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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火车又启动了,车窗外,正举手敬礼的铁路员工的身影已经被抛在远处,小小的、只有慢车才经停的车站,几乎只要车轮一转,便驰出了站台。
      田妮娜又等了一会,等到列车速度提升、然后再稳定下来,等到所有上车的旅客都安顿好,才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拿起自己的行李,向车尾部上了新客人的方向走去。
      第一次在这个时候回家,所以竟不知道春运时候的火车也会如此空荡。一路走来,车厢几乎没有满员的,很多人一个人占着三人长椅,在躺着睡觉或举着小报在看,人走过时麻木地瞟一眼。对比南下的火车那种非人的拥挤,这列北上的车厢的状况简直可用空旷来形容了。
      车厢广播里播着不知哪年春节晚会的录音,已经严重受损的磁带上放着失真的相声、过时的流行歌曲和宛如巨大的背景噪声的鼓掌与叫好。
      人一少,服务也变好了,一路上碰见好几个手提开水壶或扫帚的列车员,还有推车卖报纸杂志的小贩,态度都和气了许多,田妮娜背着包,一手拖着拉杆箱,和她们擦身而过时,如果笑笑,也能得到回应笑意,象是节日的反光映在了脸上。
      穿过一节节的车厢,田妮娜直走到差不多最后面加挂的车厢时才停下来,犹豫地看了看,然后把背包放在一张空着的长椅上,对面长椅上坐着两个农村夫妇模样的老人,看起来大概六十出头,男的身穿很旧的蓝色中山服棉袄,领扣扣的周周正正,正在捧着一本厚书在看;女的穿着枣红色暗色碎花棉袄,一条红黑细格晴纶围巾搭在膝头上。见她停下,男人连忙把书搁在座位上,站起来,整理着头顶上的行李架,把属于他们的一些包包裹裹归拢在一边,腾出地方,农妇也连忙把一只大竹篮推回到他们的坐位下,竹篮边上探出头的一只歪冠子母鸡很不高兴地扑腾着翅膀,那农妇伸手抚着它的头,喔喔地安慰着。
      田妮娜随手把拉杆箱折好,也推进坐位下面,然后坐下来,脱下帽子,解开一圈圈绕在脖子上的配套的羊毛长围巾,打开背包,掏出一只高级真空保温杯来,放在空无一物干干净净的小桌子上,这才长叹一口气,全身放松地瘫在坐位上。
      对面的农夫又捧起书来,纸黄字小,田妮娜瞄了又瞄,也没看清是什么书。那农妇却是挺直身板坐着,交叉双手放在膝上,不说,不笑,就这么看着她的动作,象孩子一样的专心。虽然身材矮小,皮肤黧黑,满面风霜,却有一双清亮亮的眼睛,带着点怯生生的天真意味。
      田妮娜扭过头去,车窗上映出了她模糊的面容,不用看她也知道,戴了隐形眼睛的双眼,已经沉淀了太多的精明与世故,早已不复童真。而且一日一日,一年一年,这双眼睛里的神情会更加疲惫苍老,这是什么样的整容术也改变不了的沧桑,对比一下那位农妇那种童稚式的纯净,田妮娜不由得有点灰心。
      “这个窗子打不开。”
      嗯?田妮娜闻声抬头,是对面的农夫在对她说话。原来他以为田妮娜盯着窗子是想开窗。
      他又敲了敲窗子,“我们试过了,打不开,铁路上的人说车上不让开窗。”
      田妮娜笑笑,又看了一眼车窗外安然沉静的华北大地,冬日里寂寥萧索的田野上,这里那里,有一些同样灰褐色的村庄如睡着的小兽安卧着。如果不是从村庄里不时的升起一小股淡淡的烟,这景象简直就是一幅挂在车窗上的铅笔素描稿。可田妮娜知道,那是一串串的鞭炮在炸响,在欢庆又一个年度平安度过,广袤土地上的人们,用这种朴素的形式庆祝生命的行程。
      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音乐,打断了田妮娜的自怨自艾,回过头来,是过道那边坐着的男人,这会退出系统,关上了笔记本电脑。那人披着宽松的长羽绒服,身边放了只很小的NIKE旅行包,气定神闲,一派典型的白领形象。
      田妮娜定定心,拿起桌上的真空杯,朝对面的老人笑笑说,“我去灌点开水,请你们帮我照看下东西好吗?”
      农妇有点惊慌地看着丈夫,等着一家之主发话,农夫倒挺大方,抬头憨厚地笑笑,“哦,好的好的,你去吧,不要紧,有俺们在呢。”

