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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半入浑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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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已过,东方在那至黑之后透出一丝白,这一丝亮光足以照亮旅人前行的路。素服青巾,标准的读书人打扮,青年一路从那东方踽踽而来,洒下一路孤寂。
“这位小公子,打哪来?一路辛苦了,坐下歇歇喝口水吧。”茶寮那个老妇人热情地揽着客,打破了静寂,而远处的喧嚣也凭着风传来了这边。这是进京唯一的道路。四方的士、农、工、商,上三流、下九流,但凡是要进那天子脚下繁荣之地的,统统都得打这过。经年累月的,此地倒是成了一个集市。
自南方而来的青年,眺望那见不到头的等着入城的人们,抿抿干涩的唇,终是在老妪热情的招呼下,坐了下来。明明已经早早动身了,现下也未到开城门的时辰,怎的就这么多人了?“小公子您的水。”老妪打量了一下青年的模样,并不让人觉得冒犯。“哟,小公子这模样长的真俊,瞧您的打扮,这是入京参加公卿府的考试的大人吧?”所谓公卿府,专司考试。凡是察举的秀才孝廉方正,都要经由公卿府的考试方能为官。老妪能说出这些,也足以见到天子脚下百姓见识也与别处不同了。
青年并未肯定老妇这番话,不作答又显得无礼,踌躇了一番,只好喝水掩去一番尴尬。并非为着什么大缘故。青年的确是将要入仕的士子,但是并非是走的察举的路子。现今要入仕,拢共三条路子,察举、征召、择荐。青年正是择荐出身。经由朝廷承认的书院,院长有择荐学生的权力。这择荐,乃是由入学学子中,取优中之优,上报大小中正,得中正确定。此项出身者,无须经由公卿府试,直接面圣任职。正是因着这,青年反而不好开口,哪里有人将自己的才能放在嘴边夸耀呢。更有当初一时直言,引来了许多光会奉承的小人,让青年不喜。
老妪讪讪一笑,双手无措地在围裙上抹了两下。另一桌的茶客便不客气地接口道“这人哪里像是大人哪,一副穷酸样!老阿嬷太抬举他了。嗤——”都说文人傲骨,文人傲骨。这份傲也绝对不是骄傲。于是青年也只是定定喝了茶,放下几个铜板,一步步汇入人流中。茶客们便更加放肆起来。平素并没什么娱乐,这一出,真是够好些日子的茶余饭后的笑谈了。
“凌郎啊凌郎,你便甘任这等粗鄙小人欺辱不成?”凌郎停步,叹气,振袖,拱手。“赵郎君。”赵郎拱手回礼,这手,也比旁人抬高几分,自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平日在书院你既侥幸胜了我,现在怎么能给别人欺辱。欺你,就是欺我。”“赵郎君不必如此。你是世家子,何必自折身份与布衣相较。二三粗言,亦算不上欺辱。无非妄语。”赵郎气急。这是一个分外骄矜的读书人,生就高人一等,于是意气风发。“凌郎!这等粗鄙之人以下犯上,该拿了治罪。污言秽语,岂不是有辱斯文!便是你有容人之量罢了!”甩袖向几桌茶客走去。 “赵公子,城门已开。何必在此耽误?”凌郎追上几步,抬手便阻。“哼!”惹出怒意,步子愈急愈促。茶客见机已然作逃。倒是凌郎,真应了文弱书生,给带的些微步子不稳,气息不顺。一双葱白的手扶上月白暗纹的袖。衣袖主人也不在意这身衣裳价值几何,将人扶住。大约此时也是不曾想到这些杂事。盯着这双手,只能想到当初雕花窗格,斜斜伸进一枝小梅,素白生宣,素手乌笔,腕翻覆,花天月地,红泥焙新茗。
恍然醒转。
拂袖转身。
半边身子已倚进车内,不甚明晰的声音传出,却是“本公子好心搭你一程,还不上来!”凌郎轻笑一声。“如此,便多谢赵郎了。”
