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平安喜乐,前程似锦 ...

  •   安锦
      直至我终于可以平静地想起安锦的时刻,我隔着一层时光的灰烬,隔着一层朦胧的雾气,打量着,十八岁的我,和安锦。然后,一句诗从脑海中闪过。宛如一滴从玻璃上快速滑落的雨。
      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哀愁。
      然后,惊觉,我已经有七年不见她。
      我彻底地失去了她,把她遗失在十字路口,只有她一个人,还是那个小小的样子。眼睛湿润而明亮。戴一个硕大的黑框眼镜,像个孩子一样无辜。
      亲爱的,我的安锦。
      你还好吗?
      ★★★
      ——我奔跑着。
      ——我仓促的打包起过去单纯的岁月,扔到未知的角落。然后,奔跑着,奔跑着。没有回头。不敢回头。

      我成为了一名律师,在一家可算知名的事务所工作。度过了最初捉襟见肘穷困潦倒的新人时间,收入也稳定下来,不算富裕,但也足以支撑起上海节节攀升的物价。
      一开始进来的时候,的确,非常窘迫和尴尬。最初的三个月被前辈们呼来喝去,在我通过司法考试得到律师资格证,也能接一些简单的Case后,我不再是一个跟班或助理。也曾被集体孤立,冷嘲热讽,说我是喂不熟的狗。安锦,你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
      我敲开了老板的门,那天晚上,跟他上了床——我早就看出来他对我有意思——三天后,那个人抱着她的箱子,流着眼泪离开了这家公司,然后再也没见过她。

      安锦,我最终,还是对这个世界妥协,变成了我以前最讨厌的那种人。
      你,一定很看不起我吧。

      我跟安锦是大学的时候认识的。那时,我还是一个Freshman,选了一门叫做生命科学工程的课。作为那里面为数甚少的文科生,我完全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所以,我总是选择教室最后两排的座位。偷偷的看小说,或者,画一些毫无意义的涂鸦。

      安锦跟我不一样,她总是坐在前排。每次来的时候,身边都有同一个男生,是看上去非常般配的一对。后来自我介绍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安锦也是文科生,她学英语。

      回想起跟安锦真正的认识,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秋天,教室外面高大的梧桐树落下湿软的黄叶,啪哒啪哒的声音。持续不断。

      少见地,那个男生没有出现在安锦身边。她一个人坐在位置上,支起一只手,呆呆的看着窗外,眼神像雨丝一样缠绵。我走向她,“请问这里有人吗?”她才从思绪中醒过神,像只兔子一样露出微微惊惶的神色,轻轻摇了摇头。“没有。”
      我毫不客气的坐下。那节课,和平时一样,我稀里糊涂地听了大半节。忍耐不住,在笔记本上画了一张秃顶的老师特别囧的看着不听课的同学的图。
      才完成时,发现安锦正在特别兴奋的看着我。她高兴的时候眼睛总是很明亮——仿佛落满了细碎的阳光——微微偏着头,小心而礼貌地问我。
      可以看看吗?

      当然。

      她非常开心,对我抱怨,她整个学期就没有跟上教学节奏,到现在,她也不明白细胞分裂跟精神分裂的关系。再听下去,她也要分裂了。

      对只见过一面的人就坦诚心际。我心里暗暗地想。
      无疑,是一个没有心机,光风霁月的女孩。

      下课以后,她才恋恋不舍的把那幅画还给我,而在此之前,她研究了整整半个小时。末了,叹一句,“你画的真好啊。”
      “可以认识一下吗?我的名字叫安锦。平安的安,锦绣的锦。”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说她的名字。

      ——讲到这里,我想我应该介绍一下自己。但我不想告诉别人我的真名。在这个故事里,你可以叫我,小然。或者,J。

      我说,“我叫小然。”

      她俯身,头顶的发丝乌黑。持笔,在一张洁白的纸上认认真真的写下两个字,小然。字体娟秀,非常漂亮。是这样吗?

      嗯。

      就这样认识。
      ★★★
      我走进上司的办公室。他正在打电话,声音沉着冷硬。看来是在处理一件棘手的案子。只是在我推开门那一刻,稍微从眼镜底瞟了我一眼。我没有说什么,把一张轻飘飘的单子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抱着手,好整以暇地垂笑看着他。看他的脸,从青色,转成蓝色,再转成黑色。
      “好,就是这样。”他斩钉截铁地挂了电话,抬头看我,冷冷地问。
      “怎么回事?”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我无辜的笑着,眨了眨眼睛,“我怀孕了。”

      “我不想打掉我的孩子。所以,你必须和你的老婆离婚,然后,娶我。”

      其实,和安锦熟悉之前。我在这里并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早上六点起床,在雾霭茫茫的清晨,走到小树林那里读英语。晨跑。上课。吃中饭。午睡。上课。下课。骑自行车,随便一个地方,站在陌生的街道,独自一人穿过心无旁骛的人群,直到天色暗沉下来。回寝室。清洗自己。洗衣服。复习功课。睡觉。没有课的周六周日,我会选择去图书馆,或者海边,摘下途经的一枝盛开的花朵,回来插在有清水的花瓶里。观赏它美丽的死亡。或者,夜里随意走进一家人满为患的酒吧,坐在扭动身肢,群情激奋的红男绿女中,饮一杯烈酒。以及抽烟,我从来没有停止过抽烟,自初中开始。

