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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少年老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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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思齐一整天都没在学校出现。老唐给请了病假,学校方面没多做追究,那位殷勤关怀学生出勤率的黄丝丝女士也就没再多言。只是老唐一天都郁郁不安,眉头深锁,失魂落魄,课上几次走神,反倒是学生提醒着他,才回过神来继续后半截课文讲读。白杨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下了课静静地尾随着老唐去了他的办公室,寒假之后二人之间那种师生特有的生分感消失很多,白杨才大着胆子跟了来。
老唐先是一惊,很快明白了白杨的来意。他对班上的风言风语听了些,但看着二人相处自然单纯,不过平常同学。加上白杨在孤儿院长大的背景,心里头对这孩子更多了几分怜惜。几番交往下来,觉着白杨主意很正,心思活络却不浪荡,打心眼里多了好些喜欢。这大年一过,心肠暖烘烘的老唐啊,早拿白杨当自己半个儿子看了。
白杨也果真没猜错。思齐并不是生了什么病,而是找不到人影了。老唐虽说有些不安,但因为不知道荷生与思齐这一节隐隐约约的故事,只当这闺女又是顽皮劲儿上来出去疯跑,多少不满些,其他情绪也就没有。可这消息到了白杨耳朵中便不同了,从高一升学到现在,不到一年的日子里头,荷生和思齐之间种种羁绊,他可是看得真真儿的。通告栏里那张书签一往外贴,他就替思齐担着愁绪了,现在人没了影儿,老唐不大慌张,白杨却办不到。
不动声色地从老唐办公室里退了出来,白杨已是一身冷汗,方才在老唐面前强忍着没发作,此刻却真真是手脚冰凉,整个人只差要跳起来,浑身的劲儿没处使地想发泄,可腿的瑟瑟发抖分明又是无力的征兆。他可真不知道自己是要发泄还是就地一坐,睡一觉去派遣这一刻的无助了。
孤儿院里多的是离别故事可看。往往某一日里醒来,昨天的小伙伴儿就被来领养的家庭带走,不知多少次来不及告别。白杨虽说在这里头比旁的同龄人多了些历练和冷静,可到底是少年心性,昨天凄惶地别过荷生已经是失落之极,今天思齐无端端地没了踪影,他脑袋里头种种突然都浮现起来,忍不住越来越多想去。倘若换了旁人跳脱出来想,倒也不会如他这般头大如斗。这一贯冷静镇定的白杨,这回是真的跌进某个坑里头去了。
因着自小的经历,白杨虽说脸蛋干净清洁,但骨子里头是很是少年老成,私下里,对于自己对唐思齐多出的这份关心不是没检讨过。若怪也只怪他太聪明,而他对这点又有着明白无疑的确信,所以在他过分自信地把对唐思齐的心思归为亲情一项之后,便自负地不做他想。十六岁的相识也算少年相伴,一个寒假之后只觉得情同手足。白杨面子上生得冷冷清清,心里头多少缺爱,所以对别人一点一滴的好都细细地收藏了搁在心脏的某一处。之于思齐,一开始也没什么,他向来不是自作多情的那一类人,所以只当是处得很好的玩伴,断不肯轻轻易易地就划入朋友一栏里。在他心里,哪怕是形影不离的高夏,也很难能够格“朋友”二字。所以说,即便后来思齐在那丢钱事件中和他同进退了,他也把这归结为思齐此人古道热肠,不仅对他一人如此。这判断虽说也不错,但多少是冷情而凉薄了,于他的年纪不宜。
这些倒都是往事了。所有刻意的保留都在思齐那句“因为我们是朋友”之后荡然无存了。
少年老成,老成少年。谁对他好都是清清楚楚的,不只是思齐,对老唐一家,都和他那一句一样,人既如此待我,又何必装腔作势地故作见外。这才是既老成又少年的范本。
晚自习的时候白杨也不出意外地没在教室出现。他骑着单车满城乱跑,走街串巷,凭着记忆,思齐平时爱去的街巷一条条一道道地找了,人单力薄,又或者时机不对。已是夜里十点多,还是一无所获。暮春里头还未来得及换上单薄衣衫,额头已浸出一层细密汗珠,眼睛里也是星星点点的焦灼。
忽然,头脑里一闪,白杨一拍脑门儿,暗骂自己脑子发昏,又纵身往单车上一跨,提脚一溜烟走了。一路上夜色深沉,风景急速后退,心里反倒渐渐平静。不知为何,他那么确定一定可以在那里看到思齐。
碟片屋。老板走出来,一看白杨就急急地招呼着,脸上都是笑,说着快去里头瞧瞧你女朋友吧。白杨也不理会这话,挑了帘子往里屋走,黑漆漆的,电视早已关了,唯有一盏蓝幽幽的小灯开着。
沙发上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整个身体蜷在一处,像一个蚕。
