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011 长掩涕兮 ...

  •   楚言悫远远听着这洪亮的声音,终于完全放松了神色,待到来人行到跟前正欲行礼,忙先一步拱手道:“霍大人言重,治病救人乃是医家本分。病人要紧,容在下先去为府上贵人诊脉。”
      霍恩一愣,随即了然,也配合道:“有劳楚大夫,请里面上座。”说着吩咐众人退下,不令一人跟随,只和楚言悫与长史一路到了都护府内院的书房。
      书房内的仆从事先得了吩咐,也都退得干干净净。霍恩将楚言悫二人让进书房,亲自将门窗掩好,这才恭恭敬敬向楚言悫行了一个君臣大礼:“微臣,北庭都护府霍恩,拜见武贤王殿下。”
      楚言悫忙将霍恩扶起来:“霍大人免礼。这次多亏了霍大人派遣能人一路接应,我们孤身出京才不至于左右支绌。”
      霍恩摇摇头:“臣也是鞭长莫及,无法为殿下分忧。敢问殿下,京中情况究竟如何?这次您被调离京城,是怎么回事?”
      楚言悫安静下来。之前长途跋涉的疲惫也无法掩盖的飞扬意气,似乎忽然就那么歇了歇,良久都没有再答话。霍恩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心中也是叹息。以这位殿下的性子,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已猜到了十之八九:“殿下,这次的事,是否和陛下有关?”
      一旁的长史也是叹息着摇了摇头:“殿下性子太过忠直耿介,怎么能敌得过朝堂上那些蜿蜒曲折的心机。”大概是觉得这样回答太过模糊不明,终于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殿下的变法,果然引起朝中不满,有这些人阻挠,变法根本寸步难行。大侍中与兵车令是为数不多的支持殿下的官员,在朝堂上亦对殿下助益良多。上个月......”
      “上个月,大侍中六十大寿,我三人聚在一处,俱都多饮了几杯,便就变法一事秉烛夜谈,而后乘着酒意,由大侍中府上的侍女各自服侍就寝。”楚言悫接过话来,艰涩地向霍恩分说,一双眼睁得通红,布满了细密的血丝。
      那一晚深夜,许是酒意上头,他睡得格外的沉。平日里彻夜鸣叫的霜蝉,还有寿宴之后彻夜娱客的笙箫丝竹之声,合着那长年磨砺之下生出的一丝隐约异样与警惕,都被他压在沉沉睡意之下。
      最终将他唤醒的,是上夜的侍女一声凄厉的惨叫:“有刺客!保护殿下!”
      身体的本能让他翻身一跃,将榻上的锦被奋力掷了出去。含着内力的厚实锦被,果然挡住了一支带着火的铁箭,虽然阻止了箭势,但整个屋子却也迅速被点燃。他这才看清方才厉声将他唤醒的侍女已被一箭穿心,气绝倒地,而他下榻的上宾客房,竟然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桐油香气。
      酒意让他浑身发软,当门外的四名黑衣杀手的弓箭对准了火海之中的他,反而激起了他久违的激烈战意。连他身为皇子,都逃不开这样显然密谋已久的绝杀,不知大侍中与兵车令那边,又是怎样的惨况。
      隐约之中,那四名杀手的头目似乎挥了挥手,第一轮箭雨森森袭来。他被大火阻了去路,躲闪范围自然大大受限,箭雨的空隙之中,只能抛出腰间的革带将那侍女的尸体卷至手中,用来抵挡躲闪不及射|到身边的铁箭。
      好不容易摸到窗边,却发现窗棂竟然也事先被人钉死,难道下杀手的人正是大侍中?情急之下他也不及细想,因为大火,他的呼吸间都是沉重呛人的烟尘,躲避箭雨又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其间不时有箭头擦着他的皮肉飞过,留下大大小小淌血的伤口。
      就在他意识渐渐模糊,暗叹我命休矣之时,外面又响起了另一组人马的呼喝:“殿下就在那间着火的客房里!保护殿下!”
      看来自己的平宁卫终于赶到了......
      楚言悫靠在钉死的窗棂旁,终于将最后一丝力气与意识,都消耗干净......
      “等我再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说起那些大火之中的步步绝杀,楚言悫沉重却还算平静,霍恩看他行动之间均无迟滞,伤势应当是痊愈了。
      “殿下甫一醒来,发现大侍中与兵车令大人,都已经......”
      “兵车令在当晚也被刺客袭击,被烧断的房梁砸烂了半个脑袋。我刚能下地,就接到了父皇的口谕,令我......令我立刻赶至凤徕城门。”楚言悫双眼通红,说到此处,终于哽咽了一声,“大侍中以谋刺皇子的大逆之罪,被判枭首。那天,我赶到城门口,他的头颅已经悬挂在了城楼之上。而那天赶来救我的五十平宁卫......”楚言悫一拳砸在案上,劈断的指甲刺进掌中,在案上留下一圈血迹。
      大侍中高悬的头颅之下,五十平宁卫披散着头发,穿着破烂染血的囚服,由一根粗壮的铁索锁在一起,被几个卒兵用皮鞭吆喝着跪在城门下。周围行走的百姓都好奇地围了过来,对着这群衣衫褴褛的囚犯指指点点。
      楚言悫见到这情形,当即狂怒,便拔足冲了过去,三两下将那些卒兵打倒在地,又去解平宁卫身上的锁链:“这是怎么回事,他们犯了什么罪要被这样对待?”
