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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因卿悔残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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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谨王府外殿的厢房里,灰布葛衣的司马画堂用一根草杆逗弄笼中鸟。
作为四大影卫中跟随恭谨王时间最长的一位,司马画堂的功夫实在不算很高,心机却最深,也最了解恭谨王。平日随侍左右,衣着举止都像个本分的老管家,只是剑划出的长缝一样的眼泄露了他的狡猾。
下午锟铻接到恭谨王两条命令:取消对元阳公主的搜捕追杀。把白苏送到安全的地方替她疗伤。
当时恭谨王对等在囚室外的他们下命令时,少了平日的从容,神色竟是勉强掩饰的伤心颓废。锟铻像是没有看到,也不多问,只冷声答是,高大魁梧的身躯和僵硬的表情如铁石人一般。另一侧抄手而立的司马画堂却把这些都看在眼里。
他用草杆拨弄着小瓷碟里的鸟食,脸上是老狐狸的表情。这次刺杀也是迫不得已的舍近求远,本来让白苏办的,她却抗命不肯动手,还在元阳公主身边处处提防维护。
风丘鹤神医也是老糊涂,竟然对白苏那个儿子喜欢成那样,不惜和多年的好友再不联络。虽自己之前早就提醒过,王爷却念他隐居没有强人所难问过他住处。这回风丘鹤带着孩子失踪,才使得白苏没了后顾之忧,干脆摆脱了恭谨王影卫的身份。
元阳公主总是引起景威帝对王爷的猜忌,王爷早就想要除掉她,如今公主出宫正是好时机,却让她逃跑了。活捉白苏,王爷也算仁至义尽。
可是现在郑玦下落不明,宫里也没有找到她,又有白苏为线索,定能先于景帝找到郑玦。却为何在审问完白苏后,就突然放弃了搜捕,还下令给叛徒白苏治伤?
还有王爷从暗牢出来时那种罕见的、不合情理的神情······
拨弄鸟食的草杆顿住,长而窄的眼睛观察着笼子里羽毛黑亮的乌鸦,突然锋芒一转。
莫非——
还记得当年宫里传来昭华贵妃有孕的事,王爷决定除掉那个胎儿以免除后患。可是给芷姑命令时,她却笃定的说那孩子是景帝的,不会有任何威胁,若此时使贵妃小产反而引得皇上心痛猜疑。
司马画堂意味深长的笑了,干枯的嘴唇裂开一个诡异的弧度。白苏,你果真很了解王爷的果决。
他把手中青黄的草杆随手丢开,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到门口背手而立,头上那个潦草的老头髻让这个四十几岁的男人看起来比他实际年龄要老的多。
司马画堂眯起狐狸一样的眼,望了望院里梧桐树上的喜鹊窝,那里归巢的老鸟正与雏鸟相依偎着发出含糊不清的低咛。
王爷的理智和果断可以让他在最恰当的时机决定铲除一个未面世的胎儿,可人之本性让他绝做不到追杀自己活生生的孩子。
······
紫檀木桌面在高烛映照下流动着柔和的光泽。玉冠束发的尊贵王爷灯下独酌,红烛泣泪,人影凄凉。
醉眼朦胧中,他看到那个女子,白布素衣掩不住绝世芳华。她不是昭华贵妃,她是晴冬,是他在清原乡野间邂逅的桃花雨,是他此生挚爱的妻。
当初,景威帝已经向他暗示,他不肯也是徒劳,不如暂时迎合,取得景帝的信任。他在谋划,养精蓄锐,培植势力。他娶回一个女人来打消景威帝的猜疑,但再没人能走进他的心。他对自己说,晴冬的牺牲只是暂时的,他当初做出的是理智的决定。一切都能挽回,时机到了,他便能报仇雪耻取景帝而代之,与妻子团聚。
他以这样的爱和恨支撑人生。
“你可以为权力舍弃她,她却不会为荣华舍弃你。”
芷姑的话击中心头,静坐沉思的王爷被这句话刺痛,握着青瓷杯的手一紧,脸上的肌肉痛苦地紧绷,他目光沉沉,注视着杯中酒,喃喃自语。
“不是的,晴冬,我从没忘记你······”
酒中人也定定的凝视他,面貌讽刺:“不,你永远不忘记的是你的权力。”
恭谨王一愣,突然爆发的狂笑里是浓重的伤痛——往事不可追,故人无处寻,他终究是错过了!饮下一杯又一杯的苦酒,昔日种种,浮上心头。
当年他势弱,依附着强大的三皇子郑坚,私下替他去视察要回禀父皇的农桑情况。
晨风携绿,叶舞婆娑,广阔田野上飘来的清越女声,温柔又不失活泼。宛转悠扬的调子,散在风里像一泓溪水环绕满眼的碧翠。那是一首无字的歌,随口哼唱,自然随性不经雕琢,可以听出歌者单纯的快乐。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着迷于一首歌,也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女子的出现感到期待又无措。
她于陇上越行越近,素衣白裙,干净如她的歌。那时他便想:“有了这样美丽的歌声,便不必再有这样美丽的面容。”他忍不住出声叫她止步,却在她翩然转身后无言以对。只是不想就这么让她走了,只是不想错过一个感觉对的人。
明亮烛火照着青瓷杯的古朴翠色,他仿佛看见她清澈的眼睛,盈盈一笑,问道:“王爷,你可后悔?”
把头深深的埋在双手间,他失声痛哭。
院中的妇人已经静立了许久,风轻摇着她的裙裾,她只静静看着书房窗子上映出的伏案饮酒的人,身边丫鬟手中的灯笼发出融融的光,照亮她端丽的容颜。他不让任何人打扰,她便不进去,只在这夜风中默默看着。
罗静芸本是罗尚书的千金,知书识礼,五年前由皇上赐婚,嫁入这王府。王爷平日里总是沉稳温和,从未薄待她,可他的心事从来不与她讲,也极少和她亲近,总是忙于事务。多年来相敬如宾,他对她,总是以一种客气的冷漠,让她无法靠近。
她知道他曾经有一位钟爱的侧妃,可惜多年前便因病去世了。自她这位正妃进府后,府中下人已自觉地鲜少提起先王妃。但是她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听到他们私下谈起那位侧妃,有时也似乎无意的向婢女们问起。
在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她得到一个率真可爱的女子。出身卑微,与王爷相识在风华正茂的年纪。王爷不惜与先皇对抗执意娶她为妻,因当今皇上求情,才免于获罪。后来因先皇强烈反对,她只被立为侧室,王爷却也许她此生只娶一人。他们恩爱了三年,在新皇登基,王爷封王后不久,伊人香消玉殒。
年少时三年的爱恋,也许就是一辈子的相思。
他平日冷静自持,极少借酒浇愁,往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能牵动他情绪的事寥寥无几。罗静芸叹了一口气,看着窗上寂寥的人影,此时这般,又是为逝去的故人吧。
在他最青涩的韶华里出现,陪他走过权位争夺最激烈的岁月,在他最爱她的时候离去,留给他永久的痴恋和思念。也许自己永远都不可能代替她的位置,更也许,他的心里只住了那位故人,并不曾留予她一个角落。
螺黛细细勾画的蛾眉罥了哀愁,衣带轻飘在湿暖的夜风里,罗静芸眼光仍凝视着那扇窗,朱唇轻启,吩咐丫鬟提灯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