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城录》莲月心

4、学堂孩子。

　　叶凌欢的病几天之后就渐渐好了。这一病也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那些武学大抵也被遗忘在前朝了。

　　莫安浣知道自己暴露了很多漏洞，但只要叶凌欢不问，她也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这天一早，天刚大亮，她就带着叶凌欢，沿着长满杂草的田埂，高一脚底一脚的走到了村子的另一头。等走到的时候，青草的草汁已经把他们的裙裾袍角给染成了浅绿色。

　　叶凌欢身上穿着的已经不是他被捡到时的衣着了。莫安浣给他找了一间灰色的袍子，衣服缝的还算结实，只是缝线处线头裸露，歪歪扭扭的看上去像是条蜈蚣，看上去不甚美观。然而就算是这样一件长袍，穿在叶凌欢的身上也能有一种别样的分度。

　　这个男人穿着锦衣华服的时候是灼灼其华，风骨俊秀。当他粗布加身的时候，也能有悠然自得，登高远眺的气派。

　　走在他边上的莫安浣始终低眉颔首，看不出一点锐气，就只是个丫鬟一般的角色。

　　整个莫家村只有一间还算结实的房子。那是给孩子住的，能遮风挡雨，里面陈设也要比各家的细致很多。

　　早几年兵荒马乱，很多跟着征战沙场的人埋骨异乡。就是已经没有征战的这几年，一些田野里还能挖出枯骨来。很多孩子都在战乱中失去了自己的家。莫家村一共收养了十几个。这是他们能够做到最好的程度了。但即使是这样，还是力有不逮。

　　“这里的孩子有些还很肖··有些已经在田野间跑皮了。这就都看你这个先生的本事了。我过几天要去镇上卖豆腐，如果你这个先生做的好的话，我倒是可以带你出去见见世面。”

　　莫安浣带着叶凌欢走到一个四合的小院前，站在门口都能听到里面传来孩子们打闹嬉戏的刺耳声音。

　　这栋房子叶凌欢并不陌生。他醒来的时候就是在里面的一间房间里。只是不知道他们当初用的是什么手段，可以让小孩都安静下来。

　　房子的格局还是不错的。叶凌欢和莫安浣一前一后的走上三级楼梯，他们推开了朱漆斑驳的大门。

　　一群孩童打闹在一起，每一个都变成了泥猴子。一群小男孩不分大小的在玩打仗的游戏，有的手上拿着柳条，有的举着半截柴火。他们分成两队人马，厮杀之间还会有‘军师’在出谋划策，可惜游戏的规则不甚明朗，一会儿用武力打成一团，一会儿又大声吵在一起。

　　一群女孩子身上还算干净。她们呆在靠墙的角落，拿了一瓢瓢水和泥在玩。有几个手巧的还捏出了点房子的样子，不过小女孩互相拆台的现象也屡见不鲜。

　　一群孩子玩的开心，但在看到莫安浣的时候，就都安静了下来。

　　莫安浣也不责骂他们，等孩子们的注意力都在她的身上了，她才用正常的音量，站在叶凌欢边上说：“你们眼见也一天天大了。我给你们找了一个教书先生。他能教导你们什么我还不知道，但跟着他学总是能学到点东西的。”

　　孩子们都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陌生人。自从他们对莫家村有记忆以来，看到过的大人就只有十几个。一部分大人们是不太说话的，偶尔晚上会有另一些大人翻墙进来，带着他们做些游戏。这就是这几年完全的记忆了。

　　但先生是什么他们还是知道的。早早就有人告诉过他们，先生能教导他们学本事，将来可以做想做的事情。

　　这是一群听着故事长大的孩子。他们从来没有走出过这个大房子，但却已经在向往外界什么‘行侠仗义’‘封王拜将’的故事。虽然他们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成就，但总有了对青山白水的向往。

　　“我们能变的这么厉害吗？”孩子里一个年纪稍大的孩子把手上的泥偷偷抹到衣服上，大大的眼睛天真的望着叶凌欢，手里比了个大大的圆。

　　“只要你好好听课，一定是可以的。”叶凌欢很喜欢孩子。看到这个小男孩的样子，他笑了起来，这一笑阴云散尽，就算是孩子们都忍不住想要亲近。

　　莫安浣就看到角落里一个玩泥巴的女孩子胆子更大，直接跑了过来。她蹬蹬蹬跑到叶凌欢的面前，然后红着脸问：“那要多厉害才能嫁给你这样的人啊。”

