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偷走的孩子》东方其华

5、离别之歌

　　即便现在的我们一无所有，但是，我们都还存在。
　　我们去了金元，我们小镇直达的一级城市，事实证明，我们俩身上带的钱只能住几天的旅馆，没办法，我们只能去待拆迁的地方找了日租房。那房子的墙壁上的白已经像死皮一样一瓣一瓣地脱落下来，露出里面的水泥，水泥也如同被泼了硫酸一样泡沫般鼓起，地面很脏，灯光昏暗，又看不出哪里脏，只知道黑黢黢的一片。
　　白天孟鸢鸢去发传单，我就去工地上帮人打杂。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即便只有我一个人，我也可以撑起整个家。但在金元，在人们的冷眼里，在整个城市最黑暗的角落里，在汗水落下时，我才明白，自己只是一个被惯坏的小孩子。
　　我在马路对面看孟鸢鸢，她戴着明黄色的帽子，稚气未脱，她一直都这样，瘦瘦小小白白的，像一只小鸟，或许就是鸢。语文书里有一句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所以鸢应该也不是什么脾气很好的鸟吧，也不是很像她。但她就站在那儿，被人拒绝也好，被人推开也好，她都淡淡地笑。我一直觉得她很坚强，不像我，说出的话随时都准备收回。
　　她好像看见了我，挥舞着帽子给我打招呼，她笑得很开心，我从来没见过她笑得这么漂亮过，她踮着脚，像一张纸，随时好像都会被风吹走一样。
　　我也向她招手。
　　然后走过。
　　我回头看她，她还在看我，不约而同，我们又笑了。
　　我们回到租房里，将钱堆在一起，勉强能糊口。但我的学费呢？而且，这里面还有孟鸢鸢的钱。一种无力感倾来，我还是什么都做不成，我照顾不了孟鸢鸢，我照顾不了我自己。就像我妈说的，我拿什么给自己负责。
　　青苔顺着枯槁的墙流下来。
　　我的手指上全是从墙上扣下来的白灰，向盐一样，尝起来也有点咸。
　　我对孟鸢鸢说：“我们回去吧。”
　　她睁着大眼睛看我，良久，点了点头。
　　坐了近三个小时的汽车，我们回到了原地。天高云低，风吹如烟。我笑了笑，不知道回去会不会被打死。孟鸢鸢突然拽住我的手，有点疼。说实话，这是她第一次和我这样亲密接触，我惊诧地回头看她，她眼里含着笑，如同我经常看见的那样，说:“谢谢你。”
　　我不懂她的意思，也对她笑，说着：“我才该谢谢你。”
　　我们分道扬镳，路上遇见了泡面，他哭着冲上来打我，然后又搂着我的肩和我一同回去。雪妞在做饭，听见泡面的声音，一个拖鞋直冲我打来，妈妈上来搂着我哭，说以后不会干涉我的想法了。我也抱着她嚎。什么都没有改变，我庆幸着。
　　我以为日子还会像以前一样，我们打闹欢笑着前行。
　　然而还有什么，我遗忘了呢？
　　一个月之后，孟鸢鸢的妈妈找到了我，她的眼睛红肿，这一次的见面她到很平静，没有尖酸的语气。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回答我。
　　她递给我一封信。
　　我看着那封信，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骑上自行车，向孟鸢鸢家里驶去。
　　到了她家，一片素白。
　　临时搭起的棚子里摆着孟鸢鸢的照片，照片里的她没有笑，就是一个文静的小女孩。自行车随意倒在地上，我的脑里一片空白，眼泪夺眶而出，搞什么鬼啊，我是穿越到了异次元吗？一切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孟鸢鸢，你飞走了吗？你为什么要布置这么大一个骗局呢？我是不是惹你不高兴了，你为什么要这样骗我？我把我所有糖，我的书，我的飞机模型和收集的球鞋都送给你好不好，你跳出来啊，像以前一样对我笑，好不好啊。我妈告诉我不能对别人说“求”，孟鸢鸢，我求你了，你不要骗我了，好不好。我不知道当时的我是怎么样，一定很狼狈，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做了什么？我一无所知。我失去了什么？我一无所知。
　　很多天以后，我才打开了那封信，只有一行字，字很好看，秀丽动人，有几处被水晕开，又在上面很认真地补上了。
　　“林淇你好，林淇再见。我是孟鸢鸢。
　　那天我本来就已经走投无路了，谢谢你，在金元的时候是我最开心的时候。我真的很擅长游泳。”
　　她就那么游下去，游到了我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我笑了笑，将这页纸夹进了某本书里。我想起在金元的时候，孟鸢鸢给我念诗，她的声音糯糯的，很好听。
　　在湖水那边，
　　是史留斯料峭的高地，
　　那儿，一座绿荫的小岛上
　　苍鹭振翅，惊醒了恹恹的河鼠；
　　那儿，我们在魔桶里藏进了
　　满满的浆果，
　　还有偷来的红艳艳的樱桃。
　　来吧，人间的孩子，
　　到水边和荒野来吧
　　和一个精灵手牵手吧
　　这世上哭声太多，你不懂呀。
　　那儿，有月光如波浪般跳动，
　　幽暗的沙滩罩着迷蒙的彩色，
　　在最远最远的玫瑰园里
　　有我们整夜整夜的步履。
　　我们交织着古老的舞步，
　　双手和眼神也交错如旋舞，
　　直到月亮离去。
　　我们来来回回地跳跃着，
　　追逐那些晶亮的泡沫。
　　而你们的世界却充满了烦恼，
　　在睡眠中也冲突着无尽的焦躁。
　　来吧，人间的孩子，
　　到水边和荒野来吧
　　和一个精灵手牵手吧
　　这世上哭声太多，你不懂呀。
　　……
　　后来的我，又怎样了呢？依旧平庸，直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