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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番外】溯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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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洄
我在忘川中逆流而上,只为在下一个生命里,找到你。
——题记
【第一折】2016年3月16日,Z国,C京,C京舞蹈学院。
周知摁掉震动的手机闹钟,闭着眼睛缓缓从床上坐起来。愣了两秒,突然想起今早是要去做什么,霎时间便精神了。
整个宿舍静悄悄地,窗外天空还挂着一轮明月,但仔细听去,走廊上已有时不时开关门和脚步声,他便借着月光下床洗漱完,背上自己的纯黑色双肩包,出了宿舍门。
“嗨,周知!”对门寝室探出个头,现代A班的章民海,光着上半身,一看就知道打了一夜的游戏,“今天这么早就去练功房?”
周知苦大仇深地摇摇头:“没办法,祁主任昨天回来,刚下飞机就给我发了条短信。”
章民海贼兮兮地笑了几声:“祁主任的入室弟子,我对你表示同情。敢问你的师尊大大究竟给你说了啥?”
周知苦大仇深的脸顿时就黯淡了......
“他说,一天不练,自己知道。”
......
顿时章民海也黯淡了......
对不起周知同学这一个礼拜我们不该绑架你打游戏......
“好了哥们儿我走了如果今天我没有被祁老师练死打死骂死的话我们晚上约团战吧。”周知撒开长腿向练功房奔去,只留下一串“约约约”的回声在走廊上经久不绝。
章民海:“......你先活着回来再说吧。”
C舞自90年代修了新校舍,整个学校就向着土豪方向奔去,连周知所在的汉唐舞这样冷门的20人小专业,也有专门的一大一小两间练功房。恰巧,这栋教学楼叫做“折枝楼”,周知远远望着那正楷体的三个大字,呵呵,真是个好名字......
一楼的新生练功房已经有人在放《基本功一》的音乐,从更衣室三三两两出来的学弟学妹看见周知,都恭恭敬敬地喊“师兄”,心里想着果然是汉唐的祁主任点名入室的学生啊保送留校了还这么努力披星戴月地早起练功我一定要向周师兄学习!
周知心中可没有空理会这些小孩子的想法,因为他抬头远远看见走廊那面,汉唐2教亮着灯——祁老师已经在小练功房了。
换好练功服,敲两下门,推开,进去,关门。
祁老师径自在把杆上耗腿,腰身挺得笔直,双手背在背后轻松地保持平衡,正一次次拿胸口去贴把杆上的小腿。
周知静静地看着快奔五的祁老师仍然柔韧从容日复一日地练习这些基本功,渐渐地觉得双耳后面烧了起来。这一个礼拜,自己都在寝室打游戏,根本没有来过一次练功房,而且,很显然,祁老师知道了。
祁老师突然停下,朝周知这边看了一眼,“听见一楼的声音了吗?你现在该做什么?”周知陡然回过神来,迅速活动了筋骨,找了面墙,面对它深深吸了口气,劈了个160度的横叉。
周知刚从韧带的痛劲儿里缓过来,看见自己离墙面还有一掌宽的距离,顿时肠子都悔青了,难怪祁老师刚下飞机就给自己发那样一条短信。
跟周知的肠子一样,祁老师的脸也顿时黑了,从把杆上下来,走到周知身后。练功房的四面都是镜子,周知就在镜子里看见祁老师坐下来,双脚抵住自己的左右腿根,向墙面蹬去,180度——
疼......
就算知道祁老师是生气了,可身体的本能还是让周知忍不住想惨叫,却忽然听见身后严肃冷漠的声音说:“什么时候,C舞保送留校的学生,可以连续一个礼拜不练基本功了?”
周知将惨叫吞回肚里,深呼吸了几次,觉得额头上的冷害冒的不那么厉害了,才开口:“祁老师,对不起。”
身后的人还是死死踩住自己的腿,没有一丝宽宥的意思,却似乎叹了口气:“周知,你四岁就跟着我学跳舞。”
周知呼吸滞了一滞,“是。”
“你还记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学跳舞?”祁老师的语调悠长缓慢,似乎把人带到了18年前的那天。
被问到为什么要学跳舞的小男孩,大概还不懂得在很多大人的眼里,男孩子学跳舞,要比女孩子更苦,更难,要走的路,也更长。
彼时还很年轻的祁老师,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小孩子的骤然起兴,含着逗弄考较的意味,问小周知:“你能跳一段舞给老师看吗?”