白杨绕过沙发,走到女孩面前,蹲下了身子,得以和女孩平视。
思齐没睡,眼睛睁得大大的,黑暗中点点泪光,黑暗中眼晕处哭过之后的红肿痕迹依稀可辨。她一言不发地坐了起来,空出身边的位子给白杨,无声地示意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白杨很默契地坐下来。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知说些什么,可看见了人就好,就开心,就放心。两个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思齐先说了话,捂着肚子说饿了。白杨扑哧一笑,一天都不好好吃饭,光在这碟片屋里头喝酸梅汤,胃酸不把胃给烧烂了才怪。
俩人高高兴兴地捡了家路边摊坐下来吃宵夜。白杨坐着不吃,思齐点了热腾腾的小笼包。刚出笼的包子腾起白茫茫的蒸汽,在薄薄暮春的夜色里格外暧昧,也格外温暖。思齐隐在那蒸汽后的脸像着了一层水色的胭脂,温润好看。白杨心里头热热的,胳膊手臂都是舒舒服服的,说话也高兴,沉默也高兴,看着吃东西的思齐就高兴。
思齐吃完了饭准备回家,白杨使了个眼色说还不是时候,硬是带着懵懵懂懂的思齐来了黄丝丝精心布置过的罪证陈列处——通告栏下。
思齐一看那贴出来的书签鼻子一酸,眼泪没控制好就啪哒啪哒地往下掉。白杨刻意冲思齐抛了个自以为很帅的媚眼儿,然后就一条条地把那被502贴得分外牢固的书签往下撕。思齐马上会意,也开开心心地跟着加入了撕纸队伍。俩人高高兴兴忙了半个钟头,还是有几片纸挂在上面充当顽固分子,唐思齐脑子一转,从书包里掏出荧光色的签字笔,在上面开始画漫画儿,整个都是黄丝丝一边扶镜框一边训斥人的场景,那紧闭的薄嘴唇,那光溜溜到夸张的发型,惟妙惟肖地昭示着这大作的原型就是教导主任黄丝丝。大作告成,俩人开心地欣赏着他们的杰作,那张书签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画。
第二天早上必然又是一闹。老唐一看通告栏那大作心里就有了数,一眼就看出了那幅“杰作”出自自己闺女之手。于是他假惺惺地去安抚了气得吹胡子瞪眼的黄丝丝女士,提着罐头补品劝女士要静心养颜,不要太为学生气愤。还说这事儿就交给他来查,必定给黄老师一个交待。至于怎么交待,老唐暂时还没考虑,也压根儿就没准备考虑。
比起黄丝丝的兴风作浪,思齐更在意的一件事是高夏的消失。这个疑问没多久就解开了,老唐很快在班上宣布了高夏也已经转学的消息。自从荷生转学,在思齐心里,高夏的光彩就在片刻间消失了。那天发生的种种以各种形式传到了思齐耳朵里,任由妈妈辱骂荷生而不发言的高夏在她眼里突然没了丝毫重量。再次看到高夏,她的心竟是一点波澜都不存在了。或许是从未有过深刻而认真的喜欢,或许过去那半年里莫名其妙的眷恋也是一半错觉一半虚妄组合而成的混合物,思齐的那份情感突然被很彻底地抽离,不留一点痕迹。她觉得很轻松。
可她还是在意这件事,不是为着她自己,而是因为白杨。高夏是白杨在清河一中走得最近的人,她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给白杨带来失落,这份怀疑让她对白杨有了些歉疚,毕竟高夏的转学和她算完全没有关联。恰好天公作美给了她一个补偿的好机会。那天中午放了学,忽然大雨,青青的天空煞是好看。思齐开开心心地把自己仅有的一把伞让给了白杨,骗她说自己还有另一把伞,然后一个人偷偷淋着雨走了。
可白杨是什么人,哪里能轻轻松松上当,悄悄尾随着就发现了机密。于是被雨泼得瑟瑟索索的思齐觉得头上一暗,抬头看是自己的伞,半是好奇半是了然地猛地转身回来,脚下一滑,人差点扑在白杨身上。
突然放大的脸,眼睛弯弯的像月牙,月牙边上浅浅的疤痕是整张脸上唯一的不和谐。她记得曾经对白杨说过,和他一起走夜路总是忍不住看星星。可是此刻,她觉得,那多半是因为他的眼睛里就有一颗星星。
俩个人分享着一把小小的伞,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亮闪闪的水坑间,各人都有一半身子暴露在伞缘外边被雨淋了个湿透。过往的同学看着了又纷纷指指点点,偶尔还有平时相熟的人凑上来直接开玩笑。他和她都是乐滋滋的,也很安心。这喜悦很复杂,来自太多事情之后的如释重负,来自很多放下,也有许多获得。抛弃了不该有的,确定了可倚赖的。而这安心,这人群中毫不尴尬的神色从何而来,大约是他们并没就此时的处境多想。只是很安然地觉得,能这样心无旁骛地走一走路,便是人生的一片幸福光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