      我时常感觉到我自己,如此干燥,如此冰冷,如此孤独。有时候,夜里会莫名其妙的流泪。内心没有悲伤和恐惧,心如止水。眼泪,却无知无觉的流下来。
      好像只是,心中多余的旺盛激烈的情感,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

      我的身体,逐渐因为这种离群索居的生活,有了变化。像是一蓬风中流转的枯草。那时的我。这个样子的我。

      胃病。是多年的痼疾顽症,从小学时代就伴着我。疼痛起来,有时会到晕倒的程度。胃,像是一颗埋在身体深处的炸弹,不分时间场合,突然爆发。比如此刻。

      我紧紧的攥着衣角。脸色变得苍白,汗水细密地渗湿了后背。疼痛。疼痛。这无止境的疼痛。你还要折磨我多久呢?你是我的必须救赎的罪,你是我永远还不清的债。我的妈妈,这是你最后留给我的吗?让我永远,活在无尽的梦魇之中,然后永远不会忘记你?
      小然,小然,你怎么样?
      你醒醒,醒醒。我带你去医务室。
      坚持住,小然。
      加油,小然。
      有人握着我的手,掌心湿润而温暖。犹如她的嗓音。
      我喜欢别人这样叫我。
      小然,小然。
      我轻轻抬起眼睫看着那人。
      是安锦。
      ……
      ★★★
      ——奔跑中,风声刺耳地扑朔而过。影像交汇成一条河流。烈焰般的红色。

      我甚至有些同情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你必须娶我,作为律师,清白的履历有多么重要,就不用我说了吧。”我一字一顿,“我手上,有很多照片。顺便说,你的身材不错。”
      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僵住。法律界的精英,纵横法庭数十年的狠角色,未必会想到今天栽在我一个女人手里。
      良久。一言不发,他脸上的神色阴沉不定。
      夜晚的公司,人已经走完。我叹了口气,走过去坐在他腿上,双手娇柔地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旁暧昧吐气。“反正你也喜欢我,不如,就顺应天意,娶了我吧。”

      睁开眼,是白色的,溢满消毒水气息的医务室。安锦趴在床头,看上去正在熟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想下床,可能动作有些大,她揉着眼睛,嘟嘟囔囔的醒来,看见我一脸惊喜,“小然,小然,你醒了,你怎么样?”
      “担心死我了,你知道吗?”
      “医生说这个病无法彻底治疗,只能缓解。”
      “只要拥有健康的生活习惯,坚持下去,总会好的。”
      “小然,请加油,请相信我,我会帮助你。”

      我没有再看她,把目光投向窗外,晚秋的天空,一池凝固的蓝色湖泊。如此醇美宁静,纹丝不动。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在乎,真是单纯的颜色啊。真是美好的颜色啊。
      令人生厌。

      很快,安锦以一种强势而且不容置疑的姿态介入我的生活。
      她要求我每晚睡觉前喝一杯温牛奶,据说可以改善我的糟糕的失眠;为我研制出一份食谱,不许吃辣不许吃咸,不能喝碳酸性刺激饮料,不许喝酒;给我许多苹果,因为她认为那能带给人快乐和营养;时时打电话给我,问我在哪里在干什么,如果她没有课,会过来陪我;送了一盆仙人掌,心理学上说喜欢花朵的人或多或少会有些抑郁;监督我戒烟,给我买很多口香糖囤积……无论巨细,事无靡遗。像一个照顾媳妇怀孕的婆婆一样尽心尽力。
      而我,就像那个媳妇,无奈而温暖的接受着这些善意。
      甚至有时,我都忘了,我们其实之前才见过两次面而已。
      还算不上,真正的朋友吧。
      根本没必要的。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

      “为什么?还没有多想过,大概,是因为你身上有种东西吧,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你总是独来独往,一往无前,很……决绝,很有勇气,我很羡慕,我就无法做到,总是有太多考虑。嘿嘿,还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书上说,那,就是羁绊吧。”
      “我希望,可以成为你的朋友呢。”

      得到这样的回答。

      那时候,安锦并不知道,将来她也可以非常决绝,非常凌厉。她潇洒地转身,留给我一个离开的身影。最后的时刻,她还笑着。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可以。
      以为放不下的牵挂,以为舍不了的情缘……
      最终发现,不过如此。
      然后,学会聪明,学会忍耐,学会隐藏,学会妥协,学会绝情,学会沉默,学会残忍,学会只有保护自己,在这个艰难的世界,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任我行》里唱到
      -从何时你也学会不要离群
      -从何时发觉没有同伴也行
      -从何时婉惜蝴蝶困于那桃源
      -飞多远有谁会对它操心
      -曾迷途才怕追不上满街赶路人
      ……
      ——奔跑奔跑。我已经失去了方向。
      ——我茫然失措,我迷迷惘惘的奔跑着,就像前路,已经没有了等待。

