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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君勿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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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正是七月初秋时节,阳光明媚而微凉,云卷云舒,风轻云淡。
云勿念推开窗子,窗前七步远的地方,一株硕大的桂花树立在那里,恰好掩映了阳光。
盘旋了许久的鸽子落在打开的窗沿上,这只鸽子有些胖,灰毛,可肚子一块儿却是雪白,叫声也颇为清脆明亮。故此,这只鸽子唤作半雪。
云勿念取下鸽子脚腕上的小竹筒,随手抓了一把小米撒在鸽子跟前。
笑着欣赏了一会儿鸽子满足地吃食的样子,才打开竹筒,将里头的信笺取出来看。
字体是熟悉的瘦金体,纤长劲道,笔笔力道充足,行笔流畅,起转承合,皆是恰到好处。
笺纸是近日金陵最推崇的碧桃笺,由两种颜色汇成,新桃的粉,嫩叶的碧,极有少女的情趣。因而最受闺中女子的喜爱。
“勿念:见信如晤。我近日事情颇多,恐不能按时归来。念及你一向仰慕江南风光,你可随阿郝来接你前往江南一行。”
云勿念看着这张信笺,顿了一会儿,突然把纸翻过来又看了看,字迹没错。
又一把抓起鸽子,翻过来左看右看,确定这就是自己自小喂大的信鸽半雪,这才信了。
欢喜之下,勿念又转回屋子里,将今日下人送来的桂花糕拈了一块,细细碾碎了,放在半雪的小食盒里。
继而云勿念便拿着那张短笺,径直去找阿郝。
云勿念不傻,但凡温子安出谷,一向是由阿郝负责照看谷内诸事。如今温子安指明了让阿郝出谷,自然是有要事托付。
至于自己,应当是温子安怕没人照看,自己会出事,所以才特意嘱咐了阿郝带上。
既然如此,这事情自然缓不得。
阿郝向来是个处事利落的,云勿念在阿郝的观想堂才吃了两碟子糕点,一碟子蜜枣并喝了两盏茶的功夫。出门的一切事宜便已经备好。
二、
马是上好的千里马,又是快马加鞭地赶路,原先七天的路程,不过五日便到了杭州城外。
云勿念在车里闷了五天,早就不耐烦,吩咐下人和阿郝先进城去。自己执意要下去走走。
许是想着这里离杭州城也不远,没有大的危险的缘故,阿郝也不阻拦,但还是留下了两个会些功夫的婢女在旁边伺候着。
“跟着便跟着吧,不过,离我远些。”看阿郝走远了,云勿念立马对着婢女们道。
两个婢女对视一眼,忙退步低头应了。
她们自然晓得,云勿念这已经是退步了,叫她们跟着,免得她们会受罚。如果再坚持,惹得云勿念不快,只怕会让她直接甩下她们。能被阿郝挑出来照顾勿念的都是人精,自然不会不识趣。
自古便有传言,“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云勿念一直以为,文人惯于堆砌词藻,夸大其词,此言怕是有所夸张,今日一见,方知所言非虚。
杨柳依依绕墙廓,七月的杨柳枝条已然有几分颓唐之态,叶片边缘有些有了泛黄的色泽。
烟雨蒙蒙间,整个江南犹如被云雾缭绕,当真是如临仙境。
细雨微凉,沁人心脾,云勿念走在其间,漫步其中,心底一片安然与安逸。
腰上一重,云勿念忽觉有一双手环上了自己的腰。
过于炙热的呼吸在她脖颈处喷洒,勿念原先的兴致早已败坏,如今心底更是涌起一股子厌恶和恶心。
脚向后狠狠踩上那人,手肘弯曲向后一撞,正中对方腰间。另一只手按住那人的腕部使力,云勿念轻而易举地脱身出来。
后头的婢女这时也赶了过来,挡在勿念身前。
云勿念看着那人,眉目倒是很俊逸,一身玄色长衣,乍一看还很有几分温雅气派,真是没想到会是个登徒子。不过功夫却是不错。
想着,云勿念不由后怕得瞳孔一缩。方才她似是轻易脱身,但是只有她自己晓得,这是因为这人不知何故竟然全没出手。
但即使这样,他也很轻易就避开了勿念几记狠手。若非如此,这会儿他的右手腕应当已经断了才是。
云勿念自认武功也算得上一流,而此人只凭借本能反应就能避开她的招数,若是当真出手,只怕更是不凡。
“安袭,……”那人迷惘地轻唤了一声,看着云勿念,半分不肯动。
云勿念却是没注意,手上放出温子安给的蛊虫求助,面上不动声色地问道,“不知阁下何人?”
