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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乱世酒家(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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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在酒楼门口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直到太阳临近落山,才从横街的巷子里瞧见老板娘的身影。
“老板娘,老板娘,你可算是回来了,要是再不见你回来,阿宝可得关了门让大伙都出去寻你去了。”厨子手里拎着一筐还挂着水珠子的大白菜,隔了大老远就扯着嗓门喊。
降红没说话,只在门口驻足,看了阿宝片刻。
阿宝站在门边上,也没说话,只视线没移开过老板娘身上。
“把店门关了吧,你们也早些回去歇了吧。”老板娘说话有气无力,没什么精力再顾得上生意,摆了摆手,便进了屋子,往楼上去了。
等到老板娘没影儿了,厨子才把手里的箩筐放地上,摸不着头脑地朝阿宝问:“老板娘这是怎地了?看着心情不大好?”
“我哪知道,你问我我问谁!”阿宝语气也冲着火儿,抬脚进了屋。
“嘿这小子是吃了火药了?这到底是怎地了?我就买了一日的菜不新鲜,怎地一个个都这幅别人欠了大债的模样。”厨子一人站在门口,着急上火的。
阿宝到屋子里头拿了扫帚,厨子絮絮叨叨地去了后厨,阿宝站在门口,看着往日热热闹闹,生意得做到太阳下山的酒楼,今日却看着格外荒凉,地上几片枯黄的落叶,尘土也被风扬了起来,一派萧条景象,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不过几日时间,这酒楼似乎落没了许多。
楼上,降红倚窗而立,看了看楼下扫地的伙计,红红的晚霞印得她脸绯红,就像她小时候一样,那时候她还是黄发垂髫的年纪,偷偷拿了过世母亲留下的步摇,插在头发上,坐在秋千上摇荡,越荡越高,越荡越高,笑声像银铃般和步摇发出的声音交织着......
脑子中的记忆似乎变得越发清明了,一年来从未刻意去回忆的画面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门外传来几下扣门声,还没有人开门,站在门外的阿宝便径直开口:“老板娘,我有话想跟你说。”
“嘎吱”一声,门从里边被推开,降红见眼前这倒大不小的男孩,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很多事情她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可唯独这个油盐不进的阿宝她没辙。
还没等到阿宝开口,她便倚在门上,揉了揉太阳穴说:“你还是不想着家去?跟着我真这么好?让你家都不想回去了?现在我安排你去找你家里人去还来得及,若是那天我失踪了,你找都找不着,那你往哪儿去?”
阿宝心里有数,老板娘打算的就是跟他想的一样,是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了。所以才火急火燎地赶他走,他扯巴扯巴衣服,不吭声。
“难不成你还四处跑去寻我去?”降红说。
阿宝声音发沉地“嗯”了一声。
怎地在她面前就老实成了这副模样!她没辙了,这劝也劝了,轰也轰了,就是个死活都要守着她、赖着不走的!
头疼!她本想让他自行回去找他家人的。
“我不能回去。”半响,阿宝支支吾吾出这么句话来。
降红深知自己时日无多,她本不想把事情说开,劝他离开,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办了,各自心知肚明,却又不会捅破那层窗户纸,这本是最好的办法。
如今她也无计可施了,从袖子里拿了荆州给她送来的回信,递给阿宝,幽幽开口道:“很早之前,我便托人寻了你家人,跟荆州那边的书信从未断过。”
“周国公将你全族老少都接入宫中为质,虽然我不知晓你这个长子是怎么从周国公手里逃出来的,我自是明白你父亲让你跟着我也自然是有他的顾虑,但如今姜周两国交战,你父亲已经去了战场,胜负难料,生死不定,我也是要离开的七步镇的,这儿想必你是待不得了,你想去哪儿?我可托人送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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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外头街边巷尾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夜已深,酒楼院子里的翠竹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让人难以入眠,对于满腹心事,只得对窗剪烛的人更是个无眠之夜。
“谁?出来!”