      我亲爱的孩子,原谅妈妈好吗?原谅我拿你当一个筹码,原谅我把你置放在天平的一端来完成一场肮脏的交易,原谅你并不是爱情的结晶。我得承认,我一点也不爱你的父亲。
      但我爱你,我的孩子。

      原谅我,孩子。原谅我,安锦。原谅我,许嘉树。原谅我,上司的妻子……
      请原谅我。
      尽管我是多么可耻的一个坏人。

      孩子,你曾经有过一个姐姐。虽然她是你的姐姐,但可能以后你会比她还大呢。因为她的生命只到了六个月就终止了。我不会告诉你她的存在。但我又是多么希望你知道她的存在。妈妈是个矛盾的人,是吧。
      那是妈妈年轻时的一个错误,是妈妈心里一道永恒的伤口。她的离开,象征着那段与安锦一起的时光,那段错乱而迷茫的青春,那段旁逸斜出杂乱无章的记忆——像一个墓志铭或里程碑一样——画上了休止符。
      一切,停止,空白。

      在我还小的时候,大概是七岁之前,有过一个秘密。
      那个秘密是如此黑暗,潮湿,预示它是某种罪恶的产物,七岁的小女孩还是惘然无知的年纪,可怜兮兮地揣着它,像心里赘了一块大石。
      那个秘密的内容是,我恨我的母亲。

      也许我根本不是她的亲生女儿。或者,我也是她糊涂青春的一场意外。她把我生下来,不负责任地任性地把我生下来。我是多么恨她。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女人。我七岁就这样想了,别怀疑,小孩子永远比大人想的要聪明,其实他们什么都知道。
      但我们从来不说。
      我知道每天妈妈会画上很浓艳的妆出门,穿上镶有亮片的超短黑裙或带有破洞的裤袜,香水味酽酽地刺鼻。我知道她去做什么。她并不是母亲该有的宜室宜家的样子。
      我经常挨饿,挨打。她有时会突然哭泣,抓狂,看着我,眼中浮现别样的情绪,定定地,然后开始打我。边打我边流着眼泪。
      我知道她是想起了那个她从来没提过的男人。
      但她心情好的时候,她会笑盈盈地看着我,抱我入怀,纤细修长的手抚摸我的头发,给我买漂亮的裙子好吃的食物带我去公园玩,满足我的一切要求。笑的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发丝不束,在风中舞动。我的母亲,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
      我又是多么痛恨这种美丽。

      后来,在那次火灾中,她没有像我一样成功的逃离。而是把生命永远停在了最美的年华,死亡时只有二十七岁。姣好的容颜绝伦的身体,变成一把黑色的灰烬,和光同尘,随风湮灭,永远找寻不到。
      还好她有一大笔钱,我不知道那些钱的来历,也不关心。被寄养在亲戚家,大学之后,他们责任已尽,可以真正完全占有那笔钱。世情薄,人情恶,然后,我与他们最后的牵绊也没有了。
      所有亲人都忘却了我。

      第一次通过安锦真正认识许嘉树的那天,是个蝉鸣格外聒噪的,翠绿的可以掐出水来的鲜嫩饱满的夏天。阳光格外强烈。
      他就是那个之前每天都陪在安锦身边的男孩子。理科生。上生命科学工程课的时候,坐在后排可以看见他埋头书写的侧影。黑色碎发不长也不短,垂下来的时候有一点小阴翳。
      他短暂消失了半年,消失在这安锦跟我混在一起的半年,据说是到国外进行什么留学访问之类的。学习很好而且刻苦,总之,是个非常优秀的的人。

      但是,见到他时,并不是那种乏味至极的精英型的见面。生硬而客套。眉眼干净清俊的少年,当时穿着一套仿古风的黑色战衣,猎猎地坚毅英武。
      那是一部漫画里的角色。

      许嘉树,据说是唯一绩点全A的神级人物,绘画曾拿过全国一等奖,现任学生会主席,也是学校里Cosplay团社长。无论哪方面,都非常出色。

      阳光下他微微眯上了眼睛,对我笑了笑,小然你好,早就听安锦说起过你,我看过你送给她那副画,画的非常好呢。
      只是简单的话,声调却让人感觉妥帖稳重。

      关于那副我送给安锦的画。又会牵扯到另一个事件。但它看上去其实跟我们没有太大关系,是一个新闻。
      年轻的高层白领,在等待地铁的时候,不知因何而起,持刀连续杀伤五人后,在地铁即将驶进站台时跳下双黄线,当即死亡。为此站台被封锁近三个小时,无数乘客滞留,在上海这种寸时寸金的地方,无疑会引起沸腾般的爆炸。
      最沸反盈天的时刻,街头巷尾,家长里短,讨论的都是这条新闻。还有知名教授发表的关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文章,引领着社会舆论的主流。

      无法避免的,我跟安锦聊到了这个话题。但她的评价让我难以置信。
      那个人,是很可怜的人。据说当时地铁站里他神智已经癫狂,他喃喃地说,他其实很害怕地铁,风从黑色的站台一瞬间扑涌过来的时候很可怕,但他每天都必须经历这个过程——强迫自己习惯,安慰自己平静——但无济于事。是公司里的HR,升职,人际,猜忌,争斗,心机,谈判,工作上的压力,生活上的压力。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不然也不会这样痛苦和无奈。能做出那样事情的人,他的内心,该是多么悲怆呢?
      可能发现我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她把头偏过来,小然你觉得呢?
      他伤害了无辜的生命,你不觉得,这样的人非常恐怖和恶心吗
      你不害怕吗,他是个很坏的人。
      不会,我在想,如果我是他的朋友,我一定不会让他这样。
      小然,也许你不相信,但我觉得每个坏人,都其实是可怜的人。
      生活在洞穴般的黑暗里,忍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内心压抑却没有人诉说,才会扭曲至此。
      他们,并不是自愿成为坏人的。你觉得呢,小然?

