙动作频频,西南翳流的北辰元凰亦是雄心勃勃,风起云涌的潜流里,表面上的和平一触即碎。况且异度魔界尚有吞佛童子与残余魔兵潜伏幕后未出,实在令人忧心。

      不过于素还真而言,他这辈子也实在没有过过几天不忧心的日子。昔日隐居崖下,白发剑者奔波于江湖劫火,本尊又案牍劳形,当真是从内而外的碌碌疲惫。幸有练长生陪伴,春采松花做饼,夏取荷花瓣、杨梅子酿酒,秋择菊英做锅子,寒摘梅花、取梅雪入茶。那样的逍遥疏懒,想一想反觉是如处梦境般的不真实。

      他这一生忧心太多,忧心着忧心着也就习惯了。过惯了刀头舐血的日子,难得有短暂的太平生活可过,却总令让他坐立不安。中神不安则易招外魔,于是某一个午后,本来少梦的人竟然莫名其妙的坐着打起了盹,又于这莫名其妙的打盹中做了个未知凶吉的梦,自然也是不足为奇的。

      汪洋数百里的湖中密密匝匝的尽是莲花,盛夏时节满目空翠,连扑面而来的风都跳跃着清芬芳洁的花香水汽。花叶深处,此起彼伏的应和着的是采莲少女们清亮活泼的歌声:

      “满城烟水月微茫,人倚兰舟唱。常记相逢若耶上,隔三湘,碧云望断空惆怅。美人笑道:莲花相似,情短藕丝长!”

      “采莲人和采莲歌,柳外兰舟过。不管鸳鸯梦惊破,夜如何?有人独上江楼卧。伤心莫唱,南朝旧曲,司马泪痕多!”

      桃李之年的少女们正是思春的时节,歌声中满是相思深浓的明媚甜蜜。素还真有些尴尬的站在岸边,纠结了半晌,方才高声喊道:“劣者欲到对岸的不夜天,哪位姑娘愿意渡劣者过去,劣者愿以重金相酬!”

      梦外的素还真微吸一口凉气。梦中的他赭衣莲冠,赫然是数百年前的样子,那时的他容颜虽与现在别无二致,虽然也是清修多年,但年纪总归还不算太老,目光也还不似后来那般的沉泽无波。

      他记起来了,他初次造访不夜天前确实曾到过这样一片湖泊。不是不可以踏水而过,只是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当着那么多采莲少女的面,他实在不愿太过惊世骇俗。有心搭船过去,却又被一帮妙龄少女盯得无地自容,最后到底是暂时退回,等到天黑人散才悄悄用轻功飞渡过去。

      素还真看着梦中的自己,一些少女闻声看来,见是一名清俊不俗的少年道士,一双双青春妙目登时明媚了起来。

      “坐我的船吧,我愿意渡你过去!”

      “别理她,小道士,我的船划得又快又轻,还不要船钱!”

      “俊哥哥,奴也不要船钱,不过今晚能留在奴家里喝杯家酿的女儿红吗?”

      七嘴八舌的回答热情得让梦中的素还真颇为尴尬,脚步微不可查的后撤了些许,俨然是见势不妙便要跑路的模样。其他少女望着这场热闹,笑得直打跌,远远地齐声唱道:“碧湖湖上柳阴阴,人影澄波浸。常记年时对花饮,到如今,西风吹断回文锦。羡他一对,鸳鸯飞去,残梦蓼花深!”

      素还真净白的面皮渐渐涨红了,正当他决定掉头跑路之际,忽然一线高歌响来,破开了四围少女们的歌声。

      “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

      “上天垂光采,五色一何鲜。”

      “寿命非松乔,谁能得神仙。”

      “遨游快心意,保己终百年。”

      词意凝练中见华彩,意味雍雅高绝,竟有那么几分泠泠然的幽微仙意。素还真定目看去,只见前方密密的荷叶忽然由远及近的分开,一叶轻舟飘然而来,上面端坐着一名少女,面蒙轻纱,湛澈幽媚的容光似从轻纱中晕出,端的是仙姿佚貌,昳艳不可方物。

      轻舟在素还真面前停下,少女起身看了他一眼,忽然化出一物抛向了他。素还真下意识的接住一看,却是一枝素色的莲花,香气幽芳,淡白的瓣尖却泛着浓艳的紫意。素还真迅速抬头,却见那叶轻舟不知何时已消失在了重重花叶之后,来如春梦去似朝云,竟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独留采莲女的歌声还在湖面上和着风悠悠的荡漾着。

      “玉箫声断凤凰楼,憔悴人别后。留得啼痕满罗袖,去来休,楼前风景浑依旧。当初只恨,无情烟柳,不解系行舟!”

