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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洋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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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杭州之后,我就带着闷油瓶回了西泠印社,一方面是因为他没有自己的房子,另一方面,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恢复记忆,前车之鉴,他这次肯定不会再来找我告别,而是会抛下我直接离开,所以他一定不能离我太远,这样他消失了,我就会发现,
你消失了,至少我会发现。
我曾经向他这样承诺过,说出的时候并非是怀着欺骗的念头,但这句话却实在经不起推敲。他与我只有在斗下见面,地上他去哪儿,我一无所知,那么他消失了,我实在不可能知道。事实上,不仅是他,其他人如果消失了,我难道就能知道吗?我最多只能知道王盟消失罢了。
我和王盟也太浪漫了,浪漫到我都要吐了。
安顿下闷油瓶之后,我给小花,胖子发了邮件,简单讲了一下我把小哥带回来以及怎么带回来的事情,胖子没有回复,估计还在云南没缓过来,小花倒是和我交流了一阵子,并对我勇敢欺骗闷油瓶的举动表达了充分敬佩,并针对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恢复记忆的烦恼给出了一条建设性的意见——去看看心理咨询师。
看心理咨询师,当然不能闷油瓶去看,万一对他一催眠他就开始大谈特谈怎么拗断血尸的脖子,怎么抽出墓室的砖块……我光是想一想都要发抖。
我去看心理咨询师,托关系找了一个,姓韩,四十多快五十岁,某知名大学博士,据说非常专业水准极高,收费也是足以匹配的高,以小时计,每小时700元,我在网上查的平均收费也只有60左右,这厮太黑了,太黑了。
但是黑也没有办法,再黑也得去。
为节省金钱计,我决定全程单刀直入开门见山以半小时结束一切,然而人间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此非一二。
心里咨询第一阶段结束,用时两个小时,是我预估时间的四倍,然而郁闷之处在于,对方并没有刻意拖时间。这个人确实很厉害,但是也许他擅于忽悠,也许他高估我的智力,面对我的问题,他经常以一些复杂的长句来回答,譬如我问他闷油瓶失忆会不会对生活产生太大影响,他便说在某些宗教文化中,决定人之所以为人的,决定人格的,是后天的记忆而非先天的气质,记忆是对经验的反应与再认云云,这些混合着神话背景、心理学知识的话是对我问题的回应,然而我需要半分钟来理解他五秒钟说完的话,时间自然节省不了。
但好在他确实很厉害,因而我并非一无所得。
抛却那些被科普的知识和对问题的分析,有一样东西是可以客观地解释张起灵的失忆的——解释其状况而非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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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
“根据普遍的理论,记忆的储存有其特定的规律,而不是杂乱无章地分布,因此失忆也有阶段的划分。在我的理论里,人的记忆就像一个洋葱。”咨询师一边解释,一边在一种空白的纸上画了一个——两个同心圆,当然,他把这叫做洋葱。
“洋葱?”
“洋葱由里到外分为很多层次,人的记忆也是这样。”他用笔指着纸上的同心圆,“但以类型而论,分为两层,事件记忆和能力记忆,事件在外,能力在里。”
“那关于其他人的记忆呢?”
