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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1] ...

  •   1.

      北京的冬天,天亮的很晚,到了五点多钟还是灰的,只有我的导演篷里有一盏节能灯亮着,从棚顶均匀的洒下来,亮白的颜色把这个狭小的空间与外面隔绝。我带着耳机看昨天剪的片子,周韵端着早餐撩了帘子进来,想说话被我摆手制止。她探身看了看睡在我身旁折叠床上的葛优,又看看我,一双眼睛就在我俩身上扫过来又扫过去,我被她看的发毛:“别看,看什么?刚被我逼着睡一会儿。”
      她做了个“噢”的口型,还是没出声,这时葛优用来当枕头的两本书旁的手机响了,尽管只是震动,但在这个空间里还是突兀的很,打破了我极力想要保持的安静,在这出哑剧上空幻化了一个小丑的笑脸给我看。他不满的皱眉,没睁眼,手指摸索着在振动源旁边扫了两下,没摸到,便落下去垂到床沿外,又睡了——昨天的戏太累,为了他能撑下去我甚至在帐篷里放了氧气罩,现在最紧张的戏拍完了,也不由得他不睡。我起身把他还在震动的手机抓在手里按了“拒接”,完全不在意那上面显示的名字正是“陈道明”,然后把原本搭在我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扯过来,轻轻盖在葛优身上,再仔细的,把他安静露在外面的手也塞回去。
      这时我听见身后有“咔嚓”一声拍照的声音,我回头,正赶上周韵对着手机嘟嘴摆剪刀手。她见我看她,问我:“......来一张?”
      我摇头:“不来。”说完就拿着葛优的手机走出了帐篷。这时天空已经亮成了一个大多数人都熟悉的颜色,6、7点钟的太阳通常来说都是我最喜欢的,因为它总能让我想起我十七八岁骑着我爸的自行车,和一群大院子弟伴随着丁零当啷的动静呼啸着飞驰过北京的大街小巷的场景——就像《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那样。那是我最无忧无虑肆意妄为的岁月,以至于我在很多年后,还想用电影去还原它。我盯着手里的手机,心里默默的数着数,一、二、三。果然,它不出我所料的又响起来,还是熟悉的震动,还是熟悉的名字,我接起来,话筒里就传来了还是那么熟悉而又讨厌的声音:“小兔崽子你敢挂我电话看我等会儿不收拾你——”
      我不失时机的给他兴致勃勃的亲昵泼冷水:“师哥,葛大爷睡着呢,你到了啊?我去接你?”
      陈道明要来探班,这是葛优两天前就说过的。那时我正去给他送治腰伤的药,正赶上那只兔子撂了电话愁眉苦脸的一抬头:“老道要来啊。”
      我一阵头疼,但还是要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来呗。”
      他说:“来搅合啊?”
      我说:“别介,您别不让他来,您不让,这罪名更大。”
      他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才痛定思痛的下了决心:“说的对。”
      我刚到机场的时候,就在外面看到了陈道明,百无聊赖的盯着路边的广告牌,那上面挂着他为利郎做的广告,双臂交叉带着墨镜,像一个精英男士一样。他看了一会儿,掏出张面巾纸把因为立在那里有些日子而粘在他脸上的的污渍擦了擦——那牌子是黑白的,因此我断定,他是因为得知我要来接他的消息太无聊了,从下了飞机就开始观察才看见的那一小块脏东西——要是葛大爷来接他他哪还有心思看广告牌啊。我看着他擦完了,手里捏着块脏了的纸皱着眉头不知道往哪儿扔才好,就鸣了一下笛,在他看过来的时候指了指离他300米的地方,那儿有个垃圾桶。他顺着我的手看了一眼,又转过头来仔细打量我,一脸的嫌弃,那“果然是你那小兔崽子怎么没来呢”都写在脸上呢。我在他扔垃圾的时候暗暗的呸了一声,谁乐意来啊。
      “葛优呢?”他一上车问的就是这句话。我说:“前两天晚上闪了腰了,正补觉呢。”
      他系安全带的手就一顿,一时间车内的气氛极其诡异。我想了想觉得刚才那句话里可能有啥误会,赶紧的往回找补:“——拍戏,跳舞来着,没别的事儿。”
      话出口才感觉更尴尬了,我这师哥本来就不白的脸就更黑了,半天才开口冷笑了一声:“你还想有什么事儿啊?年轻人?”
