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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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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云在太仓又待了好几天,终日游魂一样在发现黎宝山断手的河滩边徘徊蹀躞,他陆陆续续又发现了黎宝山的一双鞋,一只衣服袖子,这些物事早就因为火灾和水淹而面全非,但他坚信自己绝不可能看走眼,它们十成十是曾属于黎宝山的所有物,或许是因为这尴尬而又类似的身份,冥冥之中他与它们互相吸引,才能将它们从泥沙中,朽木下挖掘出来。
枯云始终没有再找到黎宝山的任何身体部分,他在太仓待了七天后,带着黎宝山的手回了上海。抵达上海后,枯云无心返家,他将黎宝山的断手保管在了一只黄梨木匣子里,无时无刻不揣在怀里,他就如此抱着这只断手从圆明园路游荡进了法租界,穿过霞飞路,贝当路,兜兜转转还是走到了筑外边界的愚园路上。
他数着路上的梧桐树,缓慢地行走着。但他的样子却不像在走路,他像是被前方的什么东西在拽着拖着往前走,他本人好似十分抗拒这条路上的一切。他缕缕回头,频频哀叹,一条路上的梧桐树都被他数完了,他停在自己公寓楼下。
枯云点了根烟,抱着木盒子缩在墙角抽烟。楼梯上又被人落下的报纸,他瞥了眼,看到头版头条:青年金融家尹醉桥转战地产,与法商洋行合作开发上海新楼盘。
枯云捡起报纸仔细阅读,他和尹醉桥在太仓警局分开后他就没了他的消息,他也不关心他的死活,可如今看到报纸上写他将和黎宝山共同构建的地产公司转成了中外合资,要知道,黎宝山是最痛恨和外国人做生意的,枯云气不打一处来,扔下那报纸,恨恨踩在头版上尹醉桥笑着与一个洋鬼子握手的照片上。
“臭不要脸的,就知道钱!钱钱!怎么不改姓了钱!”枯云又碾了两下,他的手在发抖,手腕上的红绳线头也跟着上下微震。
他没有拆下那根红绳,反而是自己将它系得更紧,在手上打了个死结。
一根烟吃完,枯云把烟头恨恨扔在了尹醉桥那已经被他践踏得发黑发污的相片上,大步往楼上去。到了自家门口,枯云瞅着那门锁,一个激灵——门没关好,漏了一道缝。
枯云敲了敲门,没人应答,他推了下门,又说:“奇怪了,我出门的时候忘记锁门了?”
他先是伸了只手进去,那手既没被人抓住也没吃了子弹,他这才放心地走进屋里。他反手关好门,将木盒子先放下,在屋里扫了一圈,客厅里乱成一片,茶几倒了,花瓶碎了,沙发也被碰歪了。沙发边上还躺着一个穿粗布短衫短裤的人。
“小广??”枯云当下就认出了这人,赶紧上去抓起他就拍他的脸颊,大声喊他的名字,“小广!醒醒!!你怎么在这儿?小徐呢?!”
枯云往卧室张望,卧室房门大敞,空无一人。他心下焦急,用力摇晃小广的衣领,小广这才算是慢慢睁开了眼睛。枯云见他恢复了意识,拿了杯水过来当头就浇了上去、
“小广!快醒醒!”
这一杯冷水效果拔群,直接叫小广打了个寒战,从地上弹跳了起来。他左看右看,瞧见枯云,双眼猛地聚焦,扑向他抓住了他双手就道:“枯少爷!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哪里不好了?!谁不好了??”
“徐大哥!!他拿了枪去找彭苗青报仇了!!”
枯云一个愣眼:“什么??!他的伤已经好了?他什么时候去的?你怎么会在我这里?!”
小广自扇耳光:“都怪我多嘴!那天您从医院走了之后,我越想越不对劲,晚上趁天黑,甩掉了阿青的人就找了过来见到了徐大哥,他派我去外面收集消息,每天向他汇报彭苗青还有阿关,老富他们这几个从前和宝山哥称兄道弟的人的行踪,今天我过来这里才说到彭苗青去了四马路庆祝,徐大哥一听就火了,我想拦他,拦不住啊!”小广一摸脑袋,“还被他打晕了过去。”
“小徐走了有多久了?”