　　“呃···”

　　“沈丫头！谁告诉你嫁人不嫁人的事情的！你才几岁！”安浣觉得这也太糟心了！

　　但叶凌欢却很温柔的蹲下来，用袖子给小丫头擦了擦脸上的泥，轻声的说：“我也不是很厉害。你以后一定能···等你长大了。”

　　莫安浣在一边看着这样的场景，她等叶凌欢安抚好这群孩子，然后带着他走到准备好的作为学堂的房间。

　　莫家村没有什么祖宗祠堂。这是最有趣的一个现象——村子的名字叫莫家村，但姓莫的只有安浣一个人。更有趣的是，安浣以前也是不姓莫的。

　　什么能让一个人改头换面，隐姓埋名，躲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依山傍水，却又是穷山僻壤的，开创这么个荒诞的世外桃源？

　　叶凌欢有些赞叹的看着这个作为学堂的房间。房间不大，一群小椅子围城了一圈，当中有一把稍高点的椅子。看来是安排给他的。

　　“这些孩子的椅子是哪个木匠的手笔？做工很精细。”

　　叶凌欢伸手摸了一把，木头是最普通的山上的木头，原汁原味，只是打磨的一根木刺都不见。每个椅背上的图案都不一样，都是动植物的图案，栩栩如生，下面还刻上了孩子的名字。

　　“村子里的一个还俗和尚雕刻的。莫家村的本来也都是流民，天大地大，无处为家的。能收养这些孩子，也是我们的福气。”

　　“芍药、桃花、何首乌···苍鹰、眠兔···这些是你们给孩子起的小名？既然这样的话，他们的大名要叫什么呢？”叶凌欢没有理会莫安浣支开话题的举动，她的漏洞自然是越来越多，比如村里还有识字的人，比如为什么村里没有一对夫妻？

　　“这些就是大名了。名字起的再好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一捧黄土么？兵荒马乱的时候我也没有听到说一个好名字能救命的。要是真的有本事，他们用丫鬟的名字也能见名扬四海，要是没本事，就算是叫出朵花来，也没用的。浪费那功夫干什么？”

　　“是了是了。这想法真是洒脱至极。”

　　叶凌欢只是愣一下，他倒是看错了安浣的风骨。这个女人不只是有个英气的眉眼，就她那双黑色的眼里，大约也压压的埋了很多的故事。

　　“那你们是想要等她们长大了，就赶出村子，让他们自己去闯荡？”

　　“长大了再说长大了的事情。现在怎么知道以后呢？”莫安浣随口一说。她又指了指四面白墙，说道：“等有一天这些孩子长大了，要离开之前，就让他们在这四面墙上留下点什么。以后在外面走不下去了，回来看看，就知道当初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我会好好教导他们的。”叶凌欢随着沈安浣的手指看了看这四面白墙。他仿佛已经看到上面写满画满，那些孩子都成为了名扬天下的英雄人物。

　　莫安浣看他这么有想法，本该是高兴的。只是联想到自己求学的时候，忍不住冷嘲了一句：“你竟然也能做个好老师？”

　　“那我教书本该是什么样子的？”

　　“大概是看上什么有天赋的孩子，不顾她家人反对的，就直接把人掳走。放她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求生，让她在各种生死间磨练技艺去。最后还要控制她的人生，不让她做自己要做的事情。想要出师就一定要酿一壶美酒，埋在树···”

　　莫安浣看到叶凌欢似笑未笑的表情，惊觉自己失言，话音戛然而止。

　　“最后一条大概是我会做的事情。说起来也有好几天没有饮酒了。不过其他的···我可一直都是个好老师。安浣如果说的是自己的经历，那你的老师一定是世间一等一的混蛋，让孩子和自己的父母分离。”

　　莫安浣听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收敛好了表情，她拢了拢今天穿了浅绿色长裙，半开玩笑的说：“哪有的事情。我最近听大师他们讲的一个故事里。就有这么个一等一的混蛋。他还有个青梅竹马···后来被他亲手给···杀了。”

　　四目相对，彼此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很多深埋的东西。莫安浣无意恋战，她袖子一甩，才说：“这群孩子听多了大师讲的‘外面’的故事。总以为这个世界是多么的简单明了。你真要好好费点力气，才不会被当做是个一等一的混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