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5、重逢(一) ...
-
“程先生早。”
他点点头,“冷小姐。”
“大太太醒了吗?”
“还没,你先吃早饭。”说着已转身,仿佛在这儿多立一会儿都不堪忍受。黄绿的长呢子外套配锃亮的靴子,卫戍军长身份甚是配他,尤其是立了那么大的功之后,他更是当之无愧,刚开始的时候大概还根基不稳,对他的身世、后台包括年纪都大有争议,立了大功之后,根基不稳成了实力武将的佐证,身世则又可说为军旅世家,至于年纪那更是优点了——年轻有为,而立刚过,便已立下赫赫战功。和这些光芒荣耀相比,旁的确实不重要。
走进客厅里,偌大的客厅昨晚坐三个人还嫌冷清,此刻一个碟子摆在正东面,我在那里落了座,女佣便一个耳杯一个盘子一个碗地往我跟前摆吃食,白粥粘糯,上头撒上点糖桂花,红褐色脆生生的是姜芋,耳杯里鸡蛋羹里头还有三两个文蛤,橘子大小的蟹黄包精致可口,掰开里头看得到红黄的蟹膏。
“这厨房里的师傅,是附近的人吧?”这宅子里居然主家都不在,我反倒如释重负,不那么拘束。
后面走出个脸带羞涩的中年妇人,矮而敦实,脸颊上红扑扑的,袖子挽在小臂处,手上还握着条鱼,方才应当在刮鱼鳞。“扬州郊区的,小姐怎么晓得的?”
我笑笑,吃了这么些年娘敦促做出的或者她亲力亲为的饭菜,冷不丁让我自己做了两年,纵使口味一直精进,却终不及一个女人倾尽全部精力为一家子做出的美味,好几年了,再吃到这样久违的早饭,说要潸然泪下都不为过,“从前都吃这样的吃食,你看做得太好了。”
她长吁一口气,“女厨子没什么地位的,从前也在扬州大酒楼一些老师傅身边学过徒,但总也不被看好,出来找活干,也争不过男人家,都觉得我手艺不好呢,小姐这么欣赏我开心嘞。”
“就你一个厨子?”
她摇摇头,“我刚来一个礼拜,还有个专做北方菜的,我刚刚上手。”
我点点头,她听说我觉得好吃,哼起了小曲子又回后厨去忙活午饭了。她的一天就都在三顿上,连着忙碌,若是得了好评,就愉悦起来,生活这样简单,怎么我的却那么复杂?
走到后面二层小楼,大太太却依旧昏睡,跟在她身边的老妈妈两年未见,愈加苍老,背已佝偻,却忙前忙后,所有给大太太的物件她都要亲自检视。“我这一辈子就是照顾好我们家小姐,她要是去了,我也活不久了。”说完捂了脸呜咽,看着叫人心酸。“冷小姐上前头坐吧,大老远赶来,大太太虽然睡着,你的心意她一定懂的。”
只得走回前面的书房,依旧是那阴沉沉的大书房,摆设似乎没变过。窗外栀子花没开,还只是矮矮的一丛丛绿色灌木。窗边烟灰缸里,燃尽的香烟静静躺着,他大概早上还在这里待了会儿。
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好几年没看,又想回味那些个出人意料的短小说。手指无意地从侧面划过,从前夹在里头的信早就不翼而飞,定是他自己发现收了起来。人群中的惊鸿一瞥,我到现在也没弄懂到底是谁。是谁知道了又都没什么用,她们都已经回归尘与土。想起这些,又觉得早上想的那些是错的,与光芒荣耀相比,曾经有过更重要的东西,他说过,她是他的全世界,只不过她走了而已。
她是他心底里最重的人,王依死在他的怀里,大概是他心底最大的缺憾,而我,时隔两年,成了他随手带回的娼妓。猛地合上那本书,又塞回书架。立在窗边看一片嫩绿的花园,迫使自己忘掉那些想起来就发颤的事情。
绿荫道上驶进一辆黑色轿车,开得缓慢而平稳,不太像程昊霖开的。停在门口,走下来一位身材高挑的小姐,宽檐的帽子一头高一头底,遮了大半的脸,只在她抬头时才看清,沈慈。
她到了门口,没多会儿又走出来。大概因为主人都不在,她等了会儿,听了佣人说了几句什么,才点点头转身又上了车。方才下车时捧的一个匣子却已经不见。她上了车又走了。
我猜她是来看大太太的,却没能见上,留下些礼物便走了。
转念一想,她家不是程家的世交,甚至都不能够算相熟,她不是大太太一定要见的小辈,甚至日渐昏沉的大太太未必认得出她来,她是因为程家的小辈才来的。程虹雨远在香港,只有程昊霖了。财政部长家的千金。她的神态举止说明是这儿的常客了。这青砖大宅,终究是需要一个能四处照顾妥帖的女主人的,同逝去的莎莉小姐相比,她倒是个更适合的人选,中国人那套礼仪她自然更熟记于胸。对着窗玻璃笑了笑,却发觉嘴角怎么也挑不起来。
到了中午,外头又驶来一辆车,他回来了,只看了那车的一瞬便觉得是他,到了跟前,后座下来的却是个小丫头,觉得自己好笑,胡乱瞎猜。那个小丫头忙着在后头拿东西,身手略眼熟。后座又走下个人,曳地的长纱裙,短了的头发复又及肩,一道宽宽的发带将刘海与披肩发分割开来,昨天汤茹梦还说她要晚上才能到。
走出书房,立在厅里,见得程昊霖从前面下来,支派着佣人往里拿行李,果然还是没猜错。
“二小姐。”跟在程虹雨身后的小丫头怯怯地叫了一声,不敢确定的音调。
他俩都抬起了头,程虹雨愣了愣,伸着胳膊向我跑来,握住我的手不放,“冷姐姐,你回来了。”我这才认清,那小丫头是文竹。
想起之前答应过程虹雨去上海,却一走了之,脸上有些不自然。
“听我哥说,你要结婚了?恭喜恭喜!”一副遮了大半个脸的墨镜没有来得及摘,看不清她的眼,但听声音是愉悦的。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瞥见程昊霖盯着我,却在我看向他的时候立刻回头吩咐下人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