      这不明摆着告诉我,你年轻,年轻又怎么样?有劲儿也没处使去。可是我已经算不得年轻了,我如果真年轻,非得因为他这句话把车停到路边,和他好好吵一场,起码口头上争个高下。可我现在已经不年轻了,所以我也同样冷笑了一声,从上衣口袋掏出盒烟,在询问过他要不要之后叼出一根点上:“是啊,我哪敢有什么事儿呢,谁不知道师哥您心眼儿小呢。我就是想告诉您一声,葛大爷腰不好,您轻点儿折腾——不过看您老人家这年纪——”我从后视镜里微妙的瞟了他一眼,“也折腾不出来什么了吧?”
      他被我噎住了,紧紧的抿着唇,以为我看不见的,很隐秘的翻了个白眼。我俩就保持着这种不尴不尬的状态把车开到了片场,他才开口说了一句:“能不能折腾,你明天问问你大爷不就知道了么。”
      说罢他就下了车,把我一个人丢在车里回味着他刚才那声嘲讽的轻笑。妈的,这是我死穴,每次他拿这种话堵我都能一堵一个准儿——谁叫那人是他的不是你的。我苦笑着点点头,把车锁好,也随在他身后向导演棚走去,周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那里了,只剩葛优一个人,眯着眼睛看陈道明过去挤在他身旁,然后把一只手伸到他衣服里,贴着他的肚皮取暖。葛优“嘶”了一声,没躲,反倒是把他另一只手也拽过来裹到衣服里捂着:“冰凉。”
      我看着陈道明丝毫没有任何不妥一脸心安理得的样子,突然就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也没和他们打招呼,转了身径直向外走去。可就我这么躲着,身后那两人的对话还是一字不落的传到了我耳朵里:
      “你腰伤着了?”
      “没事儿。”
      “什么没事儿,我看看——哪儿疼?这儿?”
      “嗯......真没事儿,养养就好了——你别亲......别,那儿一会儿挡不住。”
      “那你让我亲哪儿?”
      我站在帐篷外,吸了口冷气——这不是比喻,是真的吸了口冷气。北京1月的天还很冷,冷的能把任何东西都冻成脆的,轻轻一碰就带了棱角,包括空气。我深深地吸了几口这样冰冷锋利的空气,让它们尖锐的划着我的呼吸道,然后我在这个静悄悄的片场中央大吼了一声:“开工——!!!”
      这一声喊像是鸡鸣一样,或是开战前吹响的军号,反正整个片场都因为这两个字活泛起来了,人仰马翻,鸡飞狗跳,大家像是雨后的蘑菇一样从帐篷里探出头来,然后对我说:“姜导,开工前要先开饭吧?”
      我一摆手,很有点儿挥斥方遒的味道:“那就先吃饭!”
      是的,我就是故意的,我就是不想——至少不想看见他们两个在我眼皮底下这么不加掩饰的腻歪。可是葛优出来了,在把衣服递给我的时候还不忘回头问陈道明:“你吃没吃饭呢?”
      陈道明极为不满的看了我一眼,像是赌气又像是示威:“我想吃你做的。”
      葛优失笑:“我现在哪有那工夫?”
      ——我的师哥是个从来不知道“顾忌”二字怎么写的人,就如同现在。我在吃饭的时候尽量避开向他们那个方向看——实际上我们这张桌子只有我们三个再加上周韵这几个人,我也不想去看周韵,她在这种由我们三个营造出来的尴尬气氛中仿佛如鱼得水,看向我的眼神儿就有些贼溜溜的笑。我咳了一声,装作看不见的低头翻了两下手机,然后就看见了微博上多了条状态,上面明晃晃写着“扒一扒一步之遥剧组那些基情四溢的时刻”,堂而皇之的附着我早晨给葛优盖衣服时的照片。我看了眼名字,说奇怪也不奇怪,一看就知道是谁发的——“姜花还是老的辣”,这什么见了鬼的小号。
      “周韵!”我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拍,“你抓紧时间给我删了啊!”
