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期之年》半灯桥

2、第二章

　　屋里暖炉燃着迦南香，芬芳馥郁，桌上点着豆灯，对面床上女子面容苍白，即使在这暖香醉人的屋子里，她也无半分好转。一边照料的婢女又是为她揉腿，又是给她喂药，冻得发紫的唇嘴一张一合蚊呐着：“义父，义父。”
　　坐在桌边品茗的女子，眉目清丽，只一派冷眼旁观的模样叫人无法亲近，暖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倒显得一丝生气。
　　半盏茶的功夫，一边照料的侍女便张着嘴“啊啊”起来，那女子方才走近看她。
　　这是哪？东宫么？不会，东宫从不用迦南香，从来都是用沉香和龙涎香。
　　“你可算是醒了，叫我和千儿一夜无眠。”
　　好熟悉的声音，兰瑾扭头，是个清冷的女子立在她身旁。
　　“安太妃。”像是生病时不管怎么用力说话到最后都是这般气若游丝，兰瑾纵是有千万分的敬重她也是使不出力。
　　一旁的千儿一边帮她揉腿一边打手势让她不要多说话。
　　“我住在着倾云宫也有数十年之久，不想半截身子入土之时还有人跪死在我门前，背着心肠歹毒的名不说还要叫宫人非议。”
　　兰瑾自是不敢再说话，原来安太妃虽偏居于此，宫里对她的非议她也并不是全然不知的，想这倾云宫就只有她和千儿，对外面的事也了如指掌，此人果然手段非常。
　　“若不是千儿央求带你进来，你这腿八成也是废了，就算今后能有命活下来，也只怕在榻上度余生。你先留下好生歇着罢。”
　　兰瑾紧张的想去抬腿，果然双腿没了知觉，顿时又惊又怕，一双哀求的眼神看着安太妃。
　　谁知那安太妃冷笑一声：“东宫出来的人当真这样没出息？你的腿没事，哪怕是有事我倾云宫也会好生照料你，怕什么？”
　　安太妃声音原本就沙哑，这番话出口，更是叫兰瑾心惊。
　　窗外冷月如霜，兰瑾亦是无眠。
　　第二日千儿起了个大早将兰瑾摇醒，指着她的腿，兰瑾心中已了然，当即就想下床，退下地有知觉但是不能走路，依旧不良于行。千儿颓丧着脸看着她，兰瑾早已是打心底感谢千儿，若不是千儿自己真真就是个废人了。
　　兰瑾坐在桌边看门外积雪足有七八寸深，一隅的竹子许多都快被压断了，千儿熟练的拿笤帚去掸，那纷纷的雪花扬扬落下，飘到她的肩上，发上。
　　“你且先回来，那竹子压弯了便压弯了，压断了便压断了，由它去吧。这大清早的你冻坏了该如何。”声音从屋外传来，这倾云宫除了两个奴婢以外还能有谁。安太妃果然不似一般妃嫔，没有人服侍她洗漱，亦无人帮她更衣，这个时候东宫太子也将将上早朝，而她这般年纪还起的如此早，这皇宫里除了太后怕也无其他人了。
　　听说太后经常梦魇缠身，夜半惊醒。大概这个年纪的人大多如此。
　　安太妃对千儿当真不一般，她待人接物向来是冷淡如冰，但是看千儿的眼神总是带着一股暖意和嘴角的笑意，时而为她掸雪取暖，时而为她正发齐装，兰瑾看着心里陡然一个念头窜了出来，莫非千儿是安太妃与先皇的女儿？
　　转念一想却绝不可能，安太妃虽看似不受宠爱，若千儿是安太妃与先皇之女，皇宫之内耳目众多不可能不知道，若是真公主又怎么可能洗衣做饭，成为婢女，兰瑾暗自可笑自己想的太多。
　　千儿的嗓音不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时常会有“啊啊”的声音，像是孩童幼儿时不会讲话，声音含糊不清。千儿示意兰瑾去吃早饭，万万没想到竟是和安太妃一同用餐。这是宫中大忌，王公贵族，宫女奴仆，都是分三六九等的。想要和主子一起用餐还要等主子开天恩才可以。
