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
飞行是我们活着的意义。
是的，我坚信着，在此之前，我是抱着这样的信念生存至今，而落得此番田地的我，已然找不到支柱让我死撑着苟活了。
右边的翅膀已经没有痛觉，全身的羽毛湿淋淋地黏在身上，我无法抬起我的颈项，
不，该说是我不敢，我不敢将视线撇过去看我的左翼，我感觉得到那儿的骨头已经碎裂，我什至闻到了生血的味道，以及，那道可怕的闪电造成的，左翼组织烧毁的焦味。
我已经不能飞了。身为一只雁，这是等同于死亡的宣告。
等到这场雷雨结束后，我的同伴必将发现没有跟上的我，然后回头找寻。
飞经峡谷时的一阵暴雷打中了我，坠至谷底直到此刻，我是抱着一股庆幸，至少，同伴中只有我一名罹难者。
而我将一直祈祷，祈祷不被发现，丧失羽翼如石块沉重的我没有重返天空的必要了。
只要一下下，再一下下。
那椎心刺骨的悲伤与绝望必能成功的令我死去了吧。
-----------------------------------------------------------------------------------------
活着，不断庸庸碌碌的追逐。
那无尽的天空呀，我仿佛在其中辨出了先祖们存在的轨迹。
在模糊的意识中，我自信的鼓动双翼。
那如雾如霜的白云是我梦中的向往之处。
我几乎就要触及，但那天堂太过奢侈，始终不是我的归属。
【娜卡…娜卡】
【娜卡…快醒醒！ 】
像是灵魂瞬间与这个世界接轨，在我睁眼的刹那，喧嚷的雁鸣声，以及此起彼落焦急的鼓翅声盈满耳际。
【你们静些，大伙儿收好翅膀，别让那些染着污泥的毛在小娜卡房里乱飞！ 】
母亲苏珊挡在我的床前，坚决阻止邻居西亚前进。
【苏珊夫人，我的羽毛可干净了，让我看看小娜卡，确定她没事我就走，我保证…】
西亚自豪地展开他如初雪洁白的羽翼，却在和我对上目光后，像是忆起什么，全身震了大下的收起翅膀。
他无法隐藏自己目光里的，同情，愧疚，以及怜悯。
是的，左翼全毁，右翼半损，如同一具死尸的我仍旧被他们扛了回来。
为什么呢？
我曾抱着歇斯底里的愤怒发出疑问，恨他们救我，恨他们让我活的生不如死。
但一个月过去了，同伴对我的关爱只增不减，我想起母亲说过，雁群里的每一只雁都是一体的，我如今已然明白，因为他们待我如同自身的残肢。
纵使有时我仍会在夜里企望明日的我不会醒来。
【西亚，】我自卑的收起变形扭曲的羽翼【你们今天有空中练习吧，我想去看看，可以吗？ 】
【好哇！ 】西亚掩不住兴奋【娜卡妳终于愿意下床了，今天妳去了，肯定会后悔前几天妳不肯跟我去看练习的，妳知道吗，这几日瑟拉可风光了，是我们族里第一名呢…那个逆风的下滑飞行…】
【西亚，别说了…】母亲制止了他的滔滔不绝【你赶快带娜卡去吧，好好照顾她，至于瑟拉…我不太想让娜卡和他见面，你们在远处看看他，别碰头了就好。 】
母亲温柔的抚过我的双颊，她是知道我的难处的，以我现在的状况，的确不想和瑟拉见面。
聚在房里的族人们听到瑟拉这个名字便起了连锁反应，激动地抓着母亲问个没完。
西亚趁乱将我带了出去，附耳问道。
【瑟拉难道都没来看妳？ 】
【来过。 】我意兴阑珊的答道，西亚本还想问，但看见我冷漠的神情便住了嘴。
瑟拉是我飞行的伴侣。
雁群一起南飞过冬，千里跋涉的飞行路途能坚持到底，很大的一部分仍是团队合作，我们靠着默契，利用群聚飞行引起的气流，减少鼓翅时的力气。
一直以来，瑟拉都是和我互相配合的。
双颊旁细软的毛顺着风向往上飞扬，走在大草原上，啊，这是一股绝佳的上升气流，凭借此时的风，肯定能飞得又高又远。
我的心里顿时又充满飞行时的喜悦，我几乎就要展开双翅，但我望见我畸形的翼，我只能无力垂首。
【嘿，妳看，是瑟拉。 】西亚突然兴奋的喊道。
我抬头往上望，天空里还有很多飞行的雁，但我一眼就认出了瑟拉。
他是与众不同的，只有他能飞得那么高，那么自由。
阳光如同天国的光柱笔直的撒落在瑟拉美丽的羽翼上，我的内心有种崇拜的触动，我凝视着他的身影，浓重的悲哀感袭来，提醒了我，我已不属于天空了。
【娜卡，妳该和瑟拉好好谈谈。 】
西亚难得严肃起来。他停下脚步，眼里映出草原的翠绿。
【有什么好谈的？ 】我反问，瑟拉在空中做了一个回旋，我目不转睛地盯着。
【谈什么…很多东西可以谈啊，你们之间的事，你们未来的事…】
【未来…】我几乎要笑出来【我对他而言有什么未来可言？ 】
西亚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我。
【他不能遗弃你的！他…】西亚激动了起来。
【是我唯一的伴侣。 】我接下他的话。
【西亚，那不能代表什么，我们连初次飞行都没有达成过…】
