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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荆棘疗养院(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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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到了这座城市,便是温婉缠绵。连连几天,淅淅沥沥。
夜。
细小的雨点,靡靡霏霏,在繁华城市的高楼间,腾起一层烟烟蒙蒙,柔化了城市的棱角。霓虹藏在雨雾之后,融成一抹遇水的艳色,改浓入淡。路边汇集水洼,倒影霓虹,偶尔路人经过,踏碎一汪夜的醉梦。
郊区,边缘化的地带,似乎与喧嚣繁华无缘,稀落几声犬吠,叫人心惊肉跳。零零散散,几点灯光,住家人户大多已经搬走,离开这块鱼龙混杂的地方。
陈旧的居民楼,某处卫生间气窗透出橙色灯光。狭窄的气窗豁开缝隙,飘入雨点,被浴室腾饶的水汽暖化。我躺在浴缸里,盯着气窗的缝隙。手掌宽的缝隙,定格夜幕一角,浓黑纯粹。水伴着刺耳的哗啦声,渐渐升高,漫过胸膛。
“呼……”水压迫胸腔,我不自觉地深呼吸,张大嘴喘气,水汽灌入喉管,一股腥甜。水声渐渐模糊起来,温热的水漫过鼻尖,身体似乎变轻了,思绪变得飘渺悠远。我无意识地下滑,全身没入水底。水溢出浴缸,汇入水口。
在水下,浴室的光线异常明亮,微微弹动手指,水面跟着波动,视线扭曲缭乱。偶尔一串泡泡溢出口鼻,在水面碎成小小浪花。耳边变得安静,只剩心脏砰砰鼓动。
心脏每跳一下,身体便紧绷一份。浑身像被无力的锁链紧紧捆住,动弹不能。胸腔内的空气渐渐耗尽,视线泛起蒙蒙一层星星点点青花。我干脆合上眼,视线遁入黑暗,仿佛坠入了海底万里。
重压扭曲肢体,压迫胸腔。
黑暗无垠无际。
死。
这个可笑的念头突然在脑中成型。
随着哗哗水声,我猛地坐起。
“呼呼……呼呼……”我靠着浴缸边缘,吃力地喘息。空气发狠地撞入肺叶,带出一串剧烈的咳嗦。眼前的黑暗渐渐褪去,蒙着一层艳丽的血红,血红化开,视线清晰起来。
我低头,看着发抖的双手,手指泛白起褶。温热的水顺着鼻尖,滴落混进浴缸。捧起一把水,浇到脸上,将黏在额前的头发,向后捋。起身扯过浴巾,擦去水渍,绕在腰间,走到洗漱台前。
镜子蒙着一层水汽,我抬手擦去水雾。熟悉而厌恶的模样,渐渐映入视线。高瘦的个子,缺乏光照而发白的皮肤,凌乱的黑发润湿地滴水。我抓过放在洗漱架的眼镜,架上鼻梁。
难怪她会跑……我摩挲下巴,一圈稀疏的胡渣让下巴微微发青。凹陷的眼眶下,吊着厚重的黑眼圈。
这幅模样已经两年。
两年前,那本名叫《蜘蛛》的书,让我被小众读者知晓。他们喜欢那种味道,我又写了系列文。
但不知为何。
那只以记忆为食,眼泪为生的蜘蛛,竟然成了我的梦魇。这个被我创造出来的梦魇,无时无刻不跟着我,用血红的八目紧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那之后,我便再也写不出像模像样的东西。签约的出版社也跟着解约,无一技之长的我,断了经济来源。成了一个落魄的自由攥稿人,偶尔帮人写点文案,维持生活。
客厅的笔记本电脑泛着幽幽蓝光。
我端了杯咖啡在笔记本前坐下,打开抽屉准备拿出药片,药瓶旁,一个面朝下放置的相框映入视线。
这是……
我拿起相框。
里面是我和一个女人的合照。她……就是我的妻子……不前妻。
在我无法下笔,变得穷困潦倒后。她偷偷打掉孩子,跑了。
“离开,这个选择,你对了。”我用指腹摩挲那张白皙清秀的脸,心绪已然从当时的愤怒悲伤到平静。我拿出药瓶,随手将相框扔进垃圾筐。
我试着在笔记本上,敲出几个字。甚至只是记录一下,我扔掉相框,和她彻底告别都不行。
敲出几个字后,删掉。
删掉,又敲出几个字。
重复地写,重复地删。
最后,屏幕上竟然一个字也没有。
果然。
我什么也写不出。
用他们的话来说……我废了。
黔驴技穷。
“或许这份工作……根本就不适合我……”我拿起药瓶,倒出五六颗药片,塞进口中,就着咖啡,勉强咽下。“她说的对,没那个本事,就不要学着别人吃文艺饭。”
药片刮过喉咙,苦涩直次舌根。我抓咖啡杯,一张黑底红字的名片赫然入眼。
那是前段时间,我郊区路口,偶然得到的一张名片。那人高大俊挺,剪裁考究的黑色西装,贴合身线,异常惹眼,瓷白的皮肤在阳光下竟有些通透。
“荆棘疗养院……”我拿过名片,抬了抬下滑的眼镜。我记得当时那个人说,他们需要一个替病人记录生活日常的人。
文字……我还能再碰么?
