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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怕鬼 ...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上回说到的土地庙,正坐落在川陵镇外的荒坡上。而要说起这川陵,最出名的还要数南香居的白烧蹄膀。

      南香居老板名叫隋远梦,这南香居和白烧蹄膀,正是他家传下来谁也不卖的买卖。

      说书先生讲,隋家早些年那可是做生意做到皇城的商业大户,因为得罪了人,才改行来川陵做了客栈饭馆的零散行当。

      从隋家爷爷那代起,南香居的名号便在川陵立下了招牌。无论是镇子里的大户,还是路过的食客,都会慕名前来品一品这入口即化、香而不腻的蹄膀肉。

      如此这般,这南香居的生意,自然是兴旺的不得了。

      此时烈日正当头,晒在镇口的秋千上。一屁股坐上去,即使隔着薄布料,也能感觉针刺般的灼热。三宝挪了挪屁股,脑门上渗出豆粒大的汗珠,顺着脸廓滑了下来。他有些紧张,脚尖在干裂的土地上来回磨蹭。

      三宝的动作扬起不少灰,这么热的天气,憋的让人喘不过气。

      “三宝,你把土都扬在我身上,回家我娘又得骂我了。”声音来自旁边的一群少年,嗓子听上去带着点孩子气。

      那少年气罢回过头,故作神秘压低了声音,地与旁人说着故事。三宝不想细听,可双方离得太近,那声音总管不住硬往耳朵里钻。

      “……那人害怕地往井里探头一看,水中的倒影除出了自己,竟然还多了一个人。多的那个影子比自己要小些,扎了两个朝天小辫,紧紧地靠在自己脑袋旁,就好像……就好像有个小姑娘紧紧地趴在肩头上!那就是——那就是——”

      三宝一双手攥得死紧,显得比刚才更焦躁,手指甲抠进麻绳里,渗出了血,却不觉得疼。后背的衣衫湿了一片——那感觉仿佛跟故事里一样,好像正有个人趴自己背上,抓挠得浑身一阵酥麻。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回家,可怎么使劲,都动弹不得;空张着嘴,也说不出话。

      心里越是着急,人堆里的声音便越是吵杂——突然飞来一只蜜蜂,顺着耳朵钻进去,嗡嗡声和说故事的声音混在一起,在脑袋里由点成片,越来越大……三宝实在是受不住了,只听“轰”得一声,一个声音突然间猛得的炸裂开——

      “顾三宝,一把火点着了我南香居,你下个月的月俸也不用领了!坐在灶台上也能打起瞌睡,难不成昨晚又梦游到说书先生那去了?”这人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讲着刻薄的话,比扯着嗓子吆喝更让人害怕。

      三宝打了一个激灵,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眯眼向四周看了一番——俨然一幅后厨模样。

      这才晓得自己又做了那个梦。今年已经二十好几了,却总还是会在梦中见到自己十一二岁的模样。

      他长舒一口气,浑身都是刚从噩梦中惊醒后的倦乏。勉强抬起头想解释,却又百口莫辩,只能低声说:“隋……隋掌柜,我下次不会了……”

      这个被叫作隋掌柜的男人穿着月白长袍,身上总有一股崖柏木头香。他一身洁净,看得出是久日不碰厨房之事。

      隋掌柜背对着三宝,依旧用平淡的语调说:“咱南香居向来体恤大家,若有人身子不舒服,大可去找崔管家请假调班。今儿晚上李家老太爷在咱们这摆寿宴,我也晓得大家辛苦,每个人…各加一成月俸吧。不过顾三宝,你例外。”

      隋掌柜奖赏了大家,针对的却是顾三宝。说罢便轻甩了衣袖离开,打发小二去前厅挂起那成匹成段匹的大红绸缎。

      “三宝,你那梦魇的毛病咋还没好?城西济世堂的陈大夫早就说让你去瞧瞧,我看你抽空还是去一趟的好。咱隋掌柜天生性子淡,眼里落不着灰,再这样下去……”李婶有些欲言又止,但话里的意思三宝心里清楚万分。