　　兰瑾想，安太妃该是不受宠的，她从不称自己为“本宫”总是说“我”，皇帝加封妃嫔的名号是一种恩赐，当着任何人的面都不能自称“我”，否则就是违逆天命。
　　皇宫是个囚笼，不禁要囚住人，更要囚住人心。宫门似海，这里的人，活着是为了陪衬；死了是为了陪葬。
　　安太妃似座冰山坐在对面，面无表情，眼无波澜。蓦然间，兰瑾觉得她像极了义父，均是不苟言笑，不问世事。
　　“你叫什么名字？”她突然问起。
　　兰瑾放下碗筷，“奴婢兰瑾，草之兰，玉之瑾。”
　　“兰瑾，好名字，如兰似瑾，女子当如是。”从昨日至今，这是安太妃第一次如此柔声说话，倒是宠煞了兰瑾。
　　“你进宫几年了？宫外可有家人？”
　　“回太妃，兰瑾是元禧三十二年进的宫，已有五年了，之前一直在东宫侍奉，宫外还有几位弟妹，自幼父母双亡，年前义父去世，兰瑾不孝，未能出宫送葬。”
　　东宫忙碌，人情亦是淡薄，主事的宫女太监从未有人关心她，安太妃这突如其来的问候倒是叫她一时无所适从起来。
　　“今后你就呆在倾云宫吧，等你腿伤好些了，你跟千儿一起打理事务。”
　　千儿听了，高兴地握着兰瑾的手，深宫孤寂，终于有人跟她一起了。兰瑾也释然，总算有个安心之所。
　　不过几日，兰瑾的腿脚便利索了，同千儿一同洗衣做饭扫雪，倾云宫有个小厨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每日都有人在门口放下新鲜蔬菜及鱼肉，千儿洗漱完毕一开门就去拿了做饭，兰瑾也问过千儿这是怎么回事，千儿摇头比划说，因为宫中人都知道倾云宫的安太妃不爱见外人，但是再如何，都是先皇妃子，太后差人日日送新鲜菜食来。安太妃也心照不宣自然收下。
　　中午是兰瑾做饭，看到桌上的糖醋鱼安太妃有些诧异，“你是南方人？”
　　“奴婢不是，不过奴婢的义父或是南方人，喜欢吃糖醋鱼，奴婢才会做罢了。”
　　安太妃顿了顿，感叹道：“我也是南方人，如今物是人非，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
　　安太妃是先皇妃嫔，我朝地处南方，但是旧时大部分宫女太监均为北方人，连宫中妃嫔大臣十有八九都北方氏族，彼时先帝征战南国，未及半年便拿下南国帝都，北方寒冷，南方温暖富庶，先帝下令举国搬迁，移风易俗，执汉人之礼，后纳汉人仕臣，此后北人南人无异。
　　要说宫中也是有汉氏妃嫔，但是先皇当年妃嫔均是从北地迁移而来，如何会有南人。都道南人懦弱，许多北人都瞧不起南人，先皇如何抵住悠悠之口娶得安太妃？不过皇家禁院，最不缺的就是秘密，何况安太妃这样不一般的妃嫔。
　　那日之后，接连三日都是好天气，好在倾云宫的事务不多，半天就做完了。兰瑾在门口懒懒的晒太阳，千儿在一边女工刺绣，绣的是双猫争绣球，毛丝松顺，活灵活现，针脚细密，一看就是个中高手。
　　“千儿，你曾养过猫么？”兰瑾问她
　　千儿摇摇头。
　　兰瑾又问她：“不曾养过猫还能绣的如此灵动，真是厉害。”
　　千儿笑笑比划，大概是说从书里看到的，然后指了指一边紧闭着的门窗。那是安太妃的住所。这样好的天气也不出来暖和暖和。
　　在这样四方的庭院里，这样的惬意是自十八岁入宫开始就不曾有过的，十八岁之前，她方年少，他虽不惑之年，却也君子翩翩。也是这样的冬天，他看书，她在一旁小憩，火红的木炭上架着泥炉，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今后再快活的日子也不过温暖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