小广看看外头天色,估算了番:“应该没多久……枯少爷,您不会也想去报仇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
枯云道:“我去把小徐劝回来!”
小徐可还有白白和那对双胞胎要照顾啊!他重伤在身,怎么这么鲁莽就要去和彭苗青拼命!
他看着小广:“你告诉我,彭苗青去了四马路哪里?”
“会乐里,会乐里的爱园!”
枯云裹紧大衣,嘟囔着就跑出了家门:“这个小徐也真是够乱来的!”
小广道:“徐大哥也是气极了,你不知道那天宝山哥出殡,彭苗青说什么要火化宝山哥,当众就烧了那个蜡烛人!这不是在污辱人嘛!我也咽不下这口气啊!”
枯云不响,下了楼跳上了黄包车,问小广:“我问你,阿关,老富这几个人真的现在和彭苗青干了?”
小广颔首,低着头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没有规矩,也不懂规矩,事情不能这么搞。”
枯云咬紧嘴唇,又问:“那宝山的家呢?空关着还是被人抢了去?还有他圆明园路的公司,现在是什么说法?”
小广一一告知了他,黎府现如今由彭苗青霸占着,至于圆明园路的公司,被法国公董局以一个莫须有的名义查封了,据说要改建成一个品酒俱乐部。
枯云握紧了拳头,他是越听越不忿,黎宝山要是地下有知,看到自己的房子由仇人入住,自己的公司成了自己最厌恶的人的娱乐场所,他该是个什么想法?枯云心里逐渐也是涌上了要报仇的念头。
这时,黄包车跑进了福州路,才转进了会乐里的弄堂口,就听到那里面传来一阵枪声。枯云和小广互相看着,立即下车朝枪声响起的地方冲了过去。
会乐里的爱园本是处幽静高雅的风月场所,里头的书寓先生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连外语都会说好几种,此地素来是招待在社会上稍有点名望的洋人胡闹的好去处。可今天爱园却失了往日的静与雅,火药味,尖叫声从园里蔓延到了园外,枯云和小广才进了园子就因为躲避枪火而走散了,爱园里更是因为枪战鸡飞狗跳,堂差小姐们东躲西藏,客人们骂着粗话推来撞去,直往门口挤。有个堂差看到枯云还在往里面钻,还拽了他一把道:“先生!你不要命了啊!这里可是在枪战啊!”
枯云问他:“你看到是谁先开的枪吗?”
“一个男的,冲进了竹雨轩就开了枪!”
“彭苗青死了吗??”
堂差一愣,枯云复问了遍,堂差道:“没有,没打中。”
“那开枪的那个男的人呢?你还看到他了吗?他在哪里??”
“有人说是看到他往后门去了!”
又是两声近距离炸开的枪响,堂差甩开了枯云的手,按着脑袋上的瓜皮帽就往门口跑去。枯云靠墙躲着,爱园里的枪战还在继续,他思来想去,决定先跟着人流出去,再绕去后门一探究竟。
爱园的后门开在一条很长很窄的巷子里,枯云找过去时,彭苗青的一干手下也恰好从爱园里冲了出来,举着枪分头搜查。枯云赶紧是转身走开了,他拐来绕去在四马路迷宫般的弄堂里穿梭,他猜想着经此一役后小徐会逃往哪里。
愚园路他的家吗?
还是去找那个他所信任的医生?
他的伤口会不会因此开裂?这一回他的运气还会那么好?能挺得过去吗??
一瞬进,枯云脸上、心里皆可谓愁云密布。小徐之于他,仿佛是这世上他与黎宝山最后的联系了,再加上一直以来,小徐都待他不薄,倘若他也遭遇了不测……
枯云靠在了墙边,他捂住了脸,他失去了黎宝山是失去了一个爱人,小徐死了,他仿佛是失去了一个亲人。
夜晚悄然降临,四马路不知名的小弄堂里湿气弥漫,枯云已是泣不成声。就在他哭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突然之间他鼻子和嘴上一闷,一只大手从他身后的暗处伸了出来,牢牢捂住了他的嘴!