“安袭,你,不认得我了吗?”那人依旧一脸地伤心欲绝,言辞恳切,目光诚挚。
云勿念心里呸了一声,只觉得这目光看得她浑身不舒服。嘴上却是不得不敷衍道,“我确实不认得你。阁下怕是认错了人。”
那人愣了下,目光渐渐聚焦,细细看了看,终是叹了口气,“抱歉,姑娘。应当是我认错人了。”
云勿念心下冷笑。认错人?那方才第一次看见她的脸时怎么没有反应过来。这种谎话也说得出口,实在是厚颜无耻。“是吗?那还真是太巧了些。”
远远一袭青色长衫而来,几个起落,便稳稳落在云勿念身前。
青衫风流,墨发以白玉发冠高高束起,一把碧玉箫横在身前,五官俊雅温和,嘴角笑意微微,却是不如眼底。
正是云勿念心心念念的那位,温子安。
“子安。”云勿念几步走到温子安身后,扯了扯温子安的袖子,“你替我教训教训这个登徒子。”
温子安低头看看勿念,嘴角笑意带了几分无奈。将衣袖从勿念手中抽出来,看看褶皱的袖口,摇摇头,“念儿,莫要闹了。这位是烟柳山庄庄主顾朗,想必其中有什么误会吧。”
说完,他自身后拉出勿念,对着顾朗道,“想来顾庄主同念儿有什么误会,不过说开就好了。对了,这是在下的未婚妻,姓云,名勿念。”
勿念听了温子安的话,也不扭捏,大大方方走出来,左右瞧瞧,才对着顾朗道,“子安说是误会,我便当作是误会吧。还请顾庄主日后看人可要看得清楚些。若是眼神不好,还是该请个大夫看看的,莫要讳病忌医。”
顾朗苦笑一下,他原先便是来拜访温子安这个近年来异军突起的江湖新秀,没想到在这见识了。
看方才他过来时的样子,轻功应是很好的。而且,这言语之间,词锋倒是厉害的。看似打圆场,其实每一句都是要他给个解释,不然绝不善罢甘休。
这个像极了安袭的丫头,自以为是暗讽吗?只看她眼里明晃晃的恶意和不喜,便知道这是明讽吧。
只是,顾朗心底轻叹,确实是他太过失礼,也难怪别人这样了。
“实不相瞒,云姑娘很像我的妻子。”顾朗轻声解释。
勿念却是冷笑,“哦?真的吗?我倒是很感兴趣,那子安,不如哪天你带我去顾庄主家看看他那位妻子和我有多相像吧。”
温子安手里的碧玉箫一转,敲到勿念的头上,“怎么说话的,半点规矩没有。当真便不该放你出谷的。”
云勿念不高兴地揉揉头,眼里不满地瞪着温子安,“我哪一句说错了,你就打我。果然话本上说的都没错,但凡在外多年不回的,最后就会对原先的未婚妻越来越不好。”
顾朗默了一下,同样的容貌,即使知道这个人应当真的不是安袭,还是觉得心里不快活,打断道,“安袭她,已然离世了。”
云勿念闭了口,她依然认为顾朗在撒谎,可是,她向来敬重逝者,这回也不想在言语上冒犯逝者。
温子安自然晓得勿念的性子,抱住勿念,轻笑着对顾朗道,“念儿应当是累了,在下先告辞。希望庄主在杭州城玩得开心。”
三、
杭州城里最好的茶楼是哪一家?自然是安逸楼。
这会儿,云勿念便坐在安逸楼最上层靠窗的位子,拿了盏茶,透过窗子,低头去看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
大约是因为是初一的缘故,今天的杭州城比以往的都要热闹得多。
卖糖人的,卖泥偶的,卖糖葫芦的,还有各式的簪子钗环,香囊、字画、布匹……琳琅满目,那是云勿念从来没见过的繁华。
云勿念自小到大,去的最远的地方,无非是到谷外十里铺那里吃个烧饼。十里铺林林总总不过十几户人家,从来没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所以,在温子安写信说她可以来江南杭州时,她是真的不敢置信。
温子安一向是宠着勿念的,更难得的是,他也很晓得该如何宠着她。玩玩闹闹,心有灵犀,所有话本里能有的最好的事情,温子安都会替她办到。
只是温子安不喜欢她离开谷外,即使是去十里铺,也不喜欢。
所有,温子安允许勿念去十里铺后,云勿念真的很感动。这也是勿念为什么甘心这么多年都不离开谷里的缘故。
也是这样,云勿念知道,不是因为完全没有把握。温子安不会让她离开谷里,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温子安有多么了解云勿念,云勿念就多么了解温子安。
温子安绝不会告诉云勿念出了什么事情的,勿念也不会问他,但是勿念会自己去查。
江湖上什么地方的消息最灵通?
