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然 ...
-
脱臼的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洗漱完再去外面散个步买个早餐回来,也才不过八点二十,闷油瓶还没起床。
我坐在楼下一边喝茶一边等闷油瓶起床吃早饭,对于他可能问的问题,我早便想好了对策。
我就回他一个字,“然。”
然这个词是很有讲究的,既可以表示同意也可以表示反对,我记得一个齐国的国君问他的军师一个问题,那军师点头一笑,“然。”那国君就回去琢磨了半天这个“然”到底是同意还是反对,结果就积劳成疾了,弥留之际就把自己考虑的答案和军师说了,问军师当时是不是这个意思,那军师呵呵一笑,“然。”那皇帝立马就断气了。
闷油瓶固然不会被我气到断气,但总也得愣一愣,这对我就很足够高兴了。当然,他比国君聪明些,也许他会直接问我,“你说然是同意还是反对?”,那我便回复他,“你觉得呢?”,然后他就说同意或者反对,我便再呵呵一笑,“然。”
我热切地等待着闷油瓶起床。
到了八点四十,闷油瓶从楼梯上走下来,环视一圈,见我在看他便点点头,道,“早上好。”
“早上好。”我心不在焉地回应,同时偷偷摸摸然而热切地看着他。
闷油瓶并没有发现或者并不在意我的注视,从打过招呼之后便不再往我这边看,站在楼梯口摸摸鼻子打了个哈欠,先去饮水机边打了杯水喝了,再慢慢走到我对面坐下,专心吃吐司。
他似乎没有说话的念头,于是我主动开口道,“你……”
你什么?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各样以你开头的问题。
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你想不想问我什么?
……
你觉得你喜不喜欢我?
“你……”我最终说道,“你要不要草莓酱?”
= =不是我方无能,是敌军太狡猾!
2005年九月下旬的这一天,我和闷油瓶的行程安排与之前的很多天一样——哪也不去。
虽然西泠印社一年到头往往也就几单生意,但是这几单的分布太没有规律,它可能是今天,可能是明天,可能是一年里的任意一天,所以虽然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很空,我也只有守在店里,好在闷油瓶对出门还是在家没有半点意见,也没有偏好,我说出门他就跟着我默默爬北高峰荡西湖,吃东西逛商场,说拍照他就规规矩矩站在我要他站的地方,偶尔还会比个剪刀手,带他吃东西他倒是讲究多些,对甜食颇感兴趣,八寸提拉米苏一天能吃两个,可恨的是竟然没有发胖,也还好不胖,买衣服他不喜欢试穿,买回去往往也能套进去。
到在家的时候,花样便稍微少些。最早我喜欢做菜给他吃,等我会做的菜都试过了,便不再做试验。再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和他都没有事做,便搬两把椅子,或者坐在楼上,或者坐在大厅,喝茶聊天。再之后我新买一台电脑,教会他上网、看视频、玩游戏,他对这个倒是挺感兴趣,尤其热爱各种RPG,遗憾的是他身手极好,偏偏键盘操作极差,往往需要攻击他按跳跃,需要不停切换技能打boss他切换不过来,需要补血他忘记看hp值,偏偏一开始还没有掌握sl大法,以至于连着五天都在打第一个boss,我每次看他操作都觉得十分焦急,奇怪的是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并不觉得时间过得慢。在游戏之后,便没什么新的东西,每天也就是要么我和他看风景,要么我看他打游戏,每天固定的就两件事,其一是每天晚饭后去西湖散步,其二则是每天都没有正经客人。
今天稍微有些不同,吃过早饭之后闷油瓶去开了电脑,我也搬了个凳子跑过去看,他最近在玩伊苏起源,卡在某处许久,那里的机关是按下之后很快就会复原的那种,于是玩家需要按下机关,然后迅速跑到降下来的石板那里,跳上去,加入去的晚了,石板就会恢复到很高的状态,无论如何也跳不上去了……这个操作其实不难,但闷油瓶玩RPG特别不擅长,攻击的z和跳跃的x隔得太近总是弄错,而有时候好不容易跳上去了又按前进按得过头而摔下去,偏偏他又不肯让我帮忙,于是我就不停地看着他操纵的黄毛小人尤格飞快地踩了机关,然后迅速通过走廊来到石板边,这个时候石板已经开始或即将开始往上升,然后闷油瓶就按x+←开始跳,可惜每次每次都没能跳上去。在这无数次的循环中,我开始焦躁,开始忍不住敲手指,期待他问问题的心思倒是淡了些,到了他第一百次从石板上掉下来时,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个花白头发的小老头从大门进来,四处望望,判断出我是老板,便朝我笑笑,然后背着双手,优哉游哉地开始看我柜台里的藏品。
这老头穿一身唐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右手大拇指带着一个戒指,这戒指我眼熟得很,正是前阵子拍卖会上拍出数十万的珍品。
显然这老头有钱,也懂行,这种客人还是本月头一次,我很有些高兴,扶着闷油瓶的肩膀站起来准备过去,临迈步前回头看了一眼,名为尤格的金毛小人还在屏幕上做着失败的跳跃,闷油瓶却正看着我,眼睛黑而且亮。
这表情这眼神,我明显感到身体的某个地方的某个生物开始做起布朗运动来了。
实在有些不妙。
我回了闷油瓶一个微笑,然后飞快地走掉了。
客人依然在看我的展品,见我过去便呵呵一笑道,“小老板早上好,怎么称呼呀?”