这下枯云更呼吸不上来了,他不停拍打那只大手,又是捶又是抓,那大手的主人不为所动,将他往小巷的更深处拖。枯云奋力挣扎,大手的主人和他贴得更近,也勒得他更紧,正是在这极近极紧的接触中,枯云闻到了一阵熟悉的气味。
他大惊失色,他更是欣喜若狂!
“宝山!”
枯云抓住那大手,低低呼喊出了这个名字。
大手的主人不响,但他松开了手。枯云转过身去,黑漆抹乌的深巷中既无光也无亮,枯云只能依稀判断出有一个人站在他身后。他伸出双手捧住了那个人的脸。这沉默男子的右面脸孔凹凸不平,仿佛是有伤疤,但他左脸的触感是枯云所熟悉的。他鼻梁和嘴唇的形状更是与枯云牢记心中手感相吻合。枯云一把抱紧了男子,噙着眼泪,哑着喉咙,道:“我知道是你……你还没死……你……你还没死!“
他的黎宝山又回来了!
黎宝山不响,只是轻拍了拍枯云的后背,这一举动让枯云突然瞪大了眼睛。他慌忙去摸黎宝山的右手,黎宝山既还活着,那他的那只手——枯云摸到了一只空荡荡的袖管。
秋意凄怆,黎宝山只着单衣,枯云脱下了自己的大衣给他披上,他攥着他的空衣袖,仰起脸看他。他们头顶总算是迎来了一缕暗黄的月光。黎宝山那落有明显烧伤的脸庞立时进入了枯云的眼帘。枯云颤抖着又抚上他的右脸,他道:“小徐……小徐刚才去找彭苗青要给你报仇了。”
黎宝山点了点头,他亦望着枯云,用与他相似的悲悯的眼神。他指指自己的喉咙,又指指自己身后。
枯云猜测道:“你说不了话?”
黎宝山颔首,牵着他去看他身后的一堆黑影子。枯云走近了过去,瞧见那黑影正是躺在了地上的小徐,他面无血色,双眼紧闭,身上好几个血窟窿。
“啊……”枯云俯身去探小徐的鼻息,一只手还紧紧抓着黎宝山的左手。
小徐断气了。
枯云跪在了地上,才止住的眼泪又淌下了,他与黎宝山久别重逢的喜悦倏然间被悲哀白白与那对新生儿未来的处境所取代。他的手盖在了小徐的眼睛上:“小徐,你放心,我会替你照顾好白白和你的孩子们的,你不知道你那对双胞胎孩子多可爱……我会照顾好他们。”
他另一只手攥着黎宝山,攥得他手指都在发痛,黎宝山的手亦很有力地回应着他,仿佛是在代替他失去的声音对枯云诉说着安慰的话语。
枯云收住了哭腔,回头对黎宝山道:“走,我们去找医生看看你的嗓子。”
虽然心急黎宝山的状况,但枯云并未轻举妄动,他在巷子中等待了好一段时间,先是去探听了彭苗青的状况,发现彭苗青因为搜捕无果,加之人并未受伤,已经带人离开了会乐里之后,枯云这才和黎宝山将小徐的尸体从地上扶起,一人担着他一边摸出了四马路。
两人没有叫车,上海的黄包车夫多少都和青帮有所联系,万一他们泄露了风声,对黎宝山会十分不利。他们徒步到了野外,找了片草地,挖了个浅浅的土坑,将小徐的尸首掩埋上了。接着枯云便带着黎宝山找上了之前替小徐看过伤的那位医生。医生姓王,住在闸北的平民公寓房里,他独居,五十来岁的模样,提着烛台过来开的门,见到黎宝山,他明显吃了一惊,探出脑袋在门外张望。已经夜深,枯云和黎宝山再三确认过没有人追踪他们而来,枯云道:“王大夫,没有人跟着。”
王大夫对他比了个不要出声的动作,马上将他们拉进了屋。
他不开灯,在屋里又点上了两根蜡烛,把黎宝山按在了客厅的椅子上。枯云道:”宝山哥嗓子坏了,说不了话。”
王大夫闻言,拿来纸笔,又去搬来了个药箱子。黎宝山提笔就在纸上写了行字,他写得快,字迹潦草,枯云凑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下边看边念了出来:“嗓子被烟呛坏了,手。”