      周韵大笑,葛优也不知道是被她这笑吓到了还是怎么回事儿,呛了一口粥,然后在我听到他咳嗽的时候抬头看向我,摆摆手示意没事,眼神里憋着笑,亮晶晶的,一如初见。
      我最开始认识葛优,还就是因为这双眼睛。那时候我念中戏,大三,都说男孩子十七八的时候是最淘的,这一点在我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不老实,天天被我妈追着磨叨,说我不如我弟,我就陪着笑满不在乎的敷衍我妈,您现在又说我不如小兵了,那前两天我怎么还听见您说小兵不如我来着?然后在我妈作势要打我的时候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就听着我妈在身后骂我跳马猴子。
      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呢?是吧。尤其是年少得志的时候,更容易助长轻狂的气焰。细想我其实算是少年得志的典型了,虽然不像那些童星什么似的,八个月就能上电视拍广告,但17岁这个年龄和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搭在一块儿,也算是难得了。心比天高的人大多命比纸薄,但我还算是幸运,我这么狂那么狂,还有人愿意赏识我。那时候谢晋导演都说我是中戏最出色的学生,由此可见我的演艺生涯虽然算不上是一步登天,可也是顺风顺水,至少到现在,还没受过什么大挫折。
      可葛优不是,在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全总文工团默默无闻的跑了整五年的龙套。五年,要是搁别人早就转行了,可是他偏不,好脾气的人固执起来总是一副要和谁死磕到底的架势,或者只是要和自己较劲,要在这条路上走出个人样给自己看。当然最后他成功了,虽然不是凭着话剧。2007年的时候有人把他请回去演《西望长安》,我去看了一回,在保利剧院,门口张贴的海报上印着他的剧照,下面写着他的话剧履历——在诸多话剧中扮演主要人物。我哂笑了一下,没发表评论,结果还是在开幕前,葛优自己戳破了那些人对他的吹捧和恭维——“我是演话剧出身的,只是从来没演过什么主要角色,就是个跑龙套的”。倔强的样子完全不顾在他身后站的一干人等青一阵红一阵的脸色,倒了染缸似的,让我想大笑。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他们想捧着你,就让他们捧去呗,不把你捧上天倒显得他们没底气似的。”事后我如此对他说,他很认真的皱了眉,半天才对我挤出一句话:“那不是骗人么?”
      我知道他到不是在乎这个,他只是觉得,如今的他不必在用这些虚噱头来支撑自己的自尊了。可那是什么时候了,他早成名已久,影帝都拿了好几个了,所以我不知道,如果他还是跑龙套的时候,会不会在乎这个——虽然他从不以那段岁月为耻。我只是还记得,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正好是全总文工团到我们学校的一场汇演,主角都是话剧团叫的出名的腕儿,也有我们几个相熟的老师给朋友捧场客串。赶巧那天我不在,我逃课出去买闹钟去了,回来的时候第二幕都已经开场了,我不好意思进去,只好在门外逛荡着,听声儿,等幕间的时候好溜进去。逛荡逛荡,就碰见了靠着窗台抽烟的葛优。侧着脸,手里夹着烟半天也不正经抽一口,烟灰都烧了好大截了。我当时就顾着担心烟灰掉下来烧了木地板了,出声提醒他:“哎,我们这儿不让抽烟。”
      他正想事儿呢,根本没防备身旁还过来个人,被我这么一喊,手一抖,那截烟灰到底还是掉到地上了。他低头看看烟灰又抬头看看我,脸上满是抱歉:“啊......不好意思,这,我不知道,那我不抽了。”
      其实葛优从来不知道,他是个多么容易让人产生亲近的感觉的人,这一点后来也成为了他在表演中得天独厚的资本。就比如现在,他望过来,也不知道在这之前演过多少场了,一脸的倦意只能看见一双眼睛还在发亮。我被他这么一看一下子就心软了,心想人家不过就是抽烟解个乏么,不至于。于是我摆摆手,走到他身边也抽出一根烟点上:“不过我们可以偷着抽啊——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
      他弯了弯嘴角,像是想道谢,可是还没等到他对我说什么的时候,文工团的一个人就跑过来招呼他:“哎你怎么还在这儿?下一场该你上了,快去化妆啊。”
      他答应一声,拿着烧了半截的烟不知往哪里按,我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对他说:“给我吧,你快去化妆。”
      他说:“行,谢谢。”就把烟蒂交到我手里,随着那人去后台了。我看了看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烟,鬼使神差的就凑上去,在他叼过的地方吸了一口。
      后来我们共同的好朋友冯小刚同志在得知这件往事之后精准的总结我,那么小心就不正。
      我说对天发誓我那时候真没有歹心,可我不得不承认,我记住他了,尤其是那双眼睛,至少让我觉得,这其实是个很会演戏的人。幕间的时候我偷着跑到我们班坐的位置,岳红作为班长还尽职的给我留了个地方,见到我溜过来压低声音问我:“你干嘛儿去了?”