      因为自己从小的“病”,一直以来找不到差事。现在能在南香居帮厨,其实也是隋掌柜可怜自己,总是这样下去,难免这份差事也不保。

      要说起这“病”,其实是打小就有的。自己总是做噩梦,梦见小时候,梦见有人讲鬼怪故事,梦见被牛鬼蛇神纠缠……只要一犯起病来就成宿成宿的睡不好觉。三宝对外人都说自己这是梦魇。其实不然,梦魇只是幌子,三宝实际上有个见不得人又治不好的毛病——怕鬼。

      鬼虽没人见过,但其实搁谁身上,也都会怕。但三宝在这方面十分严重,他一想到有关鬼怪的事情……那种从心底里生出来的恐惧仿佛要把整个人吞噬进去,眼前一黑两耳轰鸣,浑身发抖,瘫软在地。

      三宝不愿对人提及此事,毕竟对一个二十几岁的男人而言,这实在太丢人了。

      为此,三宝日益养成见佛就拜的习惯,道佛神仙无一例外,只希望能借此驱除心中“杂念”,早早摆脱这恼人的毛病。

      镇子里谁都知道,没有人比他更虔诚了。

      三宝一扫刚才的困意,往灶台里又添了一把柴火。

      一晚忙碌下来,南香居的前厅觥筹交错,后厨却是人仰马翻。李老爷一个人就喝了三坛女儿红,慌乱中打碎了一地碗碟。好不容易宴席散了,一群人又跌跌撞撞朝倚红院方向走去。三宝在心里寻思,这有钱人的生辰就是与别人不同么?还不都是来了这世上,百年之后又离开。

      三宝熄了灶台里最后一丝明火,月亮已经当空,院子只剩他一个人。路过中庭时,他跟往常一样,习惯性停下脚步,仰头看着二楼亮着灯的那个房间——窗子上的影子长身鹤立,静谧地让三宝看出了神。

      看了多少遍多少年,三宝还是有些不能拔眼。是啊,将来若是能娶个这样的媳妇儿,便好了……

      回过神,三宝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普通姑娘家怎么会有隋掌柜这样高的个子呢?!若真这么高……实在是太吓人。想到这,自己都觉得好笑。

      说到隋远梦,镇里人大多觉得他精明又冷淡,当着商人的差事,却长着文人的骨子,相处起来虽和气却总留着距离。若不是看在蹄膀的面子上,这南香居早早便没了生意。

      可顾三宝却不这样认为——隋掌柜只是面冷心善罢了。他明明知道自己的“状况”,还肯给自己工作,单这份大恩大德,便是别人比不了的。

      如果自己没有这份工……三宝有些不敢想象,难道又要过回饥一顿饱一顿的穷苦日子?他使劲摇了摇头,隋远梦这样“好”的人,自己一定不能再辜负他。

      二楼窗前的隋掌柜俯瞰窗外——正看到顾三宝那呆子正半张着嘴一副痴迷地望着自己,一会儿又低头自己傻笑。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看上去竟比白日里还要呆笨。

      他思量着,拿起笔架上沾着朱红的毛笔,在账本里“顾三宝”的名字上重重的画了个圈。

      恩,看着还挺让人满意。

      刚要放下笔,他又觉得心有不甘,便抬起手,愣是在圆圈旁边加了个打着卷的猪尾巴。

      出了南香居,三宝一路踢着石子,一边在心底里琢磨——自己很久没犯过“梦魇”了,今日又这样,莫不是佛祖怪罪自己?想到这三宝心里冷不丁一慌,越想越不对,恨不得马上飞到如来金尊面前,掏心挖肺以示赤诚。

      现在也快夜里丑时,即便飞去了普陀寺,守门的小和尚也绝不会放自己进去叨扰佛祖静修啊。三宝心中忐忑,脑海里硬生生又冒出晌午时做的那个梦——瞬时间更慌了神,总觉得身后有东西跟着自己,一路小跑便跑了出去。

      三宝一路只顾心事,闷着头前行,愣是没看到家门口那棵歪脖子树早已被抛在了身后。这一跑便一直跑到了镇子外进山的那条小路上。

      夜里的温度有点凉,山林里吹来的风刮在树叶上簌簌作响。准备了一天寿宴的顾三宝早已疲惫不堪,此时泄下气来更是浑身酸软。现下也不管风寒露重,一屁股便在地上坐下来歇息。

      回想今日被隋掌柜责骂,人人都有的奖赏轮到自己却泡了汤,心中不免有些委屈,四下没人鼻子一酸就快要落下泪来。刚打算抬手去擦,三宝突然看到山那边树从后边,竟还有个漏了顶没了窗的破庙,被杂草围着,周围生满了草籽蓖麻,一副荒废已久的模样。