王大夫和枯云全都看向了他的右手,王大夫剪开黎宝山的衣袖,将他那断了的右手举到了桌上,黎宝山的右手断面圆滚滚的,皮肉皱起,红里透着黑,看上去好似经过了烧灼。
枯云稍稍别过了脸,他心痛得厉害,但还抓着黎宝山的左手没有松开。他舍不得松手。
黎宝山又写:“手是我自己断的,用火烧,止住了血。”
王大夫给他拿了瓶消炎的药丸,让他吞服下两颗,继而转去检查黎宝山的脖子,他道:“嗓子确实是被烟熏哑了,休养一阵应该就能恢复声音。”
“那其他呢?其他地方还有受伤吗??”枯云焦急地询问。黎宝山对他打了个手势,又冲王大夫使了个眼色。王大夫识相地回避,留枯云与黎宝山在客厅里说话。黎宝山在纸上写:“留下手是要他们以为我死了,这样我就能潜伏回来。”
枯云的嘴唇嗫嚅着,黎宝山又写:“我知道你担心我,我还知道你去了太仓要找我。”
枯云用力吸鼻子:“你什么时候回的上海?你消息这么灵通为什么不给我一点暗示!你知不知道我……我……”
他的悲伤早就不能用言语来形容了,枯云打了黎宝山的手一下,很重。
黎宝山任他责怪打骂,枯云还道:”你潜伏回来想干什么?也要找彭苗青报仇吗?你没看到小徐的下场吗?他还是两只手都好好的呢都伤不到彭苗青,你呢?你现在就只有一只手了!还有你的那些兄弟早就投靠了彭苗青,没有一个有血性有人情味的!全都只想着赚钱!”
黎宝山不响,也不写字,他用肩膀靠近枯云,嘴唇跟着贴了上去。他在烛光照不到的混沌黑暗中亲了下枯云。
枯云眼眶湿润,抽抽搭搭地揽住他双肩,抱着他说:“我们走吧,我们离开上海吧,我去把铺子卖了,我们走得远远的,去云南,广西,还可以坐船去日本。”
黎宝山的额头抵在他颈边,他用他干裂的嘴唇亲吻枯云的脖子,枯云的身体是那么温暖。
“我还有你寄在我那里的金条,好几条大黄鱼,足够我们吃喝一辈子的了。宝山……上海这片是非之地,我们不待了好不好?”
枯云好商好量的,黎宝山始终不响,为了确认他到底是因为说不出话不响还是因为拒绝而沉默,枯云和他分开了,他看着他。
黎宝山的双眼含情脉脉,一如他在黎园的那个试探、不言的夜晚中看着枯云的眼神。
枯云大恸,不忍看他,黎宝山在纸上写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要他加倍奉还,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是我的两条规矩。”
枯云心知他是劝不听黎宝山的,低着头,将自己去求尹醉桥,与他同行往太仓去的事告诉了他。黎宝山听后,写道:“尹大不过是爱钱,他的事暂且不用管。”
“那十万的借据,我自作主张地撕了,你别生气。“
黎宝山忙将枯云抱住,他有多少想说的话要对他说啊!这个漂亮少爷竟然肯为了他去求人,一路寻他寻到了太仓,他感谢他,感激他,感恩他还来不及,他怎么可能生气?
”千金散尽还复来。”黎宝山写下这一行字后,枯云怔怔地看着那黄纸,道:“你有你的规矩,我是不能让你改换了你的规矩的,我知道,那我有什么能帮得上你的,你尽管和我开口。”
黎宝山写道:“暂且不用,我的事我自己处理就好,少爷还是少爷,我的少爷。”
枯云不让他再写下去了,收好了那纸,说:“这张纸我要留着,以后你要是和我分开,我也好留个念想。”
黎宝山深觉世上再无第二个像枯云这么好看,这么天真,这么赤诚,这么有趣,又这么有情有义的人来了。他一把握住了枯云的手,他看到自己给枯云绑上的红绳子,他摸着枯云打上的死结,低头亲吻起他的手腕。枯云抱着黎宝山,道:“你答应我,我们再不会分开了。”
“你答应我,好不好?”
