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事疏》郁非

3、三

　　宁和信予的熟识实际上也没什么神秘色彩。
　　宁不善交际，爱好也不广泛，话很少。除了顾芷沁之外，很少有能超过点头之交范围之外的朋友。而芷沁是相对开朗得多的女孩，结交的人也更多。虽然能引为知己的不多，但每天一起吃饭逛街的朋友还是不在少数。顾大小姐自然也不可能无时无刻不陪在她身边。所以综上所述，独来独往是宁的常态。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学，课余时间都在一个人看书，听歌，写作。这在十五六岁的学生群体中确实有些扎眼。
　　实际上，宁倒情愿自得其乐。
　　而同样，信予也是一个愿意自得其乐的人。
　　第一中学是市重点，对学生管理很严格。每天晚自习要上到七点钟才可以放学回家，至于高三的学生就要学习到更晚了。刚刚升到高二的宁的同学们可还没有高三学生的觉悟，玩心依旧大，拼命抓住每一点自由的时间。每天下午的四点半，下了课的教室空空荡荡。大家大多抓住这晚自习前的空当时间充分利用，男生聚在一起打篮球，女生三五成群地叽叽喳喳地去买零食，暧昧的男生女生一起悄悄坐在草地边上，胆大的学生偷偷从后墙翻出去玩耍。总而言之，没有什么人会窝在教室里。当然宁一贯是例外。这是宁很喜欢的一段时间。一个人从容自在，无人打扰，或许看早上没看完的书，或是神游遐想，无所拘束。兴许真的会复习一会儿。百无聊赖，也正是悠游自在。
　　而信予会在同样的时间做同样的事。
　　不过不要误解，信予可不是宁那样的社交恐惧症患者。相反，他是学校里很受老师同学欢迎的那类男生。称兄道弟的男生一大堆，异性缘也好得很。只是，想不到，这样的人也有独处的时候。
　　下午的日光是懒洋洋的，倾斜着，将寂静的教室分成明暗两半。宁时常坐在阴影里。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信予总是坐在阳光下的另一半。两人位子做得并不远，却许久没有说过话。永远各自读着自己手中的书，心无旁骛。就像阳光与阴影结下的是笔直的结界，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仿佛两条没有交集的直线。
　　然而事实上，从两个人同时坐在无他人的房间里时，交集不就已经萌生了么？