      那天晚上,我再次陷入繁杂冗长的梦境,一层层重叠,交叉,痴缠成梦中梦。梦里我不断的奔跑,无法让我停止,身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一直在跟着我,心里极度恐惧。大风,灌进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有什么人,在呼唤我。
      小然,小然。
      我喜欢别人这么叫我。

      惊醒后便无法入睡,时间是凌晨三点。我租的是校外的房子,没有室友。于是点一根烟,潦草地抽完,看着窗外洒下静穆的蓝色月光,不知为何想到安锦,她应该已经酣甜入睡了吧,善良单纯的人不会失眠。
      心里涌来潮水般的疼痛,我很想画画,像很多年前母亲离开我的那个夜晚,在一种撕心裂肺的无力感中,我光着脚,穿一条非常单薄的睡裙。开始画画。
      我画的是疼痛,我不知道怎么表诉它,我并不是身体很好的人,胃病,扁桃体发炎(所以我的声音总有些沙哑,不如安锦的清亮。),抽烟引起的肝病,抑郁症,被害妄想症,幽闭恐惧症……无可救药。所以我对疼痛,有种像猎人一样的捕捉能力,当它在心尖上一次轻微的震颤,当它像游丝一样漂浮不定,我就能十分敏感地,在空气中感受到它刀锋般的存在感。
      疼痛。疼痛。
      安锦。安锦。
      我不知道自己在画什么,那种铺天盖地的疼痛感席卷而来,我感觉我在大量流血,摸来摸去,却找不到伤口。

      后来我把那副画送给了安锦。她收到的时候如我所想的露出笑容,淋淋洒洒。谢谢你,小然,画的这样的好。虽然我并不是看的很懂,但我觉得,表现的那应该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却的伤感吧。
      也许是吧。

      安锦希望我可以得到人群和安全感,不再带有某种落落寡合的孤独。积极让我参加社团,介绍新的朋友给我,让我跟她一起,去做一些有趣的事。永远精力充沛,元气满满。

      许嘉树回来之后,安锦义无反顾的加入cos社,那天他们正在出片子。所以许嘉树才会穿上格格不入的衣服。他对我说的话我并没有听的分明,甚至他的身体,笑容,声音,隐在夏天的滚滚热浪,剧盛的风,持续不断的蝉噪中,幻觉一般的不真实。
      好像一会儿离我很近,一会儿又离我很远,直到安锦活跃欢诚的声音打破这种冷场的僵局。
      你知道吗?嘉树画画的也很不错呢,他也非常欣赏你。

      嗯。谢谢。
      等在旁边,据说还有半小时就全部结束了。天色也渐渐黑沉下来。我呆呆地望着寂静的远处,时而回头看看正在拍照的那边。有时许嘉树的目光会与我相接,深深地递过来,清凉如水。安锦跑来跑去地忙活,背后是十分欢腾热闹的景象。
      就这么打发了一个下午。
      许嘉树的角色是一个唐朝的将军,其实那是那部漫画里一个有争议性的角色。贺兰,摆夷族少年,母亲是曾经纵横秦淮河,惊绝天下的艳妓。却凄凉而卑贱的成为一个侍妾。老爷死后,被平时一向妒忌她的正房赶出府中,不得不重操旧业,而年少的贺兰,在懵懵懂懂的年纪便曾目睹人生最肮脏的场景,过着坎坷而贫穷的生活,在社会的底层经历心酸艰辛,终于心狠手辣,铁手无情,为了向上爬不择手段。他的一生,有过荣宠富贵,但最终身陷囹圄,有过单纯天真,但最终满腹阴谋,有过爱的人,但最终他为爱人的牺牲,却没能换来她多一秒的转眸。
      这样哀恸如雪的人生,这样轻寒寂寞的命运。

      而许嘉树,我看过去,精致的五官,挺拔的身材,落拓的神情,唇角微微嘲讽的笑。就像从画中走下来一般。
      没有人知道,那是我最喜欢的角色。

      许嘉树带我们去吃东西,之后安锦有些醉,跌跌撞撞的,于是我们先把她送到家。离开时她还嘟囔着说要许嘉树送我,这么晚了,她不放心。

      后来,那天晚上他跟我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夜晚的风很大,我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连衣裙,许嘉树就把他的外套披到我身上。小心着凉,他说。
      我拢了拢头发,说,安锦是个好女孩。
      对,她值得让人疼爱和珍惜。
      你要对她好好的,一直爱着她。