再要他失去一次黎宝山,他不能想象那样的画面。
他是他失而复得的至宝,他绝不允许让任何人把他的宝贝抢走!
黎宝山看上去虽无大碍,但王大夫私下对枯云说过,他其实十分虚弱,若非足够坚强的意志精神,他绝撑不到现在。见到枯云,与他一番推心置腹的恳谈后,黎宝山似是有所松懈,身体突然是垮了,连夜发起了高烧。枯云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在黎宝山病榻前忙来忙去,一连三天过去,见黎宝山有所好转,枯云才算是趴在他床边又了喘息的机会。这天下午,枯云打了个盹起来后看黎宝山还睡着,他的烧已退了,人消瘦得厉害,枯云打算去给他买些补品进进补。他别过王大夫就出了门,路上他依旧是保持着很高的警惕,他先是去了药行买了些人参补品,路过百货商店时进去买了两瓶鱼肝油和润嗓子的营养品。
枯云提着两个大包从百货商店出来,好巧不巧碰上了正从私家车上下来的尹醉桥。
枯云看到尹醉桥,上前就和他说:“你放心,借据我已经撕了。”
尹醉桥看看他手里的人参灵芝,药酒胶囊,道:“你要去看那个电影明星?”
枯云眨巴眨巴眼睛,甚为不解,尹醉桥眼里也闪过一丝顾虑,但他没说话,在街边买了份报纸,递给枯云:“你看看,娱乐新闻。”
枯云着急赶回去照料黎宝山,哪有心思看什么娱乐新闻,道:“你塞我袋子里,我回去看。”
尹醉桥眼珠转转,跟了他两步,枯云立时就喝住了他:”你干吗啊?我不都和你说了借据我已经撕了嘛!你怎么还跟着我!”
“你回家?”
“对啊!”
“我和你同路,不行吗?不过……”尹醉桥一顿,“你家现在不在租界里了?”
“关你什么事!”枯云怒视着他,一动不动。尹醉桥又道:“听说那天有人偷袭彭苗青。”
枯云心里一咯噔,他怕再和尹醉桥对峙下去,会被他问出、看出什么破绽,暴露了黎宝山的行踪。彭苗青因此会怎么应对暂且不去多想,单就尹醉桥这个爱钱如命的品行来看,黎宝山要是还活着,对他的地产事业肯定会产生影响,难保尹醉桥不会动什么见利忘义的坏脑筋,对黎宝山不利。枯云转过去道:“好吧,既然你想跟着我,那你就跟着吧。”
他这么说,尹醉桥倒不跟了,对枯云一挥手:“我不是驴,你不是胡萝卜,跟着你做什么?再会。”
枯云不理他,在马路上转了阵,先去了趟愚园路,在家里一直待到了第二天白天才敢去王大夫家。
枯云回到王大夫处时,黎宝山正在喝一碗药汤,枯云和他说起白天遇到了尹醉桥的事:“我怕他跟踪我,所以才耗了一天才回来。”
黎宝山还没法开口,他笑了笑,似是很赞赏枯云的机警,还刮了刮枯云的脸蛋。枯云笑道:“你不说话也好,就当我的哑巴长工吧,你不说话也讨人喜欢。”
黎宝山笑眯眯的,他喝完药汤,枯云往他嘴里塞了颗水果糖,这才有闲工夫和闲心思抽出了尹醉桥买给他的报纸翻阅。黎宝山和他脑袋挨着脑袋看报纸,枯云还挖苦他:“有什么新闻啊?你还想看自己的新闻啊?大上海早就把你宝山哥给忘记了!”
黎宝山咬他的耳朵,枯云笑着躲开,翻过一页报纸,眼角瞥见了条娱乐版面上的新闻,标题写道:女影星杨妙伦为情自杀,女星求爱之路为何如此坎坷?