“也以事件的方式储存。譬如你是张先生的好朋友,但是他关于你的记忆并不仅仅只是这么一个概念,而是由你们在什么时候第一次见面,什么时候一起出去玩,什么时候一起打球,什么时候一起吃饭,这样的零散的事件记忆构成了他记忆中你的形象。”
闷油瓶就算没有失忆,对我肯定也没有这样的事件记忆,我姑且揣测一下,他对我的记忆大概不外乎是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救吴邪一次,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救吴邪两次……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救吴邪一百八十次,中间可能间歇性掺杂着某年某月某日吴邪请吃饭一次……我的形象会是什么?大概是一个容易受伤的银行卡吧……
摇摇头把长着我的脸的银行卡形象抛开,我对咨询师道,“我明白了,您接着说。”
他点点头,“记忆是分层的,那么,”他指着里面的那个圆道“里面的能力就是洋葱核,外面的这一部分,就是洋葱皮。”说着,他贴着最外面的圆,又画了几个同心圆,把洋葱皮分为几层,然后指着最外面一层的圆环道,“这是最外的一层,储存的是最无用处的记忆,譬如某年某月某日早起吃了一个包子,又譬如某年某月某日入睡前打死一只蚊子,这些即使不失忆也会逐渐遗忘。再往里,是稍微重要一点的记忆,譬如参加竞赛得了奖,再往里就更加重要一些,一直到最接近核的地方,倒数第二层是关于其他人的最重要的记忆,假如你和他是好朋友,那么你们最重要的记忆就会在这一层,最里面一层是关于他自己的身份判断,关于他对自己的认知的记忆,这一层构成了他自己。再往里是能力,语言之类的在最里面,而其他的能力则按照他的熟悉程度、对他的重要程度来排序,你说他已经忘记淋浴的方法了,那很显然,核已经有一部分——应该只是一小部分——被遗忘了,那么——”他在外面那一层打了几个叉,“洋葱皮一点也没有了。”
*回忆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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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九点出门去找心理咨询师,昨天晚上就告诉闷油瓶,他的回应只是点点头,也不问我为什么不让他去。
我也不多嘴。
出去估计要花一个上午,以防万一,我提前安排王盟负责照顾/监视他,具体手段是每隔二十分钟上楼问一下他要不要喝水/吃饼干/看报纸等等等等,王盟对这个命令十分崩溃,掐指一算,我出去四个小时,要问十二次,于是找我要一个询问列表,他好照本宣科。
我哪里想得出来?
答曰自己想。
回去的时候发现一楼没有人,展览架上的无数赝品并三件真品岌岌可危,大怒。
上楼,发现闷油瓶房里有声音,王盟正在进行例行咨询,怒气稍平。
推门进去,只听王盟问道“小哥,要看都市快报第11版吗?”
难道他之前就是一直问要看第1/2/3……/10版的吗?想我聪明伶俐,怎么教出来的伙计如此愚蠢,大怒,提颈拖至楼梯口臭骂一顿,赶走之。
再次推门进去,发现闷油瓶躺在床上,以手为枕,活像一个动漫男主角。我扯了条凳子坐在床边,像另一个动漫男主角一样说,“我回来了。”
他不回答,也许觉得我说的话太无聊,于是我只有自己斟酌话语继续话题。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很想胖子,他在一边吵吵闹闹的就没有这么尴尬,可惜胖子甚至都没回我邮件,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
我想了想说,“我今天去看了心理咨询师。”
他终于勉抬尊眼朝我看了一眼,然后我就把心理咨询师告诉我的那一套理论搬出来给他讲了一遍,他点点头以示自己听到了,这回应估计是对我的礼貌,他自己还是没什么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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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
“心理咨询并不是漫无目的的闲谈,我们的目的是帮助你自己完成你的诉求,那么你的希望是是什么?是帮助你的朋友恢复记忆?还是单纯想知道他失忆的原因?”
我想要什么呢?我最想要的是闷油瓶不要死,言情剧里的那些男男女女,一个个都非常高尚,他们会说我只要他活下去,其他什么也不要。
但是我呢?我希望他其他的事情都不要记得,这样他就不会成天想着去长白山寻死,我又希望他记得我,记得胖子,因为我们曾经在生死关头一起走过,这是比说一千句话更深的情谊,我不希望只能由我来给他讲这些,就像讲无关紧要的故事。
我想要什么?
“我不希望他恢复全部的记忆,但是希望他能想起我和另外一个朋友。”
“阻止恢复记忆吗?这并不是不能做到的,但是……”他指着桌上的纸,“你是他的好朋友,你在这里,从里往外数,你是皮的第二层,可是要阻止恢复记忆,连核都要重构而非再现,怎么能单纯唤醒皮呢?”
*回忆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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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记忆就像一个洋葱。”我对床上的闷油瓶说。“我是洋葱的皮的皮的皮的皮的皮的皮。”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眉毛微微挑起,有点惊讶的样子。
“但是不要紧,你会想起来的,我肯定会让你想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