      他没说话,脸上的表情让我觉得很好笑,可能我也有些醉了,我说,你要一生一世地爱她。
      知道吗?梁嘉树。

      我似乎是嘶吼着喊出这句话,哽咽之意再也抑制不住。梁嘉树,梁嘉树,好久不见。

      他并没有惊讶,平静的就像洞察所有线索的法官。

      小然,好久不见。

      故事讲到这里,我想我可以说出我的另一个秘密。为什么作为文科生的我会选择一门根本听不懂的理科课,为什么我会主动跟安锦认识,甚至为什么我此刻突然痛哭失声,蹲在地上。是因为这个男人。
      我的梁嘉树。

      小的时候,我是个孤癖苍白的小女孩,大人们喜欢的都是活泼灵动的孩子,所以并不受人待见。
      但正因为如此,同样敏感瘦弱的梁嘉树成为我的第一个朋友。

      我们一起画画。妈妈出去之后,我会约梁嘉树出去玩,到野外,到古屋,到花园,在各种地方踩下足迹。
      火灾之后,远房的伯母来领我走。
      事发突然,万事紧迫,我被仓促的带走,甚至没有跟梁嘉树真正告一次别。

      梁嘉树。知道他的消息竟然是在报纸上,出类拔萃的成绩考了状元,面对镜头笑的从容。
      只一眼,我认出了我的少年。
      但他的名字已经变成了许嘉树。

      小然,他轻轻从后面抱住我,手臂圈绕,极其暧昧的姿势。小然,我很想你。
      ★★★
      后来我回去找过他,已经是物是人非,他父母离婚,随母亲改嫁不知去向。我跟他,彻底失去了联系。

      我的少年。

      安锦,你知道吗?我才是真正的坏人。
      我现在在做什么呢?
      都市璀璨迷离的灯火霓虹,风梳过树叶的沙沙声中,我伸手揽住了许嘉树的脖颈,我们接吻了。
      旁边有车辆打着灯迅速驶过,一明一灭。仿佛那些年少倏忽而过的的时光。

      夏夜星辰,他的吻是冰凉的,但是非常用力,仿佛爱的绝望。呢喃中,他轻轻的说,小然,我爱你。我爱你,至死不渝。

      那天晚上他没有回去。

      他问我,那时他躺在床上,露出苍□□致的锁骨,亮亮地笑睨我,很平时的样子差距很大。为什么你一早就认出我,却要通过安锦来跟我相识。
      因为我想玩个游戏,看你什么时候会发现我。
      哎,他叹气,手指无意识地抚摸我黑色的长发,小然,你是个妖精。
      安锦是仙女,但你爱上了妖精。
      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劫,从我今天第一次真正认出你来的时刻,我就知道从此我不会快乐,而你掌控着我的幸福。
      小然,尽管过了这么久,尽管我们都不是原来的模样,但当我看着你,你像小时候一样,喜欢独自呆在一旁看着远方——我可能永远不会懂你真正在想什么——我就知道,我还是爱你,一如往昔。
      他细碎的吻又落下来。
      ——我爱你,一如往昔。

      我却突然想起安锦,她是否也被他如此温柔的吻过。她现在睡着了吗?她会知道她最好的朋友跟他的男朋友上了床吗?

      安锦来到我住的地方。
      一进门就啧啧个不停,小然你怎么把这里弄得这么阴暗啊,都能闻到青苔发霉的味儿。她刷的拉开窗帘,阳光刺进来,她就站在阳光里对我微笑。
      我最多的是画,自己画的或书画市场淘的,各种型号的画笔,油彩,白纸,以及书籍,CD,旅行各地买的明信片,自己照的相片等等,没什么规律地被我随意摆放。有些凌乱却别具韵致。我喜欢这样的被淹没的感觉。
      非常安全。
      安锦现在我最新的画前面凝凝地看,然后突然欣喜的发现——小然,右下角的那个J是?——你知道吗?有个很出名的漫画家也叫J呢?
      咳咳,我拨开桌子上杂乱的物品,喝杯水,不知道,我只是很喜欢这个字母罢了。
      噢,这样。其实你跟他的画风还有些像呢,但他是个男生,不然我都怀疑……
      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要知道你少见的起得早,肯定有什么事。
      安锦笑了笑,嘴角扯开地有点勉强,没什么,只是想来看看你啦。
      嗯,我点头,抬手整理了一下潦草的长发,才起床,皮肤很干,双眼浮肿,无法让我进行清醒的思绪。我们来大扫除吧,安锦甜美的声音,你这里简直像个山洞嘛,对你的身体非常不好!
      也没什么不好的,我说,习惯了。
      小然!
      好吧,我瞟瞟她,同意了,然后是安锦因为取得小小胜利的欢呼。我咬着嘴唇,刻意忽略安锦表面的愉快下,那极少出现的隐忧之色。

