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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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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丈姓张,叫张松园,住在城西贫民窟晚菘巷子尾。
除了谢樘,张松园的破屋已经十年无人造访了,破A屋破的是表里如一,院里飞茅,堂下结网,器物也少的可怜,一点都不像是有人长期居住的样子。
对于沉枢的到来,老人表现得十分热情,他去汲了水来泡茶。茶是好茶,一入沸水烫过的杯便是逼人的香气,他没有右手,什么都得放下再拿,所以等可以品尝的时候,其实已经过了火候。
沉枢安静的坐着,非但不帮忙,连倒好的茶都是主人推过来才伸手去端,但是张松园却高兴得很,他惬意的呷了口热汤,眼尾的笑纹重起来:“我第一次给那臭小子泡茶,他也是你这个德行,但是他比你讨嫌得多,他说我的茶难喝。”
沉枢眉眼一弯,低头啜了一口,他心中有了比较,拿无责大师的手艺来比,确实……比较一般,但这话怎么说得出口,于是他轻巧的拨开了话题:“然而张伯喜欢那个讨嫌的小子胜过我。”
张松园大笑道:“你们这些后生实在是了不得,挺好……对了,小樘怎么会受伤?他不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老头子想不到能有什么是会让他豁上性命的。”
茶凉了,清苦的味道愈发浓重,沉枢觉得那股味道似乎沁进了心里,使得他一张嘴便是满口苦涩:“是人情。”
张松园忽然盯了他一眼,到他这年纪若这点情绪都看不穿,那右手白断也不可惜,他明白此人怕就是那个“人情”,但看他满脸萧瑟便没追问,只是笑道:“是我老糊涂了,他伤的多重?几时能好?”
沉枢盯着杯上的翠竹,说:“得修养一阵子。”
老者面上划过一抹忧色,动手给自己添了碗茶,道:“无妨,等他好了,你叫他来看看我。”
沉枢:“我记下了。”
茗香氤氲,半晌无言,沉枢三番两次都想问“五丫头”的事,又想起谢樘在这些事上脸皮薄,不太会像长辈诉说的样子,便又作罢了。
当年族里的阿桑喜欢他,追的他鸡飞狗跳的,他义父闻陶反而是最后知道的一个,结果老的兴高采烈的揣着一肚子八卦去讨儿媳妇,却被儿子恼羞成怒的从屋里扔了出去。
这些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沉枢惊讶于自己还能记得他当初恼的耳朵通红的模样,以及他将自己往屋外推的时候,掌心里潮湿的冷汗。
那时沉枢还是谢樘名义上的随从,看着堂堂擘音族族长被大不敬的掀出去,目瞪口呆的没注意到,如今回想起来才发现谢樘当时是紧张的,可他在紧张什么呢?哪怕是闻陶跳着脚来逼婚,谢樘都不会皱一下眉毛,他父子二人一个为老不尊,一个不肖子孙,谁也斗不赢谁。
沉枢没想通,就当他是难堪了,他忍不住蜷了蜷手指,仿佛那种触感还在似的。
他心里有个念头呼之欲出,却被他强行镇压了下去,他一面震怒于自己痴心妄想,一面又觉得那个被扼杀掉的念头像极了一杯止渴的鸩酒,而他正是那个沙漠中的行者。
为了转移注意力,沉枢挤出一个笑,问道:“张伯,您与谢樘是怎么认识的?”
张松园和徐朝暮的反应一个样,哈哈的笑起来。
“四年前,这小子被人追的没办法,翻了我的墙,就你进门那块花圃,好家伙,一脚踩折了我的七月流火,我当时正在院子里打水,一回头一个人踩着我的宝贝花趴在墙上,当时就气炸了,结果才说了个‘你’,他又把我精心呵护的小青瓜给扯了,当暗器把我穴给点了,我当时就想我要杀了这小王八蛋,把他的脸皮剥下来做成面具,把他的血肉剁成泥当花肥。”
沉枢抿着嘴笑:“谁在追他?后来呢?”