      等到灌水回来,隔壁座位的男人正在跟两位农村夫妇闲聊。
      “是走亲戚吧,这份礼可不轻呢,现在就兴土鸡哦,真正放养的可不好找呢。”那男人指着在竹篮里打盹的母鸡说。
      “不是的,”那农夫的脸上焕发出光彩,“我们是去看儿子的。”
      “哦,你儿子在北京吗?”田妮娜捧着水杯,连忙追着问道。
      “是啊是啊,”农妇也羞怯地加入进来,“他在北京六年了,现在在北京找了个对象呢。”
      “对象是什么样的人啊?”田妮娜问道。
      “阿强没说,但是肯定是个好姑娘的。”农妇羞涩地笑着,隐隐地有着骄傲。
      田妮娜低下眼睛,看着杯口袅袅上升的热气,“嗯,你儿子真有本事呢,他在北京做什么?”
      “他现在在一家计算机公司做安保部主任,他对象是那家公司的大学生呢。”农夫也加入进来,田妮娜看了一眼合在他腿上的书,竟然是一本上海古籍出的《山海经校注》,不由得在心里大吃一惊。
      农妇从怀里掏出一个红手绢包,小心地层层打开,里面有几封信、两张身份证和一张照片,她骄傲地把照片递给了田妮娜,“这就是我们家阿强,看看,他多精神,是在天安门前照的相呢。”
      田妮娜接过照片,果然是个精神的小伙子,高大魁梧,穿一身保安制服,略有点僵硬地笑着。
      羽绒服男人从过道那边俯身过来,伸手拿走了照片,打量着,“北京姑娘可傲着呢,一般外地大学生都不肯嫁的,愿意嫁给你儿子,说不定长的丑哦。瞧你儿子这么帅的小伙子,太吃亏了吧?”
      “嗯,也可能吧。”农妇犹豫地说,“也可能是长的丑。可是阿强喜欢啊。”
      “你们要不喜欢了吧,一个丑姑娘,说不定又丑又傲的呢?”
      “阿强是个好孩子,那姑娘要是能让阿强喜欢,也一定能让我们喜欢的。”农夫责怪地看了农妇一眼,插话说。
      田妮娜心里对那农夫的好印象又加深了几分。
      “虽说打工仔娶了北京姑娘是高攀,可长的太丑了也会被笑话吧?”男人轻描淡写地说。
      “这个啊,”农夫说,“日子是关起门来过的,只要他们俩个欢欢喜喜,旁人有什么笑话的。”
      “好啊好啊,”那男人轻轻鼓掌,:“这位大叔说话这么有水平,敢问是做什么的?”
      那农夫笑笑,“过奖了,哪有什么水平,不过是大白话。俺在家乡教孩子们读书。”
      “难怪。原来是书香门第,难怪你儿子能看重心灵美呢。”
      田妮娜怒视那男人一眼,抢回了照片,“你又没见过,怎么就在这里诽谤别人?你怎么知道别人外表就不美?!”
      那男人笑笑,“闲聊而已,何谈诽谤。”他上下打量了田妮娜一番,“就象小姐您一样,您自然不在我说的范围之内的,您虽然是北京姑娘----我这说的没错吧,但您不能代表所有北京姑娘都有这样的高境界啊。”
      “你也是北京的吗?”农妇听说,关心地小声问着。
      “是啊。”
      “她不光是北京的,而且我敢打赌,她就是你儿子的对象哦。她是偷偷的来见未来的公婆的。”那男人笑嘻嘻地说。
      “真的啊?”这下不光农妇声调惊喜了,连那农夫也转头看着田妮娜。
      田妮娜满脸通红,把那个无聊男人在心里痛骂一顿,“不是的,怎么可能,看也知道我比你儿子大多了。”
      “呵呵,”那个男人又抢先说,“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才不放心,要自己悄悄的来先偷看的。”
      那对老人脸上都显出又惊又喜又不敢相信的神色。
      “你们别听这人满口胡扯,我只是回北京过年的。”田妮娜慌忙解释。
      那个男人索性坐了过来,“不要不好意思嘛,你看你,这趟车这么空,随便坐在哪里都可以,你为什么要穿过那么多车厢专门坐在这里呢,而且我看到,你走过来的时候一直在东张西望,好象在找人呢。”
      田妮娜又气又急,可她的反驳理由却说不出口。
      农妇满是皱纹的脸上漾开一个真诚的微笑,清亮亮的眼睛闪闪发光,说,“要是真的,那可是俺们的福气呢。”
      “是啊,”农夫温和地看过来,“只怕阿强没有那个好运气啊。”
      农妇弯下腰去,从竹篮里掏出一只好大的金灿灿的橘子来,递给田妮娜,“姑娘,吃个橘子吧,这是俺们自家树上结的,很解渴的。”
      田妮娜窘极了,只好推说自己胃不好,冬天吃不得冷的东西。农妇失望地把橘子放回篮子。随后又拿起田妮娜放在小桌子上的杯子,悄悄地捅捅农夫,“你去给这姑娘再倒点水吧,瞧都凉了都。”
      农夫马上站起来,朝车厢连接处的开水炉走去,田妮娜阻拦不及,心里却对他们的举动既感动,又不安。