茶楼,酒馆。
勿念不会喝酒,所以她来茶楼。
天下间最不缺少的就是纨绔子弟,所以勿念看到那个一身华服的胖子时,一点也不惊讶。但是这并不影响她厌恶这个男人。
那男人还在恬不知耻地道,“小娘子若是跟了我薛七,必定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温子安已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一贯温雅柔和的声音这一次却冷得变了调,“只怕你该先问问我的意见。”
薛七转头看温子安,许是温子安样貌太过儒雅,虽然温子安一脸的寒冰,却半点没有骇住薛七这个地痞流氓。
薛七冷笑一声,“怎么,你小子还想英雄救美不成?”
云勿念看着温子安那一脸寒意,不由打了个哆嗦,却还是出声,“他是我未婚夫。”
薛七听了勿念的话,转头对着勿念笑了一下,“小娘子别害怕。”
又凶神恶煞地瞪向温子安,“你最好乖乖把人让出来,到时候好处少不了你的。不然,……”
温子安看也不看薛七,“阿郝。”
云勿念登时心头一震,她又惹得子安生气了吗?她知道温子安不希望她管这件事,可是,就因为这个,子安就不要她了吗?
这一刻,云勿念都忘了,她自己的武功也不弱,似薛七这般的地痞无赖,再来十个也不够她打的。
薛七听了大乐,伸手便要去拉勿念。却没想到温子安比他更快,手一伸,就把勿念带到自己身后。
勿念心下一暖,她从来都是被这个人宠着的,从来没有感受过那种要被抛弃的感觉。她之前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失去过他的疼宠,所以当失去时,就更加地疼痛。
如今温子安显然不是放弃她的举动,让她几乎觉得自己是个几近快被溺死的人,而温子安,便是救起她的那个人。
温子安拉过勿念,又一次重复方才的话,“阿郝,给我把他扔出去。”
勿念这才看到,温子安身后的阿郝上前几步,一把抓住薛七的胳膊,把他按在桌子上头。
阿郝使得力气极大,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却只是让薛七感到疼痛。
这就是死士,他们不光不能主宰自己的生命,连对于对手的举动,也必须听从主人的命令。
“折了他的两只手,把胫骨给我碎了。”温子安冷冷命令道,手里握着勿念的力气越发大。
勿念忍了片刻,还是没忍住,道,“子安,疼。”
温子安愣了下,抬起勿念的手腕看,白皙的皮肤上,那一圈青紫色显眼的很。
温子安原先是想狠狠骂勿念的,她怎么这么蠢,对着薛七那么一个地痞流氓,不直接打个半死,还听着他说那些调戏之词。
明明以为自己惹上的是危险的事情,还要钻尖了脑袋地凑上去,想方设法地打听消息,又怕他担心,不肯告诉他。
这就是他捧在手上的姑娘,聪明而执拗,善解人意得叫人心疼。
四、
勿念不知何时已经落了泪,三三两两的,如同破碎的珍珠,“子安,你答应过的,永远都不会抛下我一个人,无论面对的是什么。”
是的,那是他应过的承诺。
那时他们才十三岁,是了,他二人本是同年的。
十三岁的勿念武功已经很不错,胆子却比武功更大。
看到书上说,深山里多有老参。便打定主意要去采了来学做参汤。
全然不顾再往下三行便有一句深山多猛兽,便拿了医书上山去,连把防身的匕首都没拿。
他们所居的谷本就隐于深山,勿念不过走了三个多时辰就到了地方。
而温子安则在得知她离开的第一时间,便拿了两把剑冲出谷去。
温子安记得,自己到的时候,远远地便看到,勿念一头发髻早已散乱,医书更是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狼狈不堪地扒在一棵树的树杈上,连大气都不敢出。而下头的一只吊睛猛虎正虎视眈眈地盯着。
勿念素来不是个上蹿下跳的,所以爬树的姿势也是错的。就那么扒在那里,都没注意到树杈隐隐有裂开的趋势。
那老虎也是聪明,不知是不是快成精了,就那么盯着,耐心地很。
温子安自知不是老虎的对手,原打算的是偷袭老虎。可勿念太不争气,温子安还没到呢,便尖叫着掉了下来。
温子安不由厉喝一声。
老虎立刻猛地扑上去,好在多年武艺不是白费的,勿念借力一点脚尖,腾空而起,然后,扒上了另一枝树杈。