车辚辚。
无人声。
凌郎自顾自翻出暗格,取了小盏,七八分酒液倾入,三指执杯,送至唇边,却又偷偷觑了端坐主位的男子一眼。赵郎面色不渝,一把夺过酒盏,一口闷下,愤愤瞪了笑得正欢的人一眼,将杯重重地放在几上。凌郎悠悠取过,复又斟酒,整套动作都带着特有的韵律,慢悠悠,懒洋洋。又是夺过一口闷下。又是重复的取过那盏,单手执耳壶。壶口斜。一只手按住了那盏。“你便没什么要同我说的?”凌郎拂开那手,照旧让酒液成一小股细流往盏中去。“旧年你我曾同游,亦是如此。一车两人三杯酒。”话未完,酒液满溢。“这第三杯,你可还要饮?”赵郎垂眸,酒液在杯中轻颤。旧曾游,敬三巡酒。“哼,要和本公子赔罪就直说。”满饮此杯。这事便算是揭过去了。两人转头谈起这次的公卿府试。
“你是要考经学还是策论?平素你这两科可是不分轩轾。”这相当于是在问,你是要做清闲的郎官,编修经史子集,侍弄花草或是琴棋书画打发时间的清贵,还是要做些实事哪怕是个下品小官。赵郎皱眉,“不能两科都报,实在是不合情理啊。”瞥见某人一同为难的深思神色,将折扇在手上挽了个花,眉目舒展。“你忘了我可是赵家人啊。我爹可是当朝中宰,这个公卿府试又怎么会为难于我?我爹已经安排好了,到时走个过场就好。你会在京城,我也不会外放,岂不甚好?”“是。我却忘了,你是赵家人。”面色沉暗,而某人一无所觉,兀自得意洋洋。“到时便让我爹向圣上举荐,你放心,我爹已经同意照拂与你。当然了,这可全是本少爷的面子。”
话落。竟陡然静下,可闻车外熙攘之声。赵郎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探寻地看向凌郎。“受了令尊照拂,何以为报?”勾唇一笑。仿佛在同好友玩笑。“无以为报啊,要不就……”笑容倏然敛下,冷道:“停车。”“诶?你怎么回事儿啊。本公子好心好意……”“不必。不敢受此大恩。”“诶我说你这是闹什么别扭?”凌郎不理,起身冲着外头喊“停车。”赵郎急了。这人怎么忽然就开始发疯了呢。要发酒疯也该是我才对啊。情急下拽住袖子。“你把话说清楚来。”“好。赵公子实在不用急着为令尊收买人。这府试尚未结束,多少才华都尚未露头。”现今世家林立,他不是不知。新入朝的士人都会找个世家依附,也已然是惯例。而分别以赵中宰与宋从宰为首的两大党派正在如火如荼的争斗,现今朝堂正是波谲云诡,一滩浑水。他想置身事外,却不知可否独善其身?若不是为着亡母遗愿……又何必……“你就是这么想的?”开口艰涩。“本公子、我、我并非、我爹哪里不好了?跟着他又不会错待你!”话出口,已无法挽回,即使有再多的千回百转,终究是躲在缠缠绕绕的蚕茧中,不见天日。
凌郎起身掀开了帘子,袖子被捏住,却不想再浪费口舌,使劲一拽。那声音,分外明晰。撕开口子,裂帛闻袖断。纵身跃出,可见这人终归有几分文人意气的,不顾车马正前行,不顾沿街多少百姓。他便是不想再说什么了。凡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你既不愿听我说了什么,那我便不说了。
灰头土脸,着实狼狈。大约也算有福气的。全身只是十几处擦伤,既不曾伤筋也不曾动骨。赵郎一叠声的“停下”也追不及这人一时意气。这便是少年人。少年人的力量。
“凌郎,怎么样?快去请大夫!”“不敢劳烦赵公子。”站起身,一步步远去。而看着人远去的,在此时此刻,突然开始怯懦,不敢挽留。
“贤侄怎的还不去公卿府,担心误了时辰啊。”一辆马车停下。一副好叔父模样的人殷殷叮嘱。“不劳宋大人,这便去了。”这会儿这人便算是聪明了一回,不与纠缠,自去。宋大人自然是宋从宰。这声贤侄是确实的占便宜。谁见了宋从宰不夸声年轻有为,少年英才呢?
“走,去探探凌郎。一路进京风餐露宿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