      火车一路前行,北京越来越近了。
      对面的两位虽然不再缠着田妮娜吃东西什么的,却总是想要照料她,总是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她,好象她真的是阿强的女朋友。弄得田妮娜都觉得遗憾,不能真的当他们儿媳妇。想来这样善良宽容的父母,教出的那个好儿子阿强,也当然同样的出色吧。田妮娜不期然地想到了那张高大英武的照片。
      而那个穿长羽绒服的男人,坐在田妮娜身边嘴就没停过,好象吃准了田妮娜不愿在对面的两位老人面前有失风度,一个劲地表现他的谈笑风生,恨得田妮娜在心里把他踹了又踹,真想找个地方撕破脸与他对决一场。

      冬天的下午,天黑得很早,四点多钟的时候,火车缓缓驰进北京站,两位老人早已迫不及待地站起来,看着窗外慢慢后退的大站牌和远处高楼顶上已经亮起来的霓虹灯。
      “这就是北京啊。”两人充满敬畏地说着。
      “这就是北京。”田妮娜微笑着,“欢迎来北京。你们家阿强一定已经在车站等着了。”
      果不其然,田妮娜帮着他们把大包小包的东西送下车的时候,远远的站台上有个人大叫着跑了过来,脸色被冻得红红的,虽然不再穿着保安制服,田妮娜仍然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
      她叹口气,看了看因兴奋而忘记了她的两位老人,回到车厢,拎起自己的东西,准备下车,车厢里的人都已经走光了,连那个恶劣的家伙也不见了影子,田妮娜忽然觉得若有所失。
      从车窗望出去,阿强正一手搀着自己的母亲,另一只强壮的胳膊轻松地提着几只包裹,高兴地走着,笑着,不时看向父母的脸侧着,让田妮娜看到了他灿烂的笑容。
      忽然,他们一家三口都回过头来,在站台上找着什么,田妮娜连忙将身子隐在车厢里,看着他们又失望地回过身去,渐渐走远。

      田妮娜走出北京站的时候,正是北京万家灯火欲上时。她深吸一口北京那杂着汽油味的寒冽的空气,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喂,老弟。”
      耳机里传来一个紧张的声音,“姐,你到了?”
      “是啊。”
      “那个,嗯……”
      田妮娜坏心地等着,不接下句。
      “那个,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田妮娜笑着,享受着耳机那边的紧张与局促。
      “姐……”
      “好了好了,把心放肚子里去吧。我看到你的公公婆婆了,都是好人,你放心吧。”
      “什么公公婆婆,姐,我又不是女人!”耳机里传来明显松了一大口气的声音。
      “那你叫他们岳父岳母?只怕阿强不同意吧?”田妮娜走到了出租车站,张望着开始找车。
      “哼,他敢!”
      “他敢不敢我可不知道,不过,你老姐我为了帮你打探情况,推迟到今天才回来,还坐了八个小时的慢车,你要是敢忘了咱们订的合同的话……”
      “不敢不敢。”电话里诺诺连声。
      田妮娜笑了。
      一辆黑色奔驰无声无息在停在她身边,“小姐,请问我有这个荣幸……”
      田妮娜回过头,车窗里探出一张嬉皮笑脸,正是那个穿羽绒长外套的男人,她板下脸,退后一步,“啊哈,现如今开大奔的款儿也挤火车体验生活呢?”
      那男人从车上下来,“南方天气不好,机场关闭了,虽说在北京也没什么亲人,可我还是急着回来过年,只好坐火车了。不过,我倒是非常庆幸自己的这个决定。”
      “是吗,”田妮娜没好气地说,“庆幸?照我看你后悔的日子在后面呢。”
      那男人打开了车门,“那么,小姐,就让我后悔吧。”
      田妮娜盯着他看了一会,想起自己在火车上的决心,突然笑了,“好吧。”她把行李扔进后座,自己也坐上车,“但我可是又丑又傲的北京姑娘哦。”
      那男人一踩油门,偏过脸对她说,“忘了告诉你了,我也出身于重视心灵美的书香门第。”
      田妮娜大笑起来。
      那男人跟着微笑,接着伸手按了个键,车厢内响起了李焕之的管弦乐《春节序曲》。

      窗外,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千家万户加入到了喜气洋洋的春节协奏曲中……

      二OO四年五月四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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