这回儿温子安可算是明白了,不是这老虎聪明,也不是她勿念运气好。
这每隔一会儿来一趟,老虎能走就怪了。
可是这会儿勿念是安全了,温子安却被老虎盯上了。
心知逃不了多远,温子安脚尖一点避开老虎的扑击,手中剑已出鞘,专削老虎的弱处。
勿念看到温子安来,原本是高兴的。可未过片刻,就变成了担心。
温子安腰间还挂着的那柄带给勿念的剑,无疑大大影响了他的出手速度和行动。
勿念看着温子安几次险而又险地避开老虎的扑击,身上还是难免挂了彩。而过度的体力消耗,还是让他的动作越来越慢。
终于忍不住,勿念手一松,轻飘飘落地。拾了几块石子狠狠打向老虎,见老虎转身怒视她,才拼了命地朝着温子安的反方向跑去。
引开它,不能让子安死。
那一刻,她的心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温子安见老虎被勿念激怒,丢下他便追过去。心里不知是感动好还是生气好。
他也顾不得歇息,便拔步追上去。同时取下腰间的剑,赶在老虎追上勿念时,狠狠用剑砸了老虎,大喝,“飞花落雨。”
勿念顿时心头一亮,一个鹞子翻身拿过剑,拔剑出鞘,手里飞花剑法第一式桃李遥遥。
温子安则是以落雨剑法第三式春雨微微对上。
双剑合璧,多年的默契终归不是假的,老虎轰然倒下时,温子安也体力不支,一把剑插在地上支撑,身子却不由半跪。
“子安,……”勿念想说什么,却被泪水哽咽住,只是扶住温子安。
温子安眼前已经模糊,却还是安慰地笑笑,“勿念,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我答应你,我永远不会丢下你。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你一起面对。”
是的,勿念害怕,害怕孤独,害怕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不过是谷主捡回来的婴孩,因为温子安一时兴起而担了未婚妻这个名头。
谷中被捡回来的孩子不是很多,但也不少。可他们无一例外都成了死士,除了云勿念。
一旦温子安或是谷主改了心意,她就要去接受死士的训练,若是没有通过,她就得死。
云勿念怕痛,怕苦,怕黑,更怕死。
可是这个人,温子安,他给了她一个全然不同的生活,还给了她这样一个永不离弃的承诺。
勿念喜欢温子安,她怎么能不喜欢他?他给了她所有这个世间最好的一切,她的一切都是温子安所给予和塑造的,温子安所喜欢的样子。而温子安,则是她生命中唯一不可替代的那个人。
所以,她怎能看着温子安孤身犯险?
对于云勿念来说,温子安所在的地方,即使是人间地狱,也可以安心;而没有温子安的地方,即使是天堂圣地,也无法安然。
勿念为的是温子安,更是自己。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其他的什么,她从来执拗,她只记得,自己不能失去温子安,所以,天国地府,她都要跟在他身边。
温子安幽幽叹一口气,手上力道放的轻了些,却依旧是不能挣脱的。“傻丫头,我接你来,是为了我们的婚事。”
五、
婚事定在杭州城最大的酒楼摆宴,时间是下月初七,黄历上最近的宜婚嫁的日子。
再一次见到顾朗,是在温子安暂居的梦归楼。
引荐的人是个极其美好的女子,月色很美,这个女子就很像明月。
温柔而清冷,优雅而缥缈,一点点渗入人的心底。
这个女子,叫苏凝。
勿念不知道为什么苏凝肯替顾朗做引荐。
那天她在茶楼并没有打听到温子安费心的事情,却知道了顾朗和苏凝的一些往事。
郎才女貌,又是指腹为婚,本该是段良缘。可惜出了个安袭。
那个已经逝去的如同清风的女子,也正像清风一般无声无息拿走了顾朗的心。
两个人之间的纠纠缠缠,却牵累了这个无辜的女子。苏凝在婚礼当天被当众被退了婚。
换做是云勿念,她必然同这个负心人老死不相往来。可是苏凝却是一往情深,情深意重。
苏凝看到云勿念时,也变了脸色,然而片刻便压下了,依旧是风轻云淡。
温子安同顾朗谈的武林大事,勿念自然是半分兴趣也没有。便自顾自出了屋子透气。
“我和那个安袭当真很像?”看到不久便跟出来的苏凝,勿念淡淡问道。