张松园:“很多人,他当时刚成名不久,正道稀罕他稀罕的要死要活的,结果他在圆山屠魔大会上偷偷放走了徐朝暮,把正道钓大鱼的计划搅黄了,也成了邪魔歪道,四处被追杀。姓徐那小子又是个不折不扣的搅屎棍子,天南海北的跟着他撵,死活要报恩。”
“他报恩的方式就是把满贯门四丁堂的堂主之位让给谢樘,自己给他两肋插刀,偏偏你这弟弟不稀罕,又不好打死他,束起手脚来被追得像条狗似的,逃到我院里来了。”
“我那会儿不知道追他的是谁,更不知他是谁,反正自己是气的吐血,等人走了他解开我的穴,我气一上来还没来得及杀他,自己先中暑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在屋里,他在院子里煎药。”
“他端药来给我喝,我不喝,我就骂他,青瓜就算了,但七月流火我种了三年才种出一株,宝贝跟命根子似的……我骂了他半天,说我这花多珍贵多千金难买,他跟聋了一样,后来不耐烦自己跑了。”
“半年以后我院里多出一盆冬梅,是很罕见的俏春枝,我就知道是他送来的。没多久他带来个伤得很重的朋友,在我这里养了两个月的伤。再往后,他每年不定时的会来看看我。”
谢樘身上有很多的伤,他从不提,沉枢也没时间问,如今他知道了一些的出处,心里既心疼,又有种迟来的惶恐。那个人从来就不属于汨疆,中原才是他的根,他的朋友和剑道都在这里,但凡他稍微薄情一点,贫瘠的汨疆和执迷权势的自己,根本留不住他。
这个认知让沉枢胸口闷痛难当,脸上却还要装出一派平静,答谢道:“时常叨扰,他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吧,谢谢张伯这些年对他的照顾。”
张松园点起他的烟斗:“能添什么麻烦,他每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在我这里晃一晃,替我劈点柴火,就走了。也就是今年三月,忽然带来张人的脸皮,说他的朋友需要一张人皮//面具,呆了将近一个月。”
沉枢在听到“人皮//面具”的时候浑身一震,脑中掀起惊涛骇浪,他一直不明白当日在沧浪崖上,谢樘是怎么引得那些人毫不停留的离开的,如果是因为面具……他早就如鲠在喉,但碍于礼数没有打断,老人一说完他立刻问道:“什么样的人皮//面具?是他哪个朋友需要?”
从张松园见到他开始,此人就表现出了非凡的定力,但现下他的平静不见了,他在极力克制着情绪,但眼底的迫切和额角的青筋暴露了一切。
张松园猜测必然是发生了一些和面具相关的事,于是他站起来朝卧房走去,道:“他没说,但应该是唐门门主唐无香,三月初他从我这里走的时候留了个令牌,说六月他要是有事赶不及来取,有人会持一样的信物来取。”
沉枢心里一疼,想道:“谢樘,你那时就知道会来不及了吗?”