　　所谓交集，总是一件微妙的事情。刻意求之不得，亦刻意避不得。它一直在那儿，一个晃神，什么都已铺陈好，那么自然。可超越交集之上的呢？若愿争取，峰回路转，什么都有可能；若只唯唯诺诺守在那里，不久，本有的交集也会消弭吧？
　　宁记得很清楚，某一个有微风的下午，宁踌躇了一下，终于打开了那本《红楼梦》。很旧很旧的书，书页泛黄而薄脆，仿佛使使劲就会碎掉。安下心，宁少有的懒懒地伏在桌子上，找个舒服的动作，从第一页翻起。
　　宁第一次打开这本《红楼梦》还是在小学的时候，踩着小板凳将《红楼梦》从姥姥家高大的书架上取下来，悄悄扑在书房的小床上开始读。年幼的宁记得前一天向妈妈问起过《红楼梦》，一向温柔的妈妈严肃地说这不是小孩子读的书，但是宁还是忘不了姥姥家那本古色古香的书。从“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读起，到空空道人忽见顽石，再到甄士隐太虚一梦方醒，宁却已经渐入黑甜乡。半睡半醒，一边却还坚持着一页页翻着书。十岁的宁自然不懂得云雨情、弄权术之类，然而清雅温宛的文字却渐渐沁入梦里。宁醒来的时候，公子小姐们还没有进大观园呢。然而却有中身心畅快的感觉，仿佛真的像故事里的神仙一样吸了天地之精华。
　　而现在，宁一心想着再吸一次天地精华。这天的天气甚好，阳光充沛，在下午四点钟已经不刺眼灼热了，风微微的、带着舒服的凉意。在林妹妹进贾府之处，宁再次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眼睛半睁半闭，字字句句却依旧映在眼里。“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报道：‘宝玉来了。’……及至进来一看，却是位青年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戏珠金抹额，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缨络，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的，何等眼熟！”
　　鬓若刀裁，眉目如画……少年眉目如画是怎样的呢……
　　晚风微凉，拂在宁的脖颈上，却带着一丝温热。
　　若有如无的，忽远忽近的，带着一点点亲昵。梦里的十二岁的黛玉初见宝玉，是否已经埋下情种？而十六岁的宁依旧单纯的像一张白纸。不怎么可爱的白纸。
　　忽然间，宁就像受惊的猫一瞬间弓起背，然后迅速地坐直身子。扭过头，正对上一张受惊的少年的脸。
　　眉目如画。
　　眼前的少年并没有大红箭袖和粉底朝靴，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衬衫，短发，眉眼很整齐。不过现下确实面带着慌乱，正对上宁的脸，显得很窘迫。一瞬间，宁倒是有点担心自己现在的形象，睡眼惺忪的，本来就不是美人。这么近距离的被人看……真是的，要是吓着人家……
　　叶信予往后站了一步，恢复了淡定，微微笑着跟她说道：“看《红楼梦》都会睡过去啊。”带着那么一点点揶揄，看玩笑的，却又不像一般的讨人厌的顽皮男生。温和，又亲近，恰到好处。
　　我要吸天地之精华呢！宁差点说出来。她还是微笑着没说话，微微地陶醉在刚才的那句话里。我们其实不是陌生人。
　　男生见她没说话，就继续说下去：“其实一直有点好奇你都在看什么书，果然不出所料是复古文艺女的风格，现在还会耐下性子去看《红楼梦》的女生也不多了不是吗？只是没想到你这样的学霸也会去看这样的闲书呢。”他顿了顿。
　　学霸，宁第一次不太反感别人叫她学霸。从前总觉的自己一来不是非常出类拔萃的学生，二来又不是真的非常努力，所以这句半玩笑的学霸叫出来，总让宁觉得很讽刺。然而这次不同，原来在他心里我也是学霸啊，还有一点小得意。宁觉得一直这样沉默着不大好，正想着怎样回应。
　　男生这时忽然回过神般地说：“对了，我叫叶信予，你知道吧？”
　　差不多像盆冷水似的兜头泼下来，原来到底还是陌生人。宁有点无语，几乎要失笑，大哥你不觉得好歹是一年的同班同学还这样自我介绍有点蠢么？
　　不过男生倒是浑然不觉，也没在意宁的默不作声，笑得更浓一点说：“看《红楼梦》的人好像确实越来越少了，特别是男生，我还被他们一帮人嘲笑过呢。不过我真心很喜欢这本书。好好把这本书看下去吧，我有个女生很喜欢《红楼梦》，而且特别厉害，她读完之后写了整整三页纸的书评呢……”
　　“好。”宁说。她并没有认真听叶信予后半句关于可以写好几千字的《红楼梦》书评的神人的描述，甚至没有注意到他话里“我有一个女生”这种诡异的修辞。话在“好好把这本书看下去”就截止了，你希望我好好读下去，那么，好。
　　自此读《红楼梦》不再是为了“吸天地之精华”，也不再是为了续儿时的一个梦，是为了你希望我读下去的愿望。为了共同语言，为了不再是陌生人，为了彼此的交集。
　　或许这天下午短暂的对话并不算有趣，宁几乎从头到尾都在沉默，除了最后一个单音节的字。但她和信予两个人的交集就是这样开始的。虽然已经同班了一年，但两个人自现在才差不多不再算是陌生人。如果信予不去打球或是和男生们偷偷跑出去玩，他们时常有这样独处的午后。在安静地各自专注于手头上的事之余，他们每次都会聊上几句，从书，到宁并不太了解的电影和体育运动，后来他们也会聊聊学校里的事，老师和同学们。宁依旧话不是很多，但是作为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他们的相处一直都还是很愉快。甚至有时候，信予和男生们偷偷溜出去玩，第二天宁也会用很熟悉的朋友的口吻嗔怪他，太冒险了。
　　现在大概算是朋友了吧，虽然宁没有问过更多的事，比如叶信予这样的阳光开朗的男生为什么总是在自由活动时间闷在教室里，他怎么会突然对宁这样安静的像空气一样的女生感兴趣，得体如他为什么会好奇鲁莽地去悄悄地看宁看得是什么书。
　　宁不是贪心的女生，从来不是。

　　虽然性格古怪，虽然时常被人当作不食人间烟火，但宁毕竟还是个凡人。
　　平凡的女生，有些事终归不能免俗。
　　粗线条的男生大概很难体会到很多东西，甚至以为一个经常沉默的女生就是对身边所有事情视而不见，甚至认为她不认识同班同学。他不怎么注意安静的女生，不意味着她也会忽略他。像叶信予这样优秀又温和有礼貌的男生，宁没法免俗。
　　就像十二岁的黛玉见到眉目如画的宝哥哥，怎能不在心里埋下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