苏凝也不惊讶,只是折了枝花,道,“一模一样,几近是一人。”
勿念看着苏凝,不搭话,也不动作。
苏凝接着道,“若是一定要说个不同,,安袭似清风,柔弱温和;姑娘如火光,温暖热烈。”
勿念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开怀地笑笑,抬手拂过娇嫩的花瓣,转头看着满园的花朵,眉目耀眼。
苏凝却是接着道,“可实质上,你们都是一样的。努力抓着些什么,想要证实自己的存在。就如同你们知道自己爱着一个人时,眼里那种琉璃似的光泽,璀璨而脆弱,如此夺目。也,显得很虚假。”
那是勿念从没听过的话,好像一把小刀子沿着肌肤的纹路刺进去,血都涌出来,人才觉得痛。
勿念的手停在一枝花上,手一抓,花瓣都被扯下来,旋即扬手便将那些花瓣扔到苏凝身前。
勿念一字一顿,几近咬牙切齿,“苏凝姑娘,还是慎言的好。”
苏凝走的时候,给勿念留了一封信。
信在袖子里,信封是牛皮纸的,里头鼓鼓囊囊的。
苏凝那时候问了勿念一句话,“姑娘为什么那么生气呢?”
勿念没有答她,或许是连她自己也有些怀疑,自己对于温子安,是爱着的吗?
她的生命里从来只有一个温子安,所以,错认了也不奇怪的不是吗?
七角琉璃水晶灯里头,烛火的火舌一点点侵蚀着那封信,热烈的火焰将信纸烧成黑色的焦炭,风一吹,便纷扬成最细小的尘埃。
如同勿念破碎的心。
那不过是几张调查的文书。
世间不会无缘无故的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云勿念和安袭,本是姐妹。
而更有趣的是,安袭当年不是死于别的,正是死于安息谷的落雨剑法。
昔年的验尸报告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致命伤为剑伤,于一点呈溅开状,共计十七处伤痕,皆为一指大小。”
那是勿念再熟悉不过的剑法,落雨剑法第三式,春雨微微。
手指甲刺入掌心,勿念突然想起当年在一本古籍上看到的话语,她以为自己忘了,却在此时清晰地回忆起,猝不及防,避无可避。
“昔有临安南家,天生药灵,体有异香,取其血可续命。若得双生,则为常人,一带异香,一擅医术。取一人心头血灌注另一人,则异香散,血可药人。”
安袭死在半年前,而半年前,温子安给过勿念一丸丹药,其味腥膻,其色鲜红。
那是勿念吃过的最恶心的东西,却在温子安的一再坚持下吃了下去,她永远不会忘了那个味道。以前是因为那个味道的恶心,现在是因为,那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亲缘血脉——她的姐姐的心头血。
其实,如果安袭出现在勿念面前,她未必会对这个姐姐有多么在意。甚至安袭若是冒犯了她,她杀了安袭的可能也是有的。
可是,在勿念看见安袭之前,安袭就死去了。
而且是被她以为永远不会做出任何叫她伤心难过的事情的温子安杀死了。
六、
勿念到的时候,温子安正在书房看书。
书房的架子是黄梨木的,香炉是东汉越窑褐釉香熏,香是二苏旧局,闻起来清淡雅逸。
窗前一只哥窑钧青的阔口烟雨迷蒙山水图花瓶,里头插着配着千里香、一丈红、半支莲和珍珠梅。插花的技艺不算好,本是配不上这么好的花瓶的。
勿念记着,这是自己昨天插得花瓶,因为不好看,气了好一会儿。温子安便亲自插了个花瓶给她,却是拿走了自己插得花瓶。
她以为温子安是把它扔了,可是他却是这样珍而重之的把它放在了自己的书房。
温子安抬头,笑意温暖而宽和,招手,示意勿念过去。
勿念看着温子安的笑脸,有着一种诡异的不真实感。
“安袭是你杀的?”这句问的很平静,淡淡的,没有半分感情,连勿念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语调太冷漠,也太绝情。
“是。”温子安听到这句话,挑了挑眉,依旧带着笑意,坦坦荡荡地回答,那副姿态,好像他们谈的不是杀人,而只是有没有吃饭。
勿念想过他会生气,想过他会百般抵赖,还想过他会,动手杀了她。可她没想过,他会就那么轻易地承认了。
完全出乎意料的状况,令她一时间愣怔在当场。
而温子安此时却放下了书,安然自若地踱步到她身前,手缠起勿念的发尾。“是不是想问为什么?”