房内掷地有声的一道轻喝,三道黑影便从屋外闪到屋内的帘子旁,纷纷单膝着地,恭敬地蹲下了身体,带头的人低着头出声:“公主,主上有令,请公主回国。”
“你去回禀王兄,还有三日,绛红夫君一年丧期一满,我自会回国见他。”女子倚窗眺望,窗子外边是远在边关的金沙关,一年前她正是从那个地方进入周国,成为那个声名远播的男人的妻子。
或许没人能够知道,一年前来到这里的她,一个酒楼的老板娘,孀居的妇人,却是堂堂姜国一年前送来和亲、坊间传闻已被赐死的姜国公主!
“请公主遵从主上之令,不要让属下为难。”
“好一个主上之令!今日我要不走,你是不是要替你口中的主上取了本公主的性命?!”绛红面色凌厉,压低了声音怒斥到。
“绛红。”一阵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房门已经被人打开,跪在地上的人立马让开了路,退到了门外,来人转眼间就走到了她面前,依旧是她记忆里那副谦谦公子的儒雅模样。
为了让她回国,居然涉险亲自到这里来!这里离周国都城并不远!
本想再拖几日,只要再多几日,她就能把酒楼的事情都安排妥当。
现在想来,拖上三日,怕是不能够了。
“王兄当真要逼我至此?”绛红咬牙切齿道。
“绛红,不要任性,你已经不是由着性子的孩子了,跟王兄回去吧。”姜政把手伸向她,等着她像以前一样信任地把自己交到他手里。
“我要守过丧期。”她斩钉截铁,双目直视姜政。
姜政悬着的手僵了片刻,便收了回去,他转过身去负手而立:“你又何苦要这样自欺欺人,为难自己呢?他已经死了,在你决定答应和亲的时候,徐垚他就是个注定要死的人了。”
“王兄你又何苦要步步紧逼呢,就一刻都等不了吗?就算王兄不亲自寻来,三日之后,丧期一过,绛红也会亲自把周国的军事布防图带回去。”
周国的军事布防图,也是徐垚的军事布防图,亦是姜国攻打周国的东风。
绛红不似白日的样子,此时身上穿着的是一袭红得似血的锦衣,在黑夜里,像她的名字一样暗红却又艳丽。
姜政皱眉不语,他向来是容不得别人违逆他的,现在姜国的军队早已集结在边关多日,他已等了她多日,若再等下去,便要错过最佳的战机了,延误战机是兵家大忌,而且,如今他的耐性,已经所剩无几了。
窗前的烛火跳跃着,降红立在窗边,她知晓自己已经无法再糊弄眼前的人了。
她慢慢敛了神色,取下头上的檀木簪子,在烛火上挑弄,火舌在她的挑动下越发跳动得厉害,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方绣帕来,边角依旧是绣着小小的富贵牡丹花,白色的锦帕已略微发黄,她看似无意地在烛火上来回撩拨,绣帕上却渐渐显现出斑斑点点的颜色来,断断续续地连成一片......
她似寒暄般开口:“王兄,可关心过我在周国的这两年过得如何?”
没等姜政出声,降红轻笑一声,拦了他的话说到:“我是多此一问了,王兄的细作那么精明,必定每日都将我的言行记录了下来。”
她手里拿着那方纹路已然清晰起来的绣帕,半挡在脸前,他晃了神,她如同很多年前伏在他膝上看着他那般,莞尔一笑。
“不知王兄有没有听说民间市井传闻?比如姜国绛红公主和周国徐垚大将军成婚之后,恩爱有加,鹣鲽情深,从而将军便将家国大事抛之脑后,抑或是徐将军日日留宿在绛红公主房里,日日早朝告假,只顾跟公主举案齐眉,执手相携,好似比目鸳鸯,成了周国一段佳话。”
姜政先前淡然的面色渐渐绷紧,眉头深锁。
“从我知事起,你便教我用剑,教我用毒,教我如何做一个深明大义的姜国公主,却从没教过我最重要的东西。”她用纤细的手指夹着绣帕的一角,悬在烛火之上,绣帕的丝线是姜国特有的蚕丝制成,遇火就会燃尽。
“你难道要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敌国之人背弃自己的国家?自己的身份?你不要忘了,送你来周国就是为了去杀他!”姜政盯着她手里的东西,严声质问到。
他一手培养十几年的人,居然区区一年就彻底背叛了自己!
