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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眉间雪

      此是夏夜,北国无雪,南国有风。
      黑衣黑发的少年,轻轻一声叹息,化出绛红的裳,带着他同色的发,在山风里如赤花轻飞,带着淡淡的桃花香飘忽欲去。
      “没什么好酒,随便买的……”朱色眉眼的男子,白玉色的手五指纤长,仿佛在浇花般,对着墓碑前的土浇了半壶三十年的千金醉,另半壶,牛饮入喉,浅碧酒水蜿蜒沾了衣衫,他皱皱眉,将酒壶抛向一旁,在它撞上石块四分五裂前又恢复成了片刻前漫不经心的恍若无事,仿佛有一丝笑,却浅得快看不出。
      “果真不好喝,”他语调轻柔,“不过我知道你不会介意的,箫兄。”

      那时候,勾兑过的土烧和炎夏产的粗茶都一起喝过,也没什么觉得不好的。
      就像在飘摇的扁舟之上看过夕阳暮合,就着漫天星子听故事、说故事,昏昏睡去,醒来恰是初升之日壮丽无垠,将绿水烧出一片红鲤般稍纵即逝的粼粼鳞光。
      他一打扇子,遮得住唇,却遮不住他望向那人的眼。
      箫中剑问他:“朱闻苍日,你笑什么?”
      那人经常不知道他笑什么。
      而他,眉目弯弯。
      “其实,我也不知道。”

      天外南海是个神奇的地方,可以东边日出西边雨一天里体会四季更替,常是一边白雪皑皑,一边桃花灼灼,红红花朵上冰雪凝结又化去。
      在河中舟行的时候船还偶尔会撞上未化的碎冰,岸上则柳依月溶,蝉鸣若诉,时不时有梨花如雪拂过,风却是夏天的气息,三分碧草三分绿叶三分青竹,还有一分晚香玉。
      就像此刻天邈峰上,也是一致无二。
      都说气味要比其他记忆更深刻。
      其实关于箫中剑,有许多记忆,也不算太清晰了。除了讲故事和偶尔嘲讽他,箫中剑和他说的话其实并不很多。自他不是朱闻苍日之后,就更少了。
      千金醉,其实是一种后劲颇厉害的酒。顾名思义,千金求一醉罢了。
      不过如果他会醉,那是因为他自己想醉。
      就像那一日,在天外南海下榻的小院子里,还是朱闻苍日的他半趴在桌上,身边只有一盏小小的玉色纸灯笼陪伴。他喝得有点多,半梦半醒间皆是过往,却不知为何笑了出来。
      猛然睁眼,泛着浅青的胧月萤烛下,箫中剑站在尚能看出几分白日里翠色的草木前,还是那样清冷又静默,仿佛夏夜里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酒意未退,脸贴着的乌木桌面有些凉,想要揉揉眼睛,却发现身上披着箫中剑从不离身的大氅。
      “回去吧,”带着寒气近乎透明的指尖停在他脸颊旁一寸的桌面上,语气淡淡,泠然之声如玉石相叩。
      梨花白,竹叶青,朱闻苍日确定那些都不是他此刻心口发热的真正原因。

      他一生肆意任性,许多事,不过始于机缘巧合,心血来潮。他遇上箫中剑,自来熟地厚着脸皮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跑便是一桩。
      而心血来潮,随手拿黑色丝绦给箫中剑编了一个流苏剑穗也是。
      不过对箫中剑口中那位前辈为他锻造的剑来说,还是花哨了些许。
      “你不喜欢就算了,”朱闻苍日当时耸耸肩,想要往自己身上系,虽然颜色并不搭。
      箫中剑叹了一口气,默默从他手中拿回流苏,系在了自己一路一直替朱闻苍日付钱的钱袋上,对小二说结账。
      朱闻苍日莫名地觉得十分愉快,拿着扇子轻敲着杯子开始唱起来:“鸳鸯于飞,肃肃其羽。朝游高原,夕宿兰渚。邕邕和鸣,顾眄俦侣。俛仰慷慨,优游容与。鸳鸯于飞,啸侣命俦。朝游高原,夕宿中洲。交颈振翼。容与清流。咀嚼兰蕙,俛仰优游。”[1]
      “这原是嵇康嵇叔夜写给兄长的诗?”
      “是呀。鸳鸯即兄弟,同游清波洪流,同栖兰池灵洲,志同道合洒脱成欢……这天外南海一途,箫兄,我们要不要买一些酒埋了,他日故地重游,也能开了共饮一壶,不醉不归。我看这天外南海桃花正好,要不就埋在我们那院子后那片桃花林里?”朱闻苍日又开始心血来潮。
      箫中剑想了想,又向小二要了一个空酒坛子。