他从来都是最懂她的,自然知道她为的是什么。
勿念点点头。
温子安笑了,“还记不记得你生辰那天我拿给你的流云水意素玉簪?”
勿念愣了下,虽不知此言何意,还是细细想了想,点了点头。
温子安给她的珍宝不少,流云水意素玉簪就是其中之一。
这簪子是用云南大理上贡的一块奇玉所雕,玉身通体素白,然透过光去看,却又隐隐有水纹在其间流转。
据闻这簪子世间也不过有二,其一在皇宫,由皇后所有,另一只便是勿念的这只。
“还记不记得那天你说了什么”温子安接着道,看勿念一脸的茫然,又毫不厌烦地解释起来。
“你当时说,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才珍贵。若是你,一定毁了另一只簪子。”
一种猜测涌上心头,勿念不可置信地看向温子安。
“所以?”
“所以,这世间不必有另一个和你相似的安袭。你要独一无二,那我自然该毁了那个和你相似的人。”
温子安说的很温和,好像他从前允诺她某件事的时候,宠溺而无奈,却是满心欢喜。
勿念没有说话,只是恐惧地看着温子安,一直看着,直到她自己的眼里无波无痕,直到温子安嘴角的微笑都消散了去。
她从没想过,自己的一句话,居然也会害死人,害死的还是她唯一的姐姐。
勿念终于开口,“我想离开。”
温子安看了勿念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可以。”
勿念愣了下,“我是说,离开你。”
温子安淡淡转过身,“我说可以。”
勿念没有说话,走出书房,走出去。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能去哪,或者说,她从没想过,温子安会让她走。
走到大门口,她看着疑惑地上前的奴仆围上来,他们嘴唇张张合合,似乎在说着什么。
她听不到,勿念看了看自己脚上,是一双木屐,东瀛传来的东西,并不十分好,却有着奇异的精致。
仿佛看到了什么骇人的怪物,勿念一把脱下两只木屐,狠狠扔开。
只有十五天,她便该嫁给温子安的,可是,她如今不能嫁了,也,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
她只是茫然地走着,光脚踩在地上,有血丝渗出,却不觉得痛,直到她昏过去。
三个月后。
苏凝将刀子架在勿念脖子上时,勿念只是看了看刀柄嵌着的蓝宝石,眼神平静得可怕,“你找错人了。子安不会为了我收手。”
三个月的时间,江湖早已翻天覆地。
号称温玉公子的温子安和魔道勾结,接连屠了顾家和苏家,魔道当势。而如今苏家,仅仅只剩苏凝一人。
苏凝冷笑一声,“他宁肯死,也不肯取你的血续命,怎么可能是不喜欢你?”
勿念手抓着刀刃,任凭血液从手心流出,却半分也不觉得痛。“解释。”
苏凝一脸的怨恨,半点不见先前的温婉,“还不明白?他把你藏了十几年,就是因为你是南家的血脉。”
顾朗是真的喜欢安袭,可顾家和苏家从来都要的是南家的血脉。
苏凝大约从没想过顾朗会真的爱上安袭,所以顾朗悔婚时,她才会那么恨。
一个嫉妒的女人可以做出什么?苏凝给安袭下了蛊,蛊毒发作的安袭甚至不能控制自己,一举一动都受苏凝摆布。于是,安袭就求温子安杀了她。
可这蛊的奇异之处在于,温子安杀了她,溅上了她的血,也中了蛊。
大概便是为了这个缘故,温子安才会接勿念来,也才会让勿念走。
苏凝死的时候,依然无法相信勿念的武功居然这么高。
可这么高的武功,在勿念赶回去时,也没来得及见温子安最后一面。
只有一封留下的信,“地狱太苦,念儿该在天人道享福,至于地狱,我一人一个足以。”
尾声
勿念杀的第一个人,是个和尚,少林的长老,她杀他之前,问了一句话,“杀人的罪孽重吗?”
“自然。老衲劝姑娘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以免坠入阿鼻地狱。”
勿念手里转着温子安留给她的剑,笑了,“大师多虑了。勿念所求,正是归于地狱。”
子安,可不可以,等等我。天国地府,勿念都会陪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