“我姓吴,您老贵姓,想看点啥?”
小老头笑得很和蔼,“免贵姓王,您这儿有铜镜么?”
铜镜这种东西在古董里不少见,不同的铜镜尺寸,地域,年代,工艺水准相差大得很,价格也颇不相同,我这里倒是有两块,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王老头想要的,“您是要多大的?哪朝的?”
“这些不要紧,是铜镜都拿出来看看。”
我应了一声,去楼上仓库拿东西,花了约莫三四分钟,下来一看,王老头依然笑呵呵地坐着,没半点不耐烦。
这小老头脾气真好……一边这么想着,我把放着铜镜的盘子放到他面前,道,“您看看。”
铜镜卖的不多,我这里也没什么特殊品种,就大路货色的汉代铭文镜,这镜历朝历代仿制极多,不过古人仿制到现在也算个古董,有些人还就喜欢这种,只是可惜,汉代铭文镜真品仿品都不少,我这里一块汉的,一块唐仿的,都是几年前收进来,拿出来见人的次数手指也数的出来。
老头看着两块镜子,从怀里掏出一套工具,捣鼓了一会儿,拿起汉的那块问道,“吴老板,这东西谁家哪儿收的?”
古董讲究来历,铜镜从墓里挖出来和从村民炕头捡回来,意义完全不同,价格也差的很大,所以收之前非得问清楚不可。从当地老百姓手里收的,叫孙家收的;从进店的客人手里买的,叫臧家收的;自己亲自从墓里挖的,叫童家收的。这都是老词了,至于为啥挑这三个姓当隐语,没人说得清楚。建国以后,童家的不敢公开提了,慢慢地合并到孙家里去。
这铜镜我是几年前从三叔那儿拿的,具体情况并不了解,于是按着三叔当时的解释道,“河南。孙家收的。西汉货色。”
老王头点点头,道,“这铜镜我要了,您开个价。”
我这铜镜不大,从三叔那收过来的价格是一万五,市场价是两万左右,我也不求多,心理定了两万的价,嘴上道,“两万四。”
老头起先并不说给个脆价,我报价便虚高一点,留点空间给他还价,没想到他二话不说,掏出卡道,“能刷卡么?”
这客人可真稀奇,但是他即有钱又懂行,很可能成为一个长期客户,我倒是不想坑他,便道,“您不说一口价,刚才的价格还可以商量的,您不再考虑考虑?”
老头笑笑,“老板是个实诚人,不过这价格我觉得可以,不用还价了。”
这种客人真是模范客人,我掏出机器刷了卡,回头在柜台上找了半天,摸出一个锦盒来,把铜镜装了递给老头,老头便笑呵呵地走了。
铜镜利润不高,不过也够一阵子吃喝,我还是挺高兴,准备把挑剩下那块唐仿的收起来就关门一起出去吃午饭,吃点好的高兴高兴。拿着铜镜上楼时又回头看了看闷油瓶。
这个角度看不清电脑的桌面,也不知道他跳过去没有,只是又与他对视了一眼,忍不住便笑了起来,“看游戏不要看我呀。”
他哦了一声,却也没有立刻把头转回去,我又道,“你跳过去了没有。”
“跳过去了。”
“那快找个女神像存档,中午一起出去吃顿好的。”
“嗯。”他点点头,终于转过去看电脑了。
啊啊,又开始做布朗运动了。
我往楼梯上走了几步,心里一直痒痒的,终于回过头来,叫道,“喂,张起灵!”
他偏头看我,“怎么了?”
“你觉得你喜不喜欢我?”
闷油瓶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看电脑,又看了看楼梯口,过了几秒钟终于对上了我的视线,然后清晰地说,“然。”
不是……这个情景怎么有些眼熟……
我又道,“然的意思,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你觉得呢?”
等一下……这个对话也有点眼熟……
“我猜大概是喜欢?”
闷油瓶看着我,微微一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