枯云的眼睛立刻是睁圆了,连日来他一心只系黎宝山,两耳不闻窗外事,竟不知自己的这个贴心好姐姐杨妙伦因为和尹鹤的情感纠纷割腕自杀了!所幸发现及时,人已救了回来,正在广慈医院休养。
枯云捧起报纸仔仔细细地将报道看了三遍,他不敢相信,茫然地说道:“妙伦姐不像是这样的人啊,她多精明,多拎得清,多会看眼色,一条路走不通,她……她难道就不会换一条路走吗?她怎么就……唉!尹鹤啊!”枯云叹息,“尹鹤就是个兴之所至的少爷公子啊!要不是妙伦姐当了电影明星,她舞小姐的身份,尹鹤怎么肯会和她在一起?”
黎宝山看着他,枯云继续道:“他那么要面子!现在被报纸这么批评了一通,他大概是要去挽回妙伦姐的,背着个负心汉的名头丢他的面子啊。”
黎宝山一笑,对枯云勾勾手指,在他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字。
“你、倒、把、尹、四、完、全、看、穿、了。”
枯云撇嘴,黎宝山又写:“去广慈医院。”
枯云起先不答应,可僵持了阵,他穿上大衣,道:“你也是把我给完全看穿了。”
黎宝山不敢认,抓住他的手亲了又亲。他即便成了哑巴,不会再说什么甜言蜜语了,也是个让枯云喜欢得不得了的哑巴。枯云捧住他的脸,两人缠绵地亲了会儿嘴,黎宝山推了下枯云,枯云摊开手掌心,黎宝山这回只写给他两个字。
早回。
“嗯,早去早回,再会,再会啊。”枯云倒退着,在黎宝山的微笑目送下出了门。
到了广慈医院,枯云进去便和护士打听杨妙伦的病房,孰料护士得到了电影公司的关照,不得向闲杂人等透露杨小姐的所在。枯云与那护士争执许久,对方不肯妥协,枯云是又气又失望,无计可施时偏巧看到了尹鹤。
尹鹤见到他,并无意外,朝他走来,拉过他就道:“你是来看妙伦的吧,我这就带你去。”
枯云扭开了胳膊,看着他道:“你们是怎么回事?”
尹鹤一挠脸颊,笑笑:“你看玛莉亚小姐平时老是作骨头,好像不怎么好伺候,一直要人哄,可偏她在爱情上是那么洒脱,那么果断;妙伦呢,你看她豪爽,泼辣,不斤斤计较,是很贴心善解人意的人,可到了关键时候就是爱作骨头,还作得很厉害。”
枯云不高兴了,板起脸孔道:“我看报纸上写是你在外面花天酒地,伤了她的心!她是爱你,想要挽回这份爱情才……这怎么能叫作骨头??”
尹鹤道:“爱情能高过生命吗?没有了生命,谈什么爱情呢?”
枯云不响,他也觉得为爱情赔上生命是不对的,他不支持杨妙伦的做法,但是他能理解她。因为爱情之于他也是那么重要,是他的唯一事业,唯一意义,是高过他的命的。他可以为了爱献出生命,但绝不会利用生命来挽回爱。
用生命作代价挽回的那还能称□□吗?那不过成为了别人眼睛里一颗抠也抠不掉的黑斑,是必须忍受,但又碍眼,甚至毫无价值的。
枯云见到了杨妙伦,尹鹤识趣地把房间留给了他们两个。枯云给杨妙伦削苹果,杨妙伦躺在床上,拍拍他:“让你看了我的笑话了。”
她的头发蓬乱,外形一塌糊涂。
枯云摇头,杨妙伦说:“见到你感觉像是隔了好几十年,你最近怎么样,阿牵记我?我看报纸了,黎宝山他……”
枯云抬眼,道:“不说这些生生死死的事情了,你的电影怎么办?我看报纸上说停工了。”
“是呀,要赔公司钱的。”
枯云给她递了片苹果:“你说我把爱情当消遣,你确实有资格这么说,你爱得认真得连命都差点搭进去。”
杨妙伦一笑,笑容淡淡:“我确实是想要死,他不爱我了,不对,不对,应该讲是他从来就没欢喜过我,他欢喜的是他带我出去有面子,要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你都明白啊……”枯云放下了苹果和水果刀,“那又为什么要这样呢?你都明白尹四是这样的为人了,看开一点吧,妙伦姐,世界那么大,还怕找不出第二个值得爱的人吗?”