      安锦是说做就做的人,打开一桶清水,用一块柔软的白毛巾搽拭我积灰的木桌,把所有凌乱的东西重新分门别类地归置摆放,陪我去买了画框把我的画裱起来——这是她的主意,原话是这些画不保护起来她代表全国人民鄙视我——我只能笑而不语,认为我应该有一些阳光而青春的气息,送给我一个棕黄色的毛绒熊和一些其他的亮色的东西……我们忙的满头大汗,直到黄昏像楼下阿婆的卤煮一样渐渐入味,房间里慵懒而熟软,商店打烊的卷帘门声音疏疏拉拉,从窗口望去的天空变得瑰丽至极,街道像一条河流缓慢流淌……终于完成了这个工作。

      看着毫不在意的搽着汗的安锦,我暗想,其实,她根本没必要这么累。我的世界其实可以跟她没有关系的,她也未必想得到什么。
      她不会知道,她是我无法理解的存在,将满腔的热情与善良这样轻易的交付出去。无疑她是一个情感动物,身体里涌动着一座火山一样的能量。
      而她,也许不自知——
      对感情太过强烈的需索,是非常危险的。你可以拥有对金钱,地位,荣耀等俗世之物丰沛而旺盛的追求。但是感情不一样,那是多么虚无缥缈,浮光掠影的东西啊。浊世茫茫,没有人可以真正做到长久持有它。
      有这种想法的人,最终都是以破碎的姿态来迎接情感。比如我的母亲。
      ……

      心里,突然抽缩了一下。我又嗅到了那种气息,疼痛,仿佛从我的身体深处腾腾地透出来。和着窗外哀伤的黄昏晚光,我脑中一片空白,对安锦说,我给你画一幅画,画好了送给你,可以吗?

      那天我画了五个小时,进入一种癫狂而不知疲倦的状态。安锦已经走了,但是我仍然在一遍遍的修改,不对不对,色彩不对,线条不对,晕染不对。我站在画板前观望对面手持鲜花的女子,安锦其实长得很漂亮,是很舒服的那种美丽,就像一株静默中散发幽香的白花。而我是暗夜里的鸢尾,是曼珠沙华,幽冥之花,是烈火玫瑰,是闭上眼睛后眼前幻化的光影。我可以是它们,也可以什么都不是。没有人发现我,只有他,走向我,还是小小的苍白的我,没有发育完全,瘦小病弱。他走向我,伸出手,我是梁嘉树。你总是一个人在这里玩,我可以加入你吗?

      那天晚上我洗了很久的澡,另一边是安锦的声音。小然,小然,你要多出去走走,我希望你获得快乐,我会帮助你的。你总是一个人在这里玩,你总是一个人在这里,我可以加入你吗我是梁嘉树,我能成为你的朋友吗?

      如果没有爱,也可以活下去,但是人生会多么艰涩干枯。山高水长,死生契阔。我从来不知道内心里我对感情有着如此强大的需索,我一直以为自己难以与别人相处,不合群,我也不需要朋友和陪伴,来自别人皮肤的温度让我不适。我干燥而孤独的活在这世界上,看上去无坚不摧。

      与梁嘉树的相遇让我发现了我的另一面,我知道自己也是一个需要爱和亲吻包裹的女人。我爱你,手指的爱抚,舌头的轻触,他紧紧抱着我,他的语言,温度,心脏的跳动,把我置于一种无处可逃的境地,我开始觉得恐慌。于是我减少了我们的接触。
      他的电话打过来。小然,我好想你,我无法克制不去想你,你在清晨漂浮的光线里,你在一束龙胆花里,你在我和安锦静默相对的每一个午后里。小然我想见你。此刻你在哪里,只有你能让我的内心平静。
      ......
      深海般的沉默。
      ——滴滴滴。
      对不起。

      在那段漩涡般的时光里,我对安锦究竟持有什么样的心情。她是我的热源,是我的光,她是我的友情,他是我的爱情。我不愿再继续这种背叛。我爱她,也爱他。我控制不在我对嘉树的思念,就像我抑制不住对安锦的负罪感,于是我在每一个深夜无眠的夜里,抽一根烟坐在窗台上。或者光脚叼着画笔画画。
      孤独是什么,对此有过深刻体会的人应该都见过逐渐泛白的黎明。

      我比以前更离群索居,我拒绝安锦,拒绝嘉树,拒绝一切来自陌生人的温度。我的身体变得臃肿,在半夜会因为胃病而呕吐。我趴在马桶前,知道现在的自己如此弱小与滑稽,我的身体深处的炸弹从来没有拆除过,胃病,母亲,历史,童年,翻转倒复,然后我晕倒,好像终于获得了救赎。

      醒来的时候我还是在自己的小屋里,我杂乱无章又自成一格的房子。长发潦散,面色苍白。我撑住撕心裂肺的痛,去了医院。昨夜在末日倾倒的痛苦中,我谁也没有联系。没有安锦,没有梁嘉树。他们在做什么呢,是在□□吗。在他们的躯体纠缠翻覆的时候,我在世界的尽头疼痛地几乎死去。
      “小然,请加油,请相信我,我会帮助你。”
      ***
      上司的妻子是个很有气质的女人,穿着高级定制dior,盘着一丝不苟的发髻。她傲然地坐在我面前,推过来一张离婚协议书。
      我抱着手臂,笑笑地望着她。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他早已不爱我,我们结婚多年没有孩子,我也不想要过多的财产,只是对你充满好奇,谢谢你答应这个有些唐突的邀请。
      应该是好人家出来的女儿,即使面对所谓的第三者,仍然因为教养保持着贵族般的矜贵与礼貌。
      像极了以前的安锦。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需要为我的孩子找到一个父亲,也需要为我自己找到一个坚固的安身之所。我是如此自私。
      她不说话,缓缓地绞着咖啡勺。良久,她突然说。
      现在是夏天了。
      是的。
      我们相遇,也是在夏天。那是一个充满魔力的季节。