      最后埋下的并不是买来的酒,而是两人一起用桃花瓣和雪水酿的桃花酒。
      埋的时候,朱闻苍日问:“箫兄,你哪里学会酿酒的?”
      箫中剑轻轻地盖上土:“是我那个喜欢喝酒的朋友教的,他那时告诉了我许多酒方,只不过傲峰太冷,他自己也没有酿过,都是去酒馆打来喝的。我也是第一次试手,未必会成功。”
      朱闻苍日静默了一下,问:“那荒城呢?你说过你大哥也会酿酒。”
      “荒城啊,”箫中剑面上无喜无悲,只迈开步子向林外走去,“没有桃李芬芳,只有一树老梅。”徒留一剪背影,看不到表情。
      天空突然下起雪来,跟着往外走的朱闻苍日回头看了一眼那桃林,红艳如霞似火,烧灼缠绵,目光又落回前面的人,细雪落在他白色的发上,一点也看不出来。

      烟花三月,繁花似锦。离开了林子,道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箫中剑在前头走着,不过一尺距离,却恍惚若要融入人海。
      马蹄哒哒,踏过林中飘来落在青石路上的桃花瓣,碾成红泥若撒翻的胭脂,又被他踩在脚下。朱闻苍日看着自己的鞋子,嘴抿成一条线。
      “朱闻,你怎么了。”
      他停在自己身前三步处,眉间似有新雪细碎,落到睫毛之上,并未化去。
      朱闻苍日想伸出手,最终只是紧紧握住收起的扇骨,说:“我怕一坛酒不够喝。毕竟不是我们自己的地方,箫兄,等回到荒城,我们再埋几坛吧,青梅煮酒,黄梅酿酒,也是很好。”
      仿佛短若一瞬,仿佛长若一生,他听到箫中剑轻轻说了一声好。
      声音不大,只够他一人听到,也,只他一人听到便够了。
      呆呆站了一会儿,朱闻苍日追上去,满心欢喜。
      “怎么笑得这样傻。”箫中剑回头来问他,还是低垂着眼,却显出了笑意,嫌弃又温柔,在正好的日头下,像是千里雪山于夏阳下折光璀璨,近乎炫目。
      朱闻苍日由来聒噪,此刻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或者是什么都不想说,只笑着摇摇头。
      直到那人回过头去,而他们转为并肩。
      春光正好,今年花红与君同,何需明年问。

      后来啊,他们还是没有机会去荒城,别说青梅煮酒黄梅酿酒,朱闻苍日都没有再埋过一次酒。
      已经一袭黑衣的他拿走了箫中剑自己铸成的那把剑,将黑色的流苏系了上去,抚摸了几下,又拿了下来,把流苏放在了那人的墓里。
      你看,箫兄,它终究是你的剑穗。
      给了你的,谁都拿不走。

      箫中剑之于朱闻苍日,最好的最坏的记忆,都和雪有关。
      他生,他死,皆是冰雪萦绕,就仿佛印证了,那人深刻在灵魂里的,至冷的温柔。
      朱闻苍日有着一种矛盾的心思,既怕见一场大雪纷纷,却又盼着能再见一场大雪纷纷。他有许多次想着,待那壶许诺已久的酒终于能饮了,要在一场大雪中痛快一醉,将自己埋于其中长眠不醒。然而,此是夏夜无雪,而天外南海那株在桃花季埋下了酒的树,方才结出其后的第一批桃实。
      天邈透着些许花香的木叶气息正好,一滴微寒夜露轻轻落下,似融雪落在闭目的红发青年眉间,又斜斜顺着脸颊淌下,仿佛一滴泪。
      那昏醉中又变回来的黑衣黑发少年,睡梦中皱着眉低声喃喃:“箫兄,我们一起酿的酒,还没好呢……”

      那坛等着两人来开启的酒,永远都不曾酿好。

      [1] 嵇康《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其一和其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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