绛红压了半响,终究是大笑了出来:“王兄是说的徐垚那个傻子?明知道我每日在他的茶水里下了毒,却照旧喝了下去,明知道我会武功,却还是在周王忌惮他,派人刺杀他的时候帮我挡剑,明知道我偷看了他的边防布兵图,却还是相信我不会害他。就是因为他傻得可以,我还没来及动手,就让周王先得逞了。他终究是死了,周国已无人能与姜国抗衡,王兄你的目的达到了,我又何来背叛?”她眼角处抑制不住地滑落下一滴泪。
姜政尽收眼底,眸色一暗。
“王兄,你知道吗?比起他来,整个周国在我眼里都不算什么。”她握着那方绣帕,看了半响,像是做了什么决断,闭上眼,把它扔向了姜政:“王兄,我说过我会把东西给你便不会食言,作为交换......”
姜政接过绣帕,粗略地看了一遍,的确是周国王宫的布防图,随后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我要周王的命!”
“王兄,东西我已备好,各城池的军事布防图在门口帷帐之上的悬梁处。”
姜政不用示意,身后的暗卫已经把东西取下来递到了他面前。
降红转过身去,她一直是个狠毒的女人,有恩必换,有仇必报,她挪开眼,不再看那个已经得到意料之外的王宫布防图而露出笑容的王兄,倚在窗栏处,眺望窗外的远方,似是对自己也像对姜政说:“那个男人守了这个国家一辈子,却还不如江湖浪客草草一生来的快意,既然周王杀了他,那就让周国为他陪葬吧。”
她将手里的檀木簪子重新插回了发髻上:“我只想安安静静地为他守完丧期,王兄,请回吧。”
姜政本以为她是想替徐垚守着周国,所以才迟迟不肯把东西交给他,如今看来,比起周国,她更恨害死徐垚的人。
随后,姜政便带着暗卫离开了,留下一句“你永远都是我姜国最尊贵的公主,三日之后,我等你回来。”
深夜直奔金沙关的一行人在黑夜里穿梭,行至姜国军营。
军师见姜政手中拿着的正是周国各个关键城池的布兵图,连同王宫的军事布防也一同拿了回来,大喜:“恭贺大王,公主不负大王所望。虽为敌军,但在下不得不佩服徐垚将军的才能,此等军事才能之人,当世之下,实属凤毛麟角。有了这军事边防布置图,别说区区金沙关,就算明日直取他周国公头颅也未必不可。”
“传令下去,明日休整,待得夜里,我方突袭其薄弱布防之处,杀他个措手不及!”
“是!”
姜政军令一道一道布下,将军们各自领了命下去。
军师司马结却没离开大帐,在姜政身边低语道:“王上,在下听闻公主以王宫布防图为交换,要取周国公性命,此事可是当真?”
姜政不语。
司马结了然于心,道:“想当初徐垚随周王在狩猎的时候,周王意图杀他,徐垚何等愚忠之人,任由周国公刺了他一剑,只是没有伤到要害,想必徐垚受那一剑只是为了自证清白,表明忠心。多亏王上有先见之明,派人在周国公的剑上下了毒,才得以除掉徐垚这个祸患大敌,让公主回心转意。”
“她并不是回心转意,而是恨透了杀了徐垚的人。”姜政握紧了手中的绣帕,沉思了片刻,“军师,下令暗卫把周国宫里的细作处理掉,一个不留,要神不知鬼不觉!”
“是。”司马结自认所追随的君主从来都是人上之人,深思敏捷,他稍加点播,便通晓其中厉害,这样的君主才是天下大统之所归!
他深知公主是王上心里的逆鳞,轻易触碰不得,跪下请罪,“王上,在下并非疑心公主,只是此乃万全之法,请王上明鉴。”
“孤知道。”姜政唇角扯出一丝弧度,盯着手中的布兵图,缓缓说道:“比起徐垚的夫人,她还是更适合做好一个深明大义的姜国公主,陪伴孤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