      我不说话,眼眸沉静。知道她已经陷入记忆的深渊。
      他当时很优秀,在法律系常年拿到奖学金,对人对事冷静有度,绝不拖泥带水。我迷上了他,每天跟着他后面。半年之后,我们在一起了,我以为我能化解他眉间的冰霜。后来我知道,他不爱我,或者说,他没办法爱任何一个人。我自以为成为他的女主角,相信只要时日,我们就能敞开心扉。但是我错了,两个人能有亲密的联结与爱,在第一面就已注定。之后不过是增益减损。
      他也不爱我。我平静无波。不过我并不在意。我甚至惬意的笑了笑,我只不过跟他是一类人,我们的关系,更接近于同谋,而不是恋人。不过后来我们发现已经罪恶滔天,只能相依为命了。
      她沉默,问我。你有爱过他吗。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她突然笑了起来。我之前还有疑惑,直到现在见到你。从你在我面前坐下,看见你的眼睛,我就明白,为什么他会选择你。
      祝你们幸福。你们是两个坏人,但是我还是想祝福你们。请记住这句话,我以后肯定会后悔,但是你要相信,我说出来的那一刻,是真心实意。
      我知道。
      那,再见。

      嗯再见。再见我的19岁。
      ——我停下来大口喘气,奔跑中我迷失了我自己,我丢失了故人。红色河流在我的身体里流动。我无法停止,我只能对这个世界说。
      ——对不起。

      第一次怀孕的时候,我几乎遭遇了来自所有人的冷酷与唾骂。第二次,却得到了敌人的祝福。在她款款离去的时候,我知道我的青春,已经结束了。知道我的过去,我的安锦,我的梁嘉树,我的历史被打包,没有人知道。我带着面具般的微笑,忘了快乐的模样。

      我是个坏人,坏人不配快乐。他们的快乐来自作恶,罪孽生生不息。
      ***
      小然小然,你怎么这么大的事情没有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
      安锦一脸焦躁和心疼。切切的说,我要是知道了定要剥他的皮。

      我虚弱的不想说话,一个月。我的身体有了奇异的变化,有一颗生命正在生长,要在我的肚子里开花结果。我孤独的人生突然有了最坚定的同伴。我的孩子。
      其实我不想让安锦知道,在我到医院之后,医生拨打了我的最近联系人。我无法阻止,在病床上的我说不出话,但是我内心除了惶恐,还有一丝兴奋和恶意。我看着这场戏拉开序幕,很久以前那个下雨的秋日,我坐到安锦身边问她,这里有人吗?

      从那时,我的战争就开始了,和安锦,和自己,和梁嘉树。旷日持久,我从中抽离自己,发现自己,我一遍一遍的伤害自己又原谅自己,每个葬身爱情的人眼底都会留下被打败的痕迹,艰苦卓绝,不能为外人道。

      我满意的看着自己的剧本,浓墨重彩,亲身演绎,把所有人引向毁灭。

      我在世界的征途上弱小无依,手无寸铁以身殉爱,我空着手去阻挡时间的车轮,我孤单的行进在荒芜的沙漠,没有同伴,没有爱。很久以后我明白,那时螳臂当车的勇气,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对抗。
      最终我败给了自己的孤独,我说过,我是个坏人。所以最后我选择与另一个坏人结盟,我们不能和别人在一起,因为我们身体里都流着罪恶和孤独的烈火,会灼伤温柔的目光。我们天造地设,我们天长地久。
      ***
      急管繁弦,笙箫升落。

      我不喜欢太过庄重和热闹的场面,是以只是在他私宅的后花园办了小型婚礼。来人多是我们的同事和他生意上的客户朋友。我这边空空荡荡,但是不足为意。我想起有一次安锦对我说,小然你结婚的话,我是一定要当你的伴娘。那天,我们肯定都是美美的。嘻哈哈,可是我觉得没有人能配得上你,小然,你这样好看,这样深沉。

      最后只剩下我一人。

      草坪,白色纱幔,哥特式的铁丝架。我挽着他的手,微微闭上眼睛,是阳光太热烈了吗
      我轻轻的笑了,对他说,从此之后我们便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怕不怕。这无疑是一个很低级的玩笑。
      他持着一杯鸡尾酒看远方,从他决意离婚开始到现在,中间耗费损害无可计量。我知道他已为我付出代价,为我安身立命的强硬,为我一贯执拗的坚持。不怕。
      谢谢。我还能说什么?虽然他不爱我,但为了这样的付出,我已经很感动。这就是成年人的爱情,没有虚妄,没有幻想,像一个破碎的□□,结局不过如此。