那个年纪的小孩正上幼儿园,祁老师满以为自己仍然会看到《小鸭子》之类的表演,面前肉呼呼的小孩却安静地行了一个揖礼,祁老师心中一惊,这个小孩可能有些基础,下意识看了一眼他的母亲,却见后者微微担忧的神情。
周知的母亲叹了口气,对祁老师说:“跳舞有多苦,没人比咱们更知道的。你看他这个样子,从小就说有人在梦里跳给他看,可能是有些天赋,既然你还在这条路上,我就把这孩子交给你来教吧。”
周知的母亲当年也是有名的舞者,六年前,因为一次舞台意外,伤了右腿韧带。虽然修养的和正常人无异,但想要重新回到舞台上来,却是不可能了。
这就是舞者,十几年的汗水泪水铺成舞台上的耀眼红毯,有些人一辈子在上面如履薄冰地发光,有些人刚刚站上去就黯然收场,还有更多的人,甚至都没能看见那耀眼的一个角落,便听见自己谢幕的声音。
祁老师点点头:“师姐你放心,我会好好教小知的,你不要心疼就行。”
小周知最后跳了一支舞,一支祁老师没有见过的舞。
其实他跳得很像彼时刚刚还原出来的周乐舞《云门》,只是节奏更庄严,反律更频繁,“逢冲必靠,欲左先右,逢开必合,欲前先右”的汉唐舞精髓,小周知还不曾听过,更谈不上领会,因为太小,动作并不如何协调,却从容熟练,像是已经跳了无数回。祁老师安静地看着,觉得这舞还真有几分周乐重礼,歌颂天下的意味,心中知道,他大概是一不小心收到了好苗子,可是这么小的孩子,到底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谁又知道呢?
小周知跳完,便抬头看着祁老师,眼神中有些小小的期待,更多的,还是忐忑,只见祁老师蹲下来,摸着他软软的头发,问道:“小知,告诉老师,你为什么要学跳舞?”
彼时才四岁的小周知,忽然露/出了困惑的眼神,望着祁老师:“因为我想找一个人。”
“因为我想找一个人。”周知听见自己的声音,和脑海里那个四岁孩子的稚嫩声音,一同响起。
【第二折】中洲,西平,晏平四十七年,络骁十六郡。
留欢阁新来的姑娘,短短三个月就成了络骁十六郡出了名的头牌。
教坊中的姑娘,要么迫于生计以此糊口,要么从小被卖入教坊随水推舟从了这行,还有一种,便是官家大族株连罚没的女眷。前两种,籍册属白丁一类,由地方官员管辖,而这最后一种,无论之前是何身份,一律没入乐籍,属教坊司,若非特赦,其后代子孙均不得出籍。
由此,官妓在教坊中的地位其实极低,也受到众人监视管制,防其逃逸。阁主穆清平看着面前这个新的头牌,不禁想起三个月前,她刚被送进阁中的情景。
那是,被押解而来的官妓只穿着素白中衣,披散着头发,脚踝上刚烙了个“乐”字,烙伤溃烂未曾痊愈,草草包扎了,行动间还有些迟滞不便。负责押送的婆子用钥匙打开官妓手腕上的铁链,站在一边,思量这位戴着帷帽不见面容的穆阁主,会如何处置这女子。
说起来,晏平年间还未曾出过身份如此贵重的官妓,不过,这些都已是昨日烟云,不提也罢了。
穆清平看见女子的脸,目光一凝。见那婆子盯着自己,只好走上前去抬起她的下巴,端详一番,道:“官家小姐,果然容姿非凡。你既然是没籍的官妓,以前的名字用来不妥,正好月前上一个官妓,叫江女的,接客死了,你就住在她的房中,用她的名字罢。”
余光所及,那婆子果然面露满意之色,穆清平心中嘲讽,又道:“想来,这些风月声色之事,你也未曾学过,先让崔姑姑调/教几日,再放到前面去。”
婆子心中满意,想来这位官妓在留欢阁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寒暄几句便称回去复命,离开了留欢阁。
那女子一直沉默不言,直到此时才开口:“穆阁主,江女会跳舞。”
穆清平不置可否:“我留欢阁的姑娘都会跳舞,江女就这么有自信,能靠跳舞在这里博得一席之地?”
“江女”抬起头,看着穆清平帷帽下露出的一双眼睛:“上到宗庙礼乐,下到民间俚调,江女自问,在这留欢阁中,当没有第二人。何况,”女子的唇角似乎弯了弯,“江女何等微末之人,哪用得清平夫人身边的崔姑姑亲自调/教。”
穆清平这才取下帷帽:“彮城郡主心志之坚,清平佩服。”
“再世为人,清平夫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江女,不,应是西平彮城郡主闵昭鸾,终于看清了这个传闻中谋逆死遁的南章皇妃,“谥号”为清平夫人的女子。
再世为人。
穆清平回过神来,看着面前正给阁中姑娘教授“舞技”的江女,后者感觉到目光注视,回头便看见穆清平走上前:“监视你的人这几个月都陆续撤了,没有留下钉子。你这舞跳得太好,现在以你留欢阁头牌的身份,再顶着江女这个名字,怕是要惹人注意。”
“江女,这个名字已经刻上我的乐籍,如果我不叫江女,那么江女又是谁呢?”江女悠悠地望向北边,“常鸾,从今以后,我姓常,名鸾。”
教坊司不日便得到络骁十六郡的禀报,说是官妓江女月前在画舫上陪客人饮酒,客人一时兴起便多灌了江女几杯,这位官妓曾经出身富贵,不胜酒力,不慎掉入江中溺亡。教坊司掌户听完禀报,不过翻出名册,沾了朱砂将“江女”这个名字,再一次勾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