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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国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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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直到我十岁的那年,我就从未听过爹爹叫我国昭。
他习惯叫我小四。我刚开始是无知无觉的,渐渐才发现母亲爱在他走后搂着我垂泪,让我靠着那香软的胸脯,一下一下的撸我的背,一声一声的唤我的名。
突然,奶娘的话回响在耳边:“小小姐是世子爷的第四个儿女,却是你娘亲的独苗。生你时她抑郁神伤,诱发产后出血,虽最终救回一命,但却难再生育了。没儿子撑持本就无依无靠,现在那怀胎十月的独女还要与别人的小孩论资排辈,你娘娘能不心凉?小小姐你可要努力读书,快快长大给我们争口气呀。”
从小让我左耳进、右耳出的絮叨,没想会真被我记住了。娘哭,当然在哀悼自己,同时也是为我可怜,让我生在了这个王侯家,她怨是正常的。但在这个要吃人的地方,我那白开水一样的母亲,哎,怎么在下人们面前也不懂掩饰呢?谁知道之中有没有别人的心腹?说不准马上就有人拿这来说事了。
想到这一点,我便收起哭腔,抿唇一笑,回抱着她,让那股淡苦的酸味溢上心头,这就是血肉亲情,能甘苦与共,苦,也是甜。有这么一个让我痛其痛,哀其哀的人了,我才感觉自己是如此真实的活着。
望向那缠枝牡丹镂空杞梓木落地大镜中那双相互取暖的身影,我强打精神,再往那香喷喷的怀里钻了钻,装傻的说道:“我也怕爹爹继续这么叫我,过不久肯定会渐渐忘了我叫什么的。娘娘放心,昭儿这就去让爹叫我的名儿。”随之娇笑一声,小手一推,拔腿就跑,却暗暗起誓:娘,你不喜欢,我就不再作小四了,即使是个死人的名字,我也要做那唯一的一个。
爹爹喜静,本在当年封了伯后要另立府邸,离了侯府这一家子杂事,但爷爷在最后的几年已是脚不能行了。爹无奈只好在西边独辟了一座小院,称为鲲鹏阁,平素便在此办公,间或和幕僚及朝中党羽密商国事。待爷爷薨殂,爹爹袭了侯位,自是更离不了府,始常驻于此。
我当时还小,心性未定,风风火火的便闯进了鲲鹏阁。隐约听见里面断断续续有说话声,还自作聪明的想:正好,趁有外人在,正好逼父亲当众改口,让他不能反悔。推门进去,闻得那一堂肃穆,鸦雀无声,我当时就懵了。
只见右首坐着一个未见过的白眉老者,低眉顺眼,鹤发童颜,道骨仙风,却身裹锦服,腰缠金带,显得极为不搭。他对面是两位战袍未褪的大将,胖的一位是秦林,比父亲大上许多,是父亲当年抗敌时亲自从民兵中提拔的副手,虽出身田陌,但胆大心细,用兵进退有度;瘦的一位叫卢家庆,四十开外,尖嘴猴腮,人摇福薄,却居然是出身世家的饱学之士,尤擅兵法,还自己养了一批研发武器的能工巧匠。这俩人倒都是在家宴上见过的。老人下方一青衣居士是教我们兄弟读书的师傅,也是父亲最亲近的幕僚方子闻。他见了我,似乎微微吃了一惊。
师傅再下方是一个年轻的布衣武生,大约二十开外,乍一看毫不显眼,抬头时却眼露精光,自信盎然。
父亲中居主位,不发一言,双目紧闭,眉头深锁,唇线紧抿,像枯叶随着干薄的叶片稍稍弯起的叶脉。娘曾说我长的像她,可小动作可是和爹爹如出一辙,这一抿嘴,定是在做什么极重要的决定了。正当我想要不要退出去,父亲眼角向我一瞄,问道:“小四?谁让你未经通报就进来?怎么这般没规矩?”