      梦外的素还真看着梦中拿着莲花发怔的自己,心中五味杂陈。

      若是他在前往不夜天之前就遇见练长生,真的不会接受她抛来的一枝莲花吗?

      “果然是平时忙得太过,难得放回假,这人坐着都能睡着了!”屈世途念叨着。

      好友近来是越来越啰嗦了,真该让青衣宫主多加管教才对。素还真睁开了眼睛,正欲微笑说出这句话好生调侃下屈世途,便听有笑声响起,前一刻尚在琉璃仙境之外,倏然间已到了面前。这声音不仅颇为熟悉,而且绝对的印象深刻。

      “吞佛童子!”屈世途惊道,脚步一转,已经躲到了素还真背后,“你你你……额,赦生童子是前面这位跟叶小钗杀的,冤有仇债有主要报仇也别找我啊!”

      素还真失笑:“好友勿慌,吞佛童子并无杀意。”

      红发白衣的魔自阎魔旱魃复活后便鲜少露面,魔君与赦生童子双双身陨后更是再未在江湖上现身。如今乍然一见,依旧是面容冷峻凌厉风仪从容淡冽,看不出魔界的变故在他身上有什么影响。与从前相比唯一的不同,就是他在胸前挂了一个包裹,与魔将优雅的着装风格格格不入。

      感觉到包裹内浅浅的气息,素还真的面色变了。果然吞佛童子打开包裹,露出来的是一个小小的襁褓,以及里面更小的、吮着手指熟睡的婴儿。

      无需解释,只需望见婴儿柔软的紫色胎发和淡淡的漩涡眉,便什么也不需解释了。

      素还真一生中有两次不可挽回的意外,而似乎是冥冥中自有轮回,两次意外的结局竟是惊人的相似。当素还真从吞佛童子臂弯里接过熟睡婴儿小小软软的身体时,眼底竟有些湿润。他的长子素续缘生在了太过缭乱的时代,刚生下来便匆匆的承受与双亲的分离,再出现时已是江湖上盛名凛凛的天下第一——素还真从未有机会给儿时的素续缘拥抱,哪怕一次。

      “他姓素。”吞佛童子道。

      尽管仍有疑惑,但素还真对婴儿的血统绝无疑问:“何名?”

      “日闲,素日闲。”吞佛童子神情似笑实冷。

      “我不愿让自己的孩子像他的父亲一般镇日在生死间徘徊忙碌,世人皆希望孩子聪慧伶俐,却不知智者常因其太过聪明,才会累累为尘世所误。”吞佛童子忆起练无瑕为婴儿起名时的样子。

      抱着婴儿,她的神情里满是凄婉的爱怜与温柔,咬破指尖,将鲜血点于孩子的眉心:“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保天年……”

      “这个孩子出生在刀戟勘魔之时。而他出生后,他的母亲施展转命逆运之术,破了他圣魔神子的命格,自此命途平顺,与寻常人家的稚儿一般无二,代价是折去了她千年阳寿。”吞佛童子道,“素还真,照顾好汝的儿子。”

      “练姑娘人呢?”素还真问。

      吞佛童子唇畔似笑非笑的神情终于尽数化为了冷笑:“汝认为呢?”

      素还真无言。

      “练长生已死了,这个孩子并不适合由魔界抚养。”吞佛童子一句话作下定论。

      素还真未曾想到,受双桥之主之邀进攻异度魔界时,居然又看到了她这名已死之人。

      所有人都看见了她。

      玄冠道服,衣裾飘拂,俨然仍是生时的形容,只是几缕紫发被泪水粘在苍白的颊畔,那双惯然含笑的眼眸蕴满了凄厉的怨憎,每一字俱是沥血呕心的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

      刹那之间的心神空白,剑,脱手而落。

      “素还真,留神魔物诡计!”谈无欲厉声提醒,其实不必他提醒,素还真已回过神来。

      对不起。他在心底默然道,旋即压下了心底泊然的凄怆,眼神一清,真气外放,便欲将尚在半空中的剑卷回手中。

      一只玉手陡然自咫尺之后的幻象中探出,如电光残影,抢在素还真之前将剑吸入掌心。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素还真只来得及望见星点剑光一闪,胸口一阵森凉,半截剑身已从他的背后穿出。他沿着刺入心脏的剑身一路看去,对上了一双模糊在燎烈魔火之后的殊艳眸瞳。

      似非而是,似是而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7章 还君莲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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