他跟着老人走进卧室,见他从床板的夹层里拉出一个小暗盒,取出一块方形的铜牌,上头印了个草书的“唐”字。
这是他第二次听见唐无香的名字,他从所见所听之中已经觉察出这人和谢樘的交情十分深厚。沉枢有种预感,见到这个人,他想知道的东西就会浮出水面。
这个念头让他按耐不住,他将令牌还给张松园,直接提出了告辞的要求。
张松园愣了一下,没料到他会走的这样急,他本来还准备留他一宿,吃顿饭休息一晚,但看他明显心不在焉的模样,便知道是真的有急事,也不多留,让他自己保重。
沉枢背上当归,道:“我要去找唐无香,那个面具我替谢樘送过去吧,他不喜欢失信于人。”
张松园想想也是:“跟我来吧。”
他走到门口,蹲下去将防盗的插销拔//出来,只听一声沉沉暗响,他身侧两丈的地面登时缓缓露出一个方形的洞口,赫然是一个暗室的入口。
沉枢进门时就觉得这屋里过于简陋了,现在方明白这陋室是自有玄机。两人顺着铁梯往下,张松园在壁上某处摸了摸,洞口竟缓缓的挡上了。
沉枢将这几幕看在眼里,心中惊叹中原的机簧之术果然玄妙神奇。
任谁也想不到,这样摇摇欲坠的一个破房子底下竟是别有洞天,这暗室十分宽敞,应该是霸占了邻家的房子底下,里头摆满了材料,桌子、药材、泥塑的人头模子堆的到处都是。
到了这里,沉枢才有种他前面的老人不是个寻常的长辈,而是四十年多前名动天下的易容师的感觉。
只是沉苛蔼蔼,鬼手神易确实已葬在了萧山,此刻在沉枢眼前的只是张松园,一个与谢樘有缘的断臂老人。沉枢见他小心翼翼的在无数箱格中抽出一个,从里头取出一个白玉盒子来。
沉枢接过来就取出面具摊在手上看了几眼,是张陌生的面孔,他的疑惑没有得到答案,但他却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气。
沉枢收好玉盒,沿路返回的时候发现楼梯下有一堆废纸,上面满是涂鸦,小猫抓鱼、螳螂捕蝉、燕子铸窝等等,内容不写意,画的也不怎么好,线条粗粗细细的,画者能画出这么厚一沓来,可见是个无聊至极的人。
沉枢却眼前一亮,立刻从楼梯上跃了下去,一张张的翻阅起来。
人心中自有一把尺,用来评判好坏,这些画常人是拜阅不起的,但沉枢爱屋及乌,偏心的被屎糊了眼睛。他看着那只胡须比脸还长的猫,只觉得它眼中的垂涎活灵活现,神来的连那只翻着白眼的蠢鱼都形象了三分。
他笑起来的时候,温和的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张松园从楼梯上探下身来,笑骂道:“你瞧瞧你的弟弟,长得人模狗样的,提起笔来简直像个土匪。我当年想把一身手艺都传给他,他说他学不了,我不信,然后他当场给我画了个王八,我一看那大作,丑的立刻就放弃了。”
沉枢轻轻的笑了起来,他将小猫抓鱼折起来放进怀里:“小时候他义父十分骄纵他,所以他的画不怎么样,字……也不怎么样。”
其实不是闻陶多骄纵他,是沉枢替他背了好几年的锅,但这些事都说来话长,他急着要走,也不便详谈。
接着两人回到房里,沉枢刚踏上地面,目光陡然朝东南方一瞥,张松园也是神色一凛,道:“有人来……”
“过”字还在嘴边,眼前的人便没了踪影。
沉枢破窗而出,身形快的不可思议,直取墙角的小花圃,屋外“造访之人”听到木头断裂声时转身欲提气奔逃,却是为时已晚,他只觉后肩上一沉,然后一股桎梏扣在后颈,整个人就腾空着朝后飞出去,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他滚了两圈用手撑住了身体,胸中气血翻腾,眼前的地面上陡然欺近一双脚,空气里有阵凌冽的杀气,他情急之下将手格在头顶叫道:“前辈住手!是我,李陵光。”
沉枢眉心一皱,心道怎么又是他,他下的是杀手,这么近的距离收掌已来不及,只能随机一变,用腿长于手臂的优势将他一脚挑开,同时折下腰去将手掌按在地上。
隐约感觉到一股诡异的内劲涌动,李陵光面带惊恐的看见以他掌心为轴的地面瞬间皲裂,朝四面八方衍射开来,须臾那地面便留下一个铜盆大小的蜘蛛网状裂纹。
若是刚刚这掌拍在身上,他的肩胛骨只怕是要碎了……李陵光一个激灵,后怕的结巴起来:“前、前辈,我不是故、故意要跟着你,你听我解释。”
一旁的张松园也吓了一跳,他虽然老了眼力不济,但地上那么大一块裂痕还是看得见的。他见沉枢出掌平常,哪里料到闷不吭声的一击下去竟有土崩石裂的威力。
先不说他这功法诡异,只说修为,昔日谢樘的武功算是上游之中,在年轻人中已是巅峰了,但比起他这兄长来却还差了一大截。
张松园心道,他能有这样的修为和性格,造化之路必然是千难万险,九死一生。这等人物,他却说他只是一介旅人,真是说给傻子听,傻子也不信。
沉枢不动声色的将两人的惊愕收入眼底,以手心在地上抹了抹,将裂纹擦成粉末,接着朝李陵光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是这样”,李陵光十分忐忑,硬着头皮把自己在街头看见他,途中追丢了又一家一家寻找的经过说了。末了他压下心中的羞愧,看着沉枢的眼神仿佛他是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前辈,再,帮我一次吧。”
这样的目光是如此熟悉,叫沉枢一阵心神恍惚,那些曾经这样看着他的人们,最后都露出了失望的目光。只有一个人,才会在别人仰望他的时候离开他,却在他众叛亲离的时候回到他身边。
世事终会叫人看清楚,一味的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看到的曙光也只是镜花水月。然而比起绝望,哪怕是泡影也不会放过,世人如此,他……也如此。
天意让李陵光再遇到自己,那么天意是否会让他再带给自己一个契机呢?