杨妙伦问枯云讨烟,枯云瞧着她手上惨烈的疤痕,不肯给她香烟。
“你这根红绳子是什么意思呀?”杨妙伦问道。枯云一努嘴:“和你的刀疤一个意思。”
杨妙伦笑起来,一捏枯云的脸,道:“不给我香烟还这样讲我,真是出息了。”
枯云坐到了她的床上,瞅瞅门口,从烟盒里倒了两根香烟出来。他去把窗户打开了点,给自己和杨妙伦都点上了烟,他趴在窗口抽烟,杨妙伦坐在床上吃香烟。
杨妙伦道:“爱情不是讲值得不值得,讲机缘,讲鬼迷心窍,我就是机缘巧合,鬼迷心窍,一叶障目。”
“我没办法了。”
“我这辈子大概就要毁在他手里了。”
枯云不响,轻风舞动,梧桐树掉落一地金黄叶片。
杨妙伦后来睡下了,枯云不愿和尹鹤多讲什么,也不让他送自己出去,匆匆别过他独自往楼下走。
途径一楼放射科室,枯云和尹醉桥这两天里又见到了第二次。枯云暗自咂舌,直道他和尹醉桥真是孽缘不浅。
尹醉桥看看他,又抬起眼皮望楼梯的方向,不响。枯云道:“来看电影明星的,你有什么意见要说吗?”
尹醉桥转过身去,道:“走吧。”
枯云奇怪了,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又有什么地方要和尹醉桥一起去的。他不吭声,尹醉桥回首,对他道:“我恰好要去静安寺附近,送你一程。”
枯云眼光一闪,他现在是处处多想,处处忧虑,他怀疑尹醉桥是想借送他回家的名义,摸他的底细,看看他家里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当他还在无声地盘算着时,尹醉桥又来和他说话,道:“怎么你家是龙潭还是虎穴,别人不能轻易去闯?还是藏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果不其然,尹醉桥是在试探他!枯云忙说:“好啊,那就有劳尹大公子了。”
他是不能立即回去闸北找黎宝山了,他得先把尹醉桥给糊弄过去。
尹醉桥新雇了个司机,看上去比小六年纪还要轻。上了尹醉桥的车,枯云伸个懒腰,推说是困极了,又以这假睡的伎俩回避和尹醉桥的接触。尹醉桥不去撩拨他,那司机也总沉默着,三人安安静静地进入了愚园路。
愚园路上倒是很喧哗热闹的,尤其是经过黎府时,枯云听到好几把声音闹哄哄地在讲着什么,都是上海白话,他没怎么听懂,遂睁开点眼皮看了出去。他见到了几个曾经在黎府里拦住他去路的彭苗青的手下,他们一窝蜂从黎府里出来,青天白日下,抄着手枪就往马路上跑,他们吵吵嚷嚷地讲的洋泾浜上海话枯云听懂了,一个对另一个说:“没有错,没有错!肯定在闸北!阿青哥得到的消息!他出三万大洋买他的人头!”
在闸北值彭苗青花三万大洋买的人头,除了黎宝山,枯云不做他想。他慌了神,彭苗青是怎么知道黎宝山在闸北的?还是有人跟踪他,他不知道??不,这不可能,他已经绝对小心,绝对的警惕了啊!难道是王大夫出卖了他们?
枯云一拍司机:“去闸北!现在就去!!”
尹醉桥不温不火地问:“去闸北?做什么?”
枯云抓紧了司机的坐位:“现在就去!我给你指路!最快的速度过去!”