      “陛下圣旨——”几乎同时,一声尖细怪异的唱喝之声穿透城门,果然是一队宫中宦官骑马而来。
      -------------------------------------------------------------------------------------------------------
      一行人下马向楚言悫微微行了个礼,当首一人似笑非笑:“原来殿下已经到了,看到意图谋刺您的大侍中伏法,殿下可还满意啊?”雌雄难辨的做作音调让楚言悫皱了皱眉。
      “我的这五十名平宁卫是犯了哪条律法,要这样兴师动众的处罚?”不顾这些人天子来使的身份,他几乎是怒吼出来。
      “说到这个,奴才倒是忘了正经事。”那宦官的粉白面皮一拧,便沉肃下来:“平宁卫接旨!”
      一众议论纷纷的老百姓平日里哪里见过宣读圣旨,俱都惊得安静跪下,再也不敢说一句话。楚言悫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一个可怕的猜测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却又迅速被他否定,不会的。
      那宦官头子倒也不急,只翘指掂着那卷黄绸,耐心地看着楚言悫,眼中一丝狠厉闪过:“殿下,这可是陛下亲手签发的圣旨,您身为平宁卫的主将,难道不准备跪下接旨吗?”
      “殿下!”远处,一名平宁卫悲泣地喊了一声,“殿下接旨吧,不要管我们,是我们渎职在先,没有保护好殿下。”一旁的卒兵立马挥鞭抽在他脸上,止住了他的话。
      楚言悫看着那宦官的微妙眼神,似冬日里当头浇下的一盆雪水,让他浑身上下骤然充满了刺骨寒意,从他兴起变法处处掣肘开始,至仅有的两位支持变法的官员遭难,再到五十平宁卫被处刑,这一局,直到现在,他已经完全理清。
      此时若是接旨,那么平宁卫就是渎职,致使武贤王遇刺重伤,可若此时他不接旨,他就是抗旨大逆,连带着平宁卫都会招致更重的罪责。他此刻心中恰似寒火交替,想起每次接了圣旨出征时的冲天豪情,想起朝堂上奏谏上疏的纯粹忠直,再看如今自己的手足袍泽在这皇城脚下,在自己眼前受尽折辱,他终于忍不住仰天长笑!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那宦官见状,恐他当街暴怒抗旨,祸及自身,想起皇帝的心意,阴沉了脸警告:“殿下千万谨言慎行,不只是这五十名平宁卫,您麾下的将士幕僚不知凡几,他们的祸福荣辱,可都系于殿下一身呢。”
      “你!”楚言悫发怒如狂,提拳便上。就在他的拳头快要捶上那该死的宦官的脸,有一双苍老的手,死命地拉住了他。是长史,这个自他开蒙起便一直教导他的长者。他回头看见他似乎一瞬间苍老的脸,便再也没了任何挣脱的力气。长史已微微佝偻的身躯缓缓地跪下,一双手仍然死死地扣住那双年轻有力却冰冷得颤抖的手:“请殿下,接旨。”
      “先生!你......他们是平宁卫啊,那天若没有他们,我早就......”楚言悫的胸中像是燃了一团烈火,像是那天火场之中再也吸不进清气,层层冷汗像浓稠的浆糊,将他淹没其中,一举一动都异常艰难。
      犹如笼中困兽,浅滩蛟龙。
      “殿下须知,留得青山,大局为重。”长史松开手,端正地一揖到地。
      护卫宣旨宦官的兵卒冲上前来,六支长枪对准了楚言悫,一触即发:“殿下,您真的要抗旨吗?莫不是大侍中一案,也有殿下的手笔?嗯?”
      “殿下,末将求您了,您就接旨吧!”
      “殿下接旨吧!不要管我们!”
      “长史大人说得对,大局为重啊殿下......”
      这些兄弟袍泽跪在远处喊了些什么,他当时已经有些听不清,只记得最后浑浑噩噩地屈下双膝,接过了他的父亲亲自下发的旨意,这天底下,永不容违抗的旨意。
      霍恩听到这里,也是重重地闭了闭眼,后面的事,他已经知晓。
      楚言悫却仍然沉浸在那一天的痛苦回忆之中:“父皇以当日护驾的五十平宁卫渎职,护卫不力为由,将他们膑刑示众,罚没为奴。”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一声声的惨叫,似乎还有冰冷坚硬的长枪杆将自己死死地押在原地动弹不得,似乎还有不明所以的百姓面对这残忍叫好欢呼。
      “殿下。”长史叹了口气,拍了拍楚言悫的肩膀。
      “呼......”后者长长舒了口气,似乎将心中的痛苦都吐尽了:“我在刑台上言行不当,后由御医诊断,说是在大侍中府吸入过多烟雾浊气,伤了心脉神志。父皇以此为由,令我前往凉州驻守,呵,以便休养病体。”
      “然而,殿下麾下本应开拔同行的将士却被陛下先行调往凉州。您刚离开凤徕,便有人一路跟踪。”霍恩实在不忍,开口道,“殿下当明白,何人才能一手操控这次的整个阴谋。”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但他为什么要这样,我虽然不是他最优秀最宠爱的一个,但我也是他的儿子!我自问无论是克敌还是治国都兢兢业业绝无私心,究竟是什么让我为他们招来这样的灭顶之灾!”从离开风徕,一路压抑躲避,为了保证绝不分心出错,他已经太久没有想起当日的惨祸,今日,终于爆发。
      “虎毒不食子啊!”
      “殿下错了。”霍恩不理会长史的阻止,冷静打断了楚言悫:“陛下可不是虎,而是龙。您与陛下,首先是君臣,其次论父子。他称孤道寡四十年,整个北梁的国政都是他一手决策。而殿下大兴变法,等于昭告天下,您比他更有治国远见。对于您,陛下是容得下,还是容不下?”
      楚言悫喘着粗气,却又不知如何反驳,霍恩却不理会他,径自道:“臣已经派人去往东鄞,不日即可面见萧护。殿下此前在信中所图之事,当可有所进展。”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