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梦寒烟笼》月荻江枫

98、预备（一）

　　大白瓷汤碗里，微黄的鸡汤上汪着一层厚厚的黄油，舀一勺，半点热气没有，吹一吹，将那油面子吹散，滚滚热气升腾，送到嘴里，我皱皱眉，看看冷琮，他正也咬着个调羹，跟我差不多的表情，而后摇摇头。
　　我俩默默放下调羹，夹一筷子空心菜，总算还好。娘自己舀了鸡汤喝一口，“这么咸，哎哟，盐肯定是放了两遍，得回锅加些水。”冷琮起身把汤碗端到厨房，回来坐在我边上，神情黯然，“嬢嬢最近精神不济。”
　　“明天开始，我学着做饭好了。”我想了想，是该为娘承担些了。
　　冷琮面露难色，“可你做的比这放了两遍盐的还难吃怎么办？”
　　我横眉对着他，“吃啊，不吃怎么办，要不你做？”拿着筷子点点碗，“我帮着择菜还是可以的，洗啊切啊什么的，做还是娘做吧。”冷琮咂咂嘴，瞥着我，“那我也不放心。”
　　一小会儿功夫，回过锅的鸡汤又端上桌，尝一口，味道是对了，就是鸡汤味不那么浓郁娘嘟囔着，“可惜了，熬了许久，兑了水就没味道了。”
　　“挺好又多出一锅，，明天还有得喝。”冷琮拿起大勺舀起来盛到娘的碗里。“嬢嬢，让家里的小丫头过来帮帮忙？”
　　娘抬头看看他，“不用，她来了，你爹一个人在苏州怎么办？”
　　冷琮搔搔头，“我们这儿三个人要照顾，那儿就他一个，怎么他用一个人，我们反倒没有？”
　　“你怎么和你爹这么计较呢？”娘一时没了主意，帮自己的哥哥，还是侄子，要说这侄子其实还是在帮自己的。
　　冷琮嘿嘿一笑，“我爹在苏州那边再寻个也简单，我们在这儿毕竟是生人，还是家里的带过来放心，就这么定了，待会儿给家里去电话。”
　　原来他瞥着我正琢磨这事儿呢，主意还挺好。
　　“咚咚”院门被敲响了，我起身去开，见着于鸿笑盈盈地立在门口，“于鸿？你怎么。”我想起他接送都是到巷子口的，怎么还找到我家了呢？
　　“我就看见你在这巷子进进出出，这巷子里也没个岔口，就寻思着进来一户户地找呗，透过这花墙刚好看见你。”他得意极了。
　　我心想，这花墙总有一天该填掉才好，挡不住人，挡不住声，挡不住视线，要它还有什么用。
　　“伊儿？”娘在里头不放心地叫我一声，从外面看亭里灯火通明，从厅里望门，却是黑洞洞一片。
　　“妈，我来了个同学。”又转头对于鸿，“你进来坐坐，吃过晚饭了吗？没吃刚好加双筷子。”心里却暗暗叫苦，这菜都动了一半了，和他又不是多年老相识，随便吃个便饭就好的，这样真是不伦不类。
　　好在他答道，“家里吃过来的，就看看你晚上有空没有。”
　　我把他请进屋，同娘和冷琮打了招呼，又安顿他在水曲柳沙发上坐下，既是不吃饭，去厨房泡杯龙井给他，而后陪他坐下。
　　“想和你一起画些海报。”他把胳膊夹着的牛皮纸袋打开，里头全是那天在军营里拍的照片。
　　“这么快就洗出来了？”我有些惊奇，平日去照相馆照个相，没个十天半个月是拿不到的。
　　他洋洋得意，“这可是一等一的正经事，加急洗出来的。”
　　我环视四周，犯了难，画海报要张大桌子，可家里似乎也没这么个地方大施拳脚的。想想，楼上，房间里头就更小了。
　　“这海报，很急吗？”又一想，昨天刚回来，后天游行就要用，的确是挺急。
　　他大概也看出我家里地方局促，起身，“也不很急，今天或者明天画出来就好。就想跟你约定个时间，这样，明天下午四点在建筑系的办公室怎么样？建筑系办公室有张大台子专门用来画图纸，很合适。”我连连点头。他起身就要走，娘忙留他，“吃些水果再走。”
　　他摆摆手，“谢谢阿姨，我还要去见几个同学具体聊聊周五的事儿，今天就先告辞。”我们仨只得送他。
　　“这于鸿，就是监察委员会书记长的儿子吧。”没想到冷琮也这样耳听八方，这些八卦也知道，“怎么就让你勾搭上了呢？”他笑嘻嘻地凑在我边上，被我一巴掌拍走，娘又往厨房里收碗筷了，幸亏没听见，否则又得瞎操心。
　　“怎么说话呢？勾搭？我先都不知道他是谁。”我没好气地说
　　他撅撅嘴，“你也别这么不食人间烟火好不好，好歹也是要进衙门的人，一点点人情世故总该要学学吧，我也没说认识他不好哇，就觉得我妹妹挺有能耐的。”
　　我手撑头，怔怔看他，经过博容的事情，我有些迷惘了，过去我没有认为我有多好，却也没有认为我有多不好，不好到可以让一个家族如此嗤之以鼻。我没有想过什么是能相配，什么是不能的，只是这毁了的婚约如一道雷，突然将我从云端劈回人间，原来是有这么多的禁忌，而且从一个温良的家庭到一个门风尽丧的家族只是几招不慎的距离。而我出自这样一个名声不好的家庭却又阴差阳错地进了对外事务部，这件事到现在我都有些云里雾里，搞不清楚方向，如此种种，我究竟该同什么样的人交友，同什么样的人往来，又该同什么样的人结亲呢？
　　冷琮见我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突然神秘兮兮地冲我招招手，我俩便如小时候般鬼鬼祟祟地溜上二楼，站在电话边的一张花几旁，他掏出一本画报，掀开几页，摆在那吊兰上，放不稳，都快掉下来了，“你看。”略微褪色的报刊，上立一个翩翩佳人，一旁书写“关东英媛”，那佳人一袭素色旗袍，外头披一件铁灰大氅，头顶紫貂皮帽，左手执一把银柄马鞭，背后是漫天大雪和茫茫雪原，她只有嘴唇是鲜红的，在这幅近似黑白的画面里跳跃出艳冶。仔细一看，这岂不是王依？
　　我不解地望向冷琮，他翻回封面，“我今天整理办公室一些旧杂志，这是去年年初北平一家报社为花国女子斗艳的赢家们编的一期画报，她夺了花魁。”
　　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她倒是干一行就脱颖而出了。”说完觉得讽刺意味太浓，本意并不是这样的，有些对不起她。
　　“天生丽质是一回事，但后头没有金主也是不行的，你猜猜她后头是谁？”
　　我摇摇头。
　　“人称汤老虎的汤兆龙。”
　　我张大了嘴，竟是奉军数一数二的人物。我究竟以为他会说谁？程昊霆还是程昊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