这下惨了,爹爹今天怕是老虎屁股惹不得。我眼珠一转,师傅,只好对不住你了。“是师傅说让我一个时辰内把《战国策》的秦策全部默写出来,晚了一刻钟完成就重抄一遍,昭儿可不敢拖延,这一写好马上就过来禀告师傅了。”我默默低着头,一溜烟的说出来,生怕要被拆穿。
谁知父亲没向师傅求证,就向我点头说:“爹爹正和几位商量要事,没有其他事情小四先回母亲处吧。”我在身后偷偷蹭干手汗,正欲抬头告退,却对上了那白眉老道似笑非笑的眼,皱巴巴的脸皮随之上提,像湿衣服般扭作一团。
我口上一窒,哪来的丑乌龟,叫你也敢在我的地头笑话我?一怒之下,便冲口而出:“不是的,昭儿还有事情求父亲。”等我发觉自己在说什么的时候,已是覆水难收,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我便一咬牙,嗵的跪下,颤声道:“爹爹整天四呀,死呀的叫我,难听死了,昭儿要爹爹改唤我的名字,爹爹再不叫我,您不叫我肯定是忘了我名字了?”
父亲微愕,错手将桌上的卷轴碰了下来。地理军事什么的说实话我是一窍不通,但字我却是懂的,看到上面午门,东门,还有熟悉的街名,这……可不是京城的布防图?!再瞥向那两名风尘仆仆的将军,以他们为高权重,我们几家又交好甚深,回来怎会一点风声都没有?不是背着朝廷偷偷回来的吧?难道,难道爹爹要反了?那我刚刚在干什么?不是等于逼新王叫一个旧王的御赐之名么?怪不得他从不叫我的名字!他早有不臣之心!我两脚发抖,身子一软,居然就吓得魂不附体,趴倒地上了,突然哇的大哭出声。
其实我这泪完全是吓出来的,我一直自诩聪慧,居然在这样的节骨眼上犯了忌讳!可要我现在不硬撑下去,受拖累第一个就是娘亲呀!我是不盼爹爹改口了,要不我可真从小四变死人了。现在姑且装装傻,仗着宠爱拼一拼,要是爹爹肯放我一马,我也可以借此看看他能为我退让到什么程度,平素那些宠,到底是真出于爱我,还只是装装样子。今儿还真是错有错着,选了个常人不敢打扰的鲲鹏斋。看今天的议题,在座的都是父亲的心腹,只要他们不传出去,那些整天盼着我死的姨奶奶们大概是不会知道的,那我还可以暂时保住性命,否则……都是那死乌龟害的,要不是那王八蛋挑衅我,我就不会……哼!要我死了,我,我死了也不放过他。
还在趴在地上腹诽,突然一双大手将我抱起。父亲二话不说,便用那东北进贡的天蚕丝四合如意云纹袍袖擦去我的眼泪鼻涕,一边哈哈大笑:“你这傻丫头,原来你们是忌讳这个四字,我说怎么你娘怎么好像不大高兴我叫你小四。说起来,你这国昭的名字还是御赐的呢,从今往后爹爹就学你娘叫你昭儿便是,来来来,快给我收起眼泪,哭得脸都花了。哎,看你一哭,爹爹也没议事的心情了,走,带上你娘,今儿个我们一家三口放风筝去。”
我愣愣的坐到父亲的腿上,听着他继续转头对向秦林和卢家庆,生硬的说道:“听到了吗?此事到此为止,毋庸再议。你们给我快回西北去,这里可是天子脚下,这没接到皇令便丢下大军擅自回京,已属不智,万一让对方嚼了舌根,不说保不了你们,连我也是要丢脑袋的。更何况西北各部虎视眈眈,晚一天回去,便是多一分危险。”
秦林起身欲辩,被卢家庆一手拦住,拱手道:“大将军教训的是,现在边况未明,我等心急火燎,急于事功,竟违抗军令,擅离职守,回京求计,下属有罪。”说着拉秦林一拜到底。
晕晕乎乎的我已是听不下去,只是难以置信的看着爹随便罚了他们点俸,便让师傅和带他们下去。
殿后的白眉乌龟和那武生出门时,居然不约而同的回首看我,不过我也没心情分析他们的表情了,只是觉得:活着就好,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