别致的名片,黑底红字。角落一丛简笔玫瑰,眨眼间,那些玫瑰微微攒动,透出隐隐花香。将名片凑到鼻尖,那股花香变得浓烈。不想人工提成,或着炼制的香气。这就像钻进一丛清晨的玫瑰花丛,甚至能闻到露水的甜冽。
身体和意识仿佛独立了,我不自觉地掏出手机,拨通名片背后的电话号码。
几声忙音后。
一个低徊,微带嘶哑的声音在电话响起,“您好,这里是荆棘疗养院……”
天是晴。
连绵几天阴雨,难得放晴。
窗台那盆绿藤,在长期缺水后,被雨水滋润疯长起来。新绿的叶子,挂着细小水珠。
昨晚,我拨通了名片上的电话,对方还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人选,愿意给我一次面试的机会。
打理好自己,我站在门口,身上是许久都不曾穿过的西装,放置在衣柜深处,没了妻子打理这些,西装皱得有些让人尴尬。门锁紧闭,横插内的锁链鲜有拿出的时候。我直愣愣地盯着门锁,浑身不自觉地发抖,冷汗沁出粘湿贴身衬衫。
出去……
像一条丧门犬,走过大街……
忍受那些有意无意的眼神……
我咽了咽喉,攥紧拳头。
小小的一扇铁门,竟然成了我想重新开始的第一道障碍。
我不敢出去!
不敢打开这扇门!
“只要开门……就可以出去……”我缓缓抬手,双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我不用再躲在着蜗牛壳里……”
手接触到门栓,冰冷的金属感从指间传来。
我连做几次深呼吸,猛地闭眼,一发狠。
“咔……”门锁打开了。
视线随门缝渐渐扩大,一条深幽昏暗的长廊出现在视野中。斑落的墙漆,猩红的灭火器被人随意放置在角落,蒙着厚厚的灰尘。
或许……只要走出去……
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当我振作的时候,那个女人就会回来,我们重新开始。
我挺直腰板,迈开步子,走进长廊。
在电话里,和那人约定是上午10点。被出租车,扔在那人所说地址。
绵缓青绿的山,远离城市嚣闹,很适合疗养的地方。山脚一座灰白相间的庄园式建筑,异常惹眼。笔直的泊油路直通庄园大门,四周围着墨绿的木珊瑚,经过精心修剪,那些人高的木珊瑚树,被修剪成一道绿色的围墙。浓绿间,一团团暗红,刺入眼底。是一些妖异嫣红的玫瑰,盘绕在绿色围墙顶端,有些蔓延过木珊瑚,朝庄园外部扩散。甚至有些玫瑰花藤,爬上庄园大门。在精致繁复的黑色铁艺大门间,痴缠蔓延。
风从山间来,带着雨后的湿气,掠过浓艳花冠,摇碎一地嫣红。
我走到庄园大门前,小心翼翼地避开一地落红。铜质门牌已经被玫瑰花遮挡,依稀分辨出内容。
荆棘疗养院。
就是这里。
透过铁门的花纹间隙,可以窥见庄园的花园。偶有几个慵懒闲适的人,坐在花园某处的石凳。或聊天,或发呆。他们的神情,闲适宁谧,却异常坚定,偏执。
这些是病人?
我打量这些人的穿着,他们并没有穿着想像中的病号服,脸色也没有病中特有的苍白虚弱。
花园靠近铁门处,一颗漂亮的樱桃树,结着暗红剔透的樱桃。一对对樱桃,彷如血。
“这是院长的樱桃。”一位青年坐在树下的石凳,他附身捡起掉落在面前的果实,薄薄的双唇退了一层血色,“这颗已经熟透了。”
他在自言自语?我好奇地盯着这位青年。
青年殷切地将樱桃往前递,袖口处露出细瘦的手腕,“你要不要尝尝,不过最近一直在下雨,可能不够甜?”
他面前没有任何人……他在和空气对话?我望着青年前方的位置,想看出所以然。
“院长是禁止摘取樱桃。”青年抿唇浅笑,“确定不尝尝?”
得不到回应,青年懊恼地鼓起腮帮,将樱桃塞入口中,殷红的汁水在唇间染开,弯起黑亮的双眼,炫耀似地吐丁点舌尖,“好甜。”
他有病么……我想到这是所疗养院,心底了然。
“咔——”金属摩擦的声响,打断我的思路。铁门打开一道供人通过的缝隙。一位身穿黑色西装的男子,站在门口,优雅欠身,“请问是叶先生么?”
是电话里那个声音。太过关注那个青年,竟然没有注意对方走到面前,我尴尬地挠挠后脑勺,“是的,我就是叶离。”
男子绅士地伸手引路,“请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