      顾三宝从小便在川陵镇长大,印象中小时候镇里的确是有个土地庙,爹娘在世时还带自己来求过签算过字。不过后来慢慢镇里人都说土地爷走了,庙里许愿也不灵验,渐渐大家来的就少了,现在更是无人问津,荒废至此。

      三宝从地上爬起来,犹豫着向庙的方向走去。野地里蓖麻生得高,草虫也多,三宝一路要走过没少费劲。等进了庙,三宝的脸上已经被泥和汗水弄了个大花脸。

      三宝定了定神,看了看周围,破庙里到处挂满了蛛网,墙面和地面都积了厚厚的灰。佛台上的土地像已经残缺不全了,唯独泥像右边的一块竖匾干净异常,好像是谁新立在庙里的,上面写着“有求必应”四个大字。

      顾三宝看着这四个金字,心里有些莫名的开心,仿佛这个“有求必应”的土地庙是从天而降给自己的一个大宝贝,心里又是感激,又是安慰,这简直就是神仙怜悯,施舍给自己一个诉衷肠的好机会啊。

      他没多做疑虑,扑通一下便在佛像面前跪下,使劲吸了吸鼻涕,努力平复着心绪,开始把肚子里这么多年想说的话通通说了出来。

      “神仙佛祖,虽然我叫不上您的名号,还这么晚来打扰,实在抱歉。我叫三宝,就在川陵镇长大,在此之前也没来拜过您……可是您在村子里住的久了自有神通啊,大概也知道我有怕…“那啥”的毛病。”

      即便这庙里只有他一个人,三宝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

      “三宝不贪心,也不求荣华富贵,我一辈子都没做过什么坏事,只愿您慈悲为怀保佑我一辈子平平安安,最重要的是千万别遇到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说着说着三宝有些哽咽,神情黯然,红着眼睛竟要哭出泪来,“这些话我在心里对佛祖说了一千一万遍,您可别觉得烦。如果您能听到保佑我……将来我一定给您买很多很多香烛,一定努力攒钱,给您重新修庙,一定尽我所能来……还愿!”

      说到最后三宝双腿跪坐在地上,一边抽泣一边冲佛台磕了三个响头。待磕完头,三宝已经伏在地上泣不成声了。

      待他哭得差不多了,天色已经微微泛青,林子里传来布谷鸟的啼叫声。跪了一晚上的三宝颤颤巍巍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刚打算走,又回头看了看佛像。

      泥铸的佛像再破旧,也是伫立在高高的佛台上,神仙大概都是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的吧。

      三宝折过身,寻思着自己打扰了佛祖一晚上,随身也没带香火贡品,怎么说也要为佛祖做点什么吧——哪怕给佛祖弹弹灰不也好么!

      佛台筑得很高,他使了半天劲也没够不着泥像。不过走得近了,三宝才看到原来土地像旁还立着一尊木头牌位。

      三宝顺手把牌位拿了下来,沾了一手的灰,他鼓足腮帮子吹了个大概,这才看到做牌位的木头红彤彤的,跟乡绅李老爷家正殿的胭脂木椅子一个颜色,正面还用金漆写着小字。

      三宝爹娘故去的早,自小没人教他认字,他自然看不懂牌位说的是些什么。于是又换了另一只干净袖子,把细处也擦了干净。这才又踮起脚尖,把牌位端正安稳地放回高台上。

      破庙里四处脏乱不堪,三宝浑身也脏得不成样子,唯独高台上那个牌位和旁边的“有求必应”干净异常,显得很不协调,可三宝看着心里却格外美。这才整了衣衫拖着酸麻疲惫的身子,小步挪着朝家走去。

      可惜三宝没有再回头,身后空无一人的破庙吹来一阵风,或许是早晨的风大多硬冷,蛛网被吹得变了形状粘在一起;又或许仅仅是眼花,台子上的牌位明明晃了一下,又不动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怕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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