司机却迟迟不加速,还在等尹醉桥的反应,尹醉桥动动手指,对司机道:“走吧,枯少爷现在的家搬到闸北去了,我们送他去。”司机这才一脚油门,往闸北飞速驶去。
彭苗青那群黑裤子兄弟的话还在枯云脑袋里嗡嗡作响,他是全然定不下心来了,六神无主,如坐针毡。好不容易到了闸北,不知怎么遇上大塞车,枯云哪有心思在这里耗,窜下车,车门也不关直往王大夫家飞奔而去。
“千万别出事,别出事,宝山,宝山……”枯云絮絮叨叨念了一路,人进了居民区,头还没抬起来找准王大夫家的公寓楼,只听砰砰两声枪响自他上方传来。
枯云心里发毛,不敢去看,马路上响起了警察的哨声,可枪响还在继续,居民区里不少人抱头鼠窜,尖叫声此起彼伏。
枯云见到个面熟的相邻,一把抓住了他就问:“王大夫呢?住你们家楼上的王大夫呢?你看到他了吗?”
那人道:“我的个乖乖,就是王夹里家出了事啊!!”
枯云一抬头,望着王大夫那间房间,逆着人流费劲地往居民楼的方向去。枪声不断,两枚子弹穿过王大夫家的玻璃窗户打到了路灯柱上,砰地弹射到了一个路人身上,路人当即血流如注,昏倒在地。刹那间求救声更响,逃亡的居民们纷纷抱住脑袋蹲在了地上,这下是连动也不敢动了。
枯云也是愣了一瞬,他离王大夫家就隔着一条小马路了,正当他要趁人群停滞下来的间隙冲过去时,忽然间手腕上一沉,他被人用蛮力硬是拽到了一辆小汽车后头。枯云转头去看,拉他的人竟是尹醉桥!
“你干什么??!我要上去!我要去找黎宝山!!”枯云大叫,奋力想要挣脱尹醉桥的桎梏。尹醉桥一巴掌挥上去:“黎宝山真在上面?你上去有什么用!”
“你放开!”
尹醉桥掐得更紧,枯云张口就去咬他的手腕,硬是将他咬出了血,尹醉桥倒抽了口凉气,松开了手,枯云推开他,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才迈开步子,只听嘣一声巨响,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噪音,再接着是一记沉沉重物坠地的声音。
枯云抖索了下`身子,在原地站住了,他人还维持着仰望的姿势,他的眼睛也还看着王大夫的房间。
玻璃窗户碎裂的窗口探出了一个人,那是张完全陌生的脸孔,年轻及残忍。他手里拿着枪,枪眼瞄准了枯云所站的位置。
枯云看着他,看着那圆圆的,黑色的枪眼。
他不动,不响,不作任何表情。
“你疯了?!”
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枯云身后的尹醉桥突然是一把推开了他,两人同时摔到在地,枪声应声响起,枯云的视线滑落,他看着他刚才站的地方。年轻的枪手朝那里连开了三枪,扬长而去。那里躺着黎宝山。
摔下四楼,腿骨戳出皮肤的黎宝山,身重数枪,血流不止的黎宝山,双眼还睁开着,手指还在无意识地痉挛着的黎宝山。
他的爱情,他的命。
他早回了,他却再不能和他会面了。
枯云的嘴张开又合拢,合拢后又微微启开,他说:“小徐的枪是我给的,黎宝山是我带来这里的。”
尹醉桥看着他,此时的枯云与他见过的任何时刻的枯云都不一样,这种异样既产生在他的外形上,又没有改变和影响到他的漂亮皮囊。
他只是变得难以形容的冷酷。
枯云站了起来,他没有走向黎宝山,任谁都能看出来,黎宝山死了,彻彻底底地死透了。他调转过头。
尹醉桥喊他:“兔……“他咽下了那个称呼,“枯少爷,你要去哪里?”
枯云不回头,只回说:“我要报仇。”
他没有听到尹醉桥的回答,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听到自己说了些什么,他听不到风,听不到天,听不到地,听不到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
他明白,这些他确实是不应该再听到了的。
他的世界再他眼前破碎了,他的心,理所当然地,也随之枯死了。
枯云不响,举步前行。
——《枯云》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