他还在思考,因此嘴上说道:“这次帮了你,下次呢?”
李陵光以为沉枢是在讽刺他得寸进尺,脸皮登时一热,他也不想缠着恩人替他冒险,但世间之大他竟找不到可以求助之人,世态苍凉,可怜他一介弱冠,就走到了被逼无奈的边缘。
李陵光被逼到极致,忽然落下泪来,他朝沉枢磕了个头,像宣誓一样哭道:“前辈,对不起!我父亲是冤枉的,我要去汨疆,我要找到三月暮,我要救醒皇上,还我家族一个清白,还有李家上下七十六口人命。我、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啊……”
年轻人痛哭流涕的模样是很能打动人心的,更何况他还有张眼熟的皮囊,张松园看不下去,过去把李陵光拉了起来。鸿胪寺卿李岩是个好官,张松园正准备劝沉枢帮他一把,就听他忽然说:“汨疆已经没有三月暮了,去年,绝迹了。”
三月暮是汨疆特殊地貌里独生的一种地藓,本来在当地只是寻常的充饥之物,也是种药材。但前些年忽然兴起一种谣言,说汨疆之人之所以长寿的秘诀就在于这种地藓,以此融合某些炼化丹药,常年服食能使人长生不老。
这消息传入中原,几经润色被吹的神如仙丹,汨疆的平静从此被打破,三月暮也被挖掘殆尽。所谓怀璧其罪,大抵也就如此。
他的语气轻的像一道烟,却有种说不清的寂寥。
李陵光没领悟到他的意思,却发现了另一个叫他的心怦怦直跳的重点,他惊叫道:“前辈为何知道?难道……前辈是汨疆之人?”
沉枢冷漠的看了他一眼,四两拨千斤的道:“路过凉州的人都知道。”
凉州是大隶边城,西北马道的唯一入口,汨疆的三月暮自然也得从这里进入隶朝。换句话说,如果凉州都没有三月暮了,那么汨疆的地藓应该是绝迹了,毕竟窃贼入室,焉有余财。
李陵光被他的态度打击到了,失望的趴在地上装死,一边无地自容,一面心如死灰,可他仍然说:“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去。”
因为不去,他就没有撑下去的必要了。
沉枢见他这样,忽然想道:谢樘独自在这中原,也有这种被逼到绝路的时候吗?那时的他是怎么渡过难关的呢?
张松园看他又出了神,以为他在犹豫,便道:“帮得了就帮,帮不了我来帮,一句话的事。”
沉枢回过神,道:“我有我要去的地方,你跟着我可以,但是我不会等你。”
李陵光弹起来,表情欣喜的不像话:“我、我会尽力跟上你的,前辈要去哪里?”
“三思城。”
李陵光眼睛一瞪,随即真的笑开了,“啊,那还顺路,谢谢前辈,老伯,也多谢你替我说话。”
过了三思城就到了凉州,他只要能走出凉州城,离成功就近了一大步。这个人,是他命中的贵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