      我也同样压低声音:“我吃涮羊肉去了你信么?”
      她不屑:“算了吧,你哪儿来的钱?中彩票了?”
      这时候第三幕开场了,我没工夫搭她的话,坐正了身子找刚才见到的那个人。他不是主演,这我知道——这次来的主演还有哪个老师没给我们介绍过?可在这个台上,等一个不起眼的龙套到比任何一个腕儿更让我聚精会神。直到台上一个跛着脚,满脸煤灰,扛着一段木头的铁道兵一瘸一拐的从我们面前走过的时候,我捅了捅坐我旁边的郝兵:“你看那个铁道兵演的怎么样?”
      他问我:“哪个啊?”我再抬头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就走那么个过场,几分钟的事儿。郝兵说我:“好几个铁道兵呢,我哪知道你说的是哪个——真难为你了那么多大师你不看,怎么还注意个跑龙套的?”
      我说:“因为他比任何一个人演的都认真。”后半句我没说,就凭他那双眼睛,我也能从一台漫不经心的龙套里把他认出来。
      休息的时候我去后台找他,他正在洗脸,修长的手指沾了肥皂在脸上用力的搓着,妆底融化成黑色的水从他的指缝中淌下来。他洗的很用力,像是生怕不干净一样。就在我想着怎么打个招呼的时候,一个女孩蹦跳着跑了过来,跟我差不多大的年纪,穿着北大的校服,也不管他脸上的水还没擦就扑到他怀里:“哥!”
      我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融化了,温柔的不行,一下子就打动了我——我也是哥哥,可我就从来没用过这种表情对待过我弟。他想揉揉妹妹的头,手上却还有水,只好拿指尖一点点轻轻划着那女孩短发的发梢:“没课了啊?”
      他妹妹轻快的“嗯”了一声:“我来接你回家的!”
      兄妹情深,我这时候过去就是不合时宜。所以我只好悄悄的问旁边的人:“他是谁啊?”
      那人告诉我:“葛优,葛存壮的儿子。”
      我“哦”了一声,过了段时间学校放假,我特意去全总看他的排片,还是龙套,但我这次就是冲着人去的。下了场找到他,没想到他还记得我,一乐露出两颗兔牙:“哟,上回多谢你了。”
      我就笑了:“拿什么谢我啊?认识认识当个熟人呗,下次你抽烟我还帮你打马虎眼。”
      这就算是朋友了。
      后来过了很长时间,那时候我都认识陈道明了——不是照着朋友的套路发展的认识。英达有一次和我这师兄合作了部电视剧,《围城》,过来和我得瑟:“怎么样,哥哥演的不错吧?”
      我说:“不错,赵辛楣神膘护体,正好给方鸿渐当了一路的人肉盾牌。”
      他“嗤”了一声:“你这可是嫉妒啊。”
      我说:“可不是嫉妒么。”这样想着,眼睛扫过电视上李梅亭的脸。他果然是好演员,就那么一出场,我便认定,全中国再也没有比他更适合这个角色的人了。一举一动,都如从书中模样刻出来一般,别无二致。
      我只是嫉妒,你有和他合作的机会,就这么简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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