      节奏到了最激烈的时刻,进行曲响起。他很自然的接过我的手掌,对我说,我不怕。
      我耳朵突然发蒙,即使是再冷静沉稳的女人,在婚礼上也会禁不住手足无措。是否以后我都将不再孤独,是否我对这世界的倔强意志有人分担,是否将被男人的身体,生活习惯,感情,陪伴所围绕,是否这就是这就是我耗尽气力,想得到的东西。

      梁嘉树给不了我的,安锦也盼望着的。妈妈,你会看见吗?用你美丽的眼睛,你百转千回的心思,请你为我祝福,我不再是童年那个柔弱只能被欺辱的小女孩,我不是你所有的附属品,我不再承担着你黑暗里的眼泪,我会有一家三口或者更多,像这世界的任何一个普通女人一样,烦恼她们的烦恼。除了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拿起画笔,像战士拿起一杆曾经荣耀却伤痕累累的枪,那个秦淮河歌姬和她的儿子的故事,隐入血脉。童年的火灾,丑恶的秘密,成为深海里生锈的船帆。

      嘉树,母亲,如果你们能看见。
      但是你们都离开了我,不再回来。
      ***
      很多事情不愿意去想,就真的忘了。但有些事情即使你刻意遗忘,仍然如河流一般横亘在你的记忆里。
      比如梁嘉树。

      暮色四起的时候他走进我的病室,说不出话来。默默地坐在我旁边,抚摸我的手背,睫毛垂得很低。我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爱的男人,我如此了解他。
      我不会让别人知道的,即使是安锦。我会把孩子生下来,随我姓。
      他突然暴怒起来,不,这样你不公平,我爱你,我爱你。声音渐消,我是真的爱你啊小然。
      我知道,只是你的爱,有什么用呢。对我来说,现在廉价得不过一堆废弃的颜料。

      我能为你做什么,和安锦分手,找工作,养活你和孩子。小然,他寻上来吻住我的唇,嘴里有些苦涩,喝过啤酒的味道。
      我从来没有爱过她,我说过,我爱你,至死不渝。
      曾经优秀得不可一世的人,此刻颓唐惊恐,白衬衫有了油渍,胡子也长出来青青一片。他的眼神,不是曾经那个清凉如水的少年了。

      我忘情的问自己,真的要这样吗。我的安锦,我的小女孩。直到我感觉梁嘉树跑了出去,听到安锦的尖叫哭泣声,外面乱作一团,我的心很空明,我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直到外面汽车的急速冲撞声响起,我都还木然的看着某处。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很会发呆。梁嘉树说喜欢看我安静地看住某处发呆,我那时在想什么呢,现在已经没有答案了。

      嘉树,嘉树呢。我反应过来,想出去看看,发现走廊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我艰难的行进在他们中间,我跑起来,我奔跑着穿过人群,仿佛奔赴一场盛大的告别。红色的河流,嘶叫声,慌乱声,奔跑中,我丢失了自己,我不能停下来,不能回头,我已经无路可走。

      ***
      曲最高潮处,极力烘托出欢乐喜庆气氛。我轻轻抚着肚子,这是我的孩子。会出生的孩子。会有我的容颜和眼睛吗。一个生命死去,另一个孩子被生下来。轮回自有它的道理,周而复始,强大的人间机器。我看见周围宾客的微笑,在激烈地鼓掌,他们是真的祝福我吗?
      扫过人群,我看到了安锦的脸。

      好像一瞬间回到以前,大学的我和安锦,我们每天注视彼此的脸,长发束起的她,笑容明媚的她,娇柔可爱的她,皱眉的她,哭泣的她,黑框眼镜,明亮的眼睛,吐舌头的她。她最后给我的一巴掌,她独自拎着行李去车站,我在她身后静默看着,那时候她嘲讽厌恶的表情。我生病住院,她握住我的手,掌心温暖,窗外的天空蔚蓝如洗。她把我送的画撕碎,漫天洒落,脸上的微笑和恨意。葬礼上穿着黑色衣服的她,哭过很多次吧。
      安锦对不起,安锦对不起。我的心柔肠百结,回到从前吧,回到我们都才认识的时候,光阴无情,我后来一路磕头碰壁,头破血流,后来的你又遇到了什么?

      “我愿意”我感觉到他拉着我的手摇动了一下,我的丈夫,即将共度一生的人。我们肮脏又纯洁,我们轻盈又沉重。

      我想留下安锦,让她不要离开我。没有你们,我是多么孤独。不要走,安锦,穿着一袭白裙,对我眨了眨眼睛,还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她,后面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喝酒的那天梁嘉树没有送我回家,我们也没有上床。后来我没有怀孕。毕业之后我和安锦进了同一间公司,她最后还是和梁嘉树分手了,在床上抱住我哭泣,对我狠狠地说,我肯定会找到更好的啦。我们陪伴着度过彼此的三十岁,她突然说,我们就这样老了。
      站在绿色藤蔓旁的她看着我神秘的笑了笑,就消失不见。

      慌忙中,我向前想徒手抓住她,乐曲暂停,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果你正好经过2005年7月28日的上海静安区淮海路169花园别墅,也许你可以告诉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平安喜乐,前程似锦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