我伸出双翼【为了生存，我们从没停止过飞翔，看看我的翅膀。西亚，我已然死去了。 】
【不…不是这样的…】西亚想否定我的论调，但他想不出合适的语汇，只能苦恼的踌躇着。
瑟拉仍在飞行，像在追逐那空中无尽的地平线。
我想起我们的初次见面。
那是在一个美丽的湖畔，我欲往湖中汲水，却在那碧蓝湖水的中央望见一个雄伟美丽的身影。
我知道那是瑟拉。没有人不认识他的。
聪敏，迷人，飞行技术一流，族人们赞赏的瑟拉。
我与瑟拉是同期飞行的，他出色的表现总是令人无法忽略。
但当他奥蓝色的眼珠望向我，羽翼上的水珠被夕阳映的熠熠发光，我突然又不那么确定。
那刻的瑟拉于我而言是疏远的，他如同下凡的天使。
而他却一步步的走向我，我看见他的眼珠盈满我的影子。
【娜卡，你曾经，必定是一只天鹅。 】
瑟拉用迷人的嗓音轻叹，我正讶异于他记得我的名字时，他已为我折下尾羽。那是愿作为伴侣的证明。
在那如梦似幻的一天，瑟拉是上天送我的，除了羽翼外，最绮丽的礼物。
-----------------------------------------------------------------------------------------
【娜卡，和西亚出去走走应该放松多了吧？ 】
母亲见我进门便欢喜地向我迎来。
【嗯，看到大伙那么有精神，我心里也舒坦多了。 】
我勉强地应着，走到窗前推开木栅。
母亲有些小心翼翼地朝我走近了些，将一卷写满文字的书卷递给我。
凭着月光，我沉静地读著书卷。
【明天就要开始过冬迁徙了，今天长老和妈妈交代了你的事情…】
母亲微蹙着眉，【娜卡，听着，上次初次飞行的意外大家都很难过，而妳的身体不适合参加迁徙…】
【我知道，我会留在这里过冬。 】我平静的答，书卷里写着藏食地点以及部落里最温暖的方位。我的泪水不争气的流落不止，我无法不去怀想曾倘佯苍穹的我，那明明曾离我那么近的！
【母亲，我想好了。 】从抽屉中拿出一包别致的棉袋，我自里头拿出一支晶莹闪烁的羽毛。
那是瑟拉的尾羽。
【母亲，请原谅我的自私，但如今的我已找不到和瑟拉相伴的理由，我已无法飞行…】
我低下头不忍看母亲不舍的神情
【我将独自老去，我将前往那森林的南端生活，母亲，请你原谅我的自私，在群落里生活只会更显我的无能，我无法这样活下去的，请让我自由吧。 】
一股巨大的悲痛笼罩全身，我发抖着身子，紧靠在母亲怀里。母亲落下的眼泪滴在头顶，对我来说如同默祷，如同救赎。
夕阳因着晚风而冷去。
我是一只雁，曾经如风一般快活，飞行于我而言如同空气与粮食，我们是被天空豢养的子民。
而我的祖先，我的伙伴们仍在飞行，我那唯一自由的精神将寄托于他们。
今晚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
部落里静得寂廖。
为了明天的迁徙每户人家早早就陷入安眠，母亲睡前仍不断叮嘱，要我忍耐，她告诉我，会有办法的，含着泪要我等待春天到来。
她说，不要急，大家都会为我想办法。
我挨不过的。
悄声推开木门，离开抚育我至今的家，我想像过，总有一天，我会长成令家人骄傲的美丽雁子，总有一天，我翱翔天际，我学会去爱，也被爱着，到那个时候，我会挺起胸膛，去建立，并守护一个家。
我想像过离开家，但没想过会是这番情景。
我又再次想到了瑟拉。
朦胧的泪眼中，我走在离开部落的石子路上，我想到了那重击我的一晚，瑟拉近乎疯狂地冲进我房里，他偎在我的脖项，一语不发，猛的掉泪。
我无法忘记他的眼神。
他蓝色的瞳孔里迸发出一股强烈情绪，极度的哀伤与愤怒熊熊燃烧，而那着实震慑了我。
那样浓烈的情绪是因我而起，我只感到可悲。
我不愿意令我爱的人一辈子饱受这样火烙的折磨。
【娜卡！ 】响亮的喊声。
我惊异地回头，下一秒才意识到自己的立场，逃似的狂奔。
身后的步伐声越来越近，但他并没有展翼飞向我的前头。
【妳不能逃走，娜卡！ 】那近乎哀求的声音让我停下脚步，因为我不敢相信那样软弱的声音会来自于他。
【瑟拉…】我留恋的唤着他的名，停下步伐。
【娜卡，跟我回去吧。 】瑟拉朝我靠近，我奋力摇头，往后退开。
【娜卡，现在整个部落的人都在找妳，妳的母亲把这个给了我…】
瑟拉拿出了那令我眼熟的棉袋，在袋里的，瑟拉雪白的尾羽闪亮着。
瑟拉上前捧着我变形的双翅，我没有躲避，只是无奈并辛酸地望着他。
【妳要抛弃我了吗？ 】他呢喃【为什么把尾羽还给我了？ 】
我看着他落寞的神情，也近乎要哭了出来。
【长老说了，要我留下来…】看着眼前的他，原本压抑着的，最深处的话涌上喉头。
【我睁着眼的每个时间都在为了飞行奋斗，而现在，说要我留下来…我不能飞了…】我哽咽着，觉得脑袋一片热。
【对我来说，这等于抹杀我的存在，对我来说，能自在飞行的你们，拥有天空的这个世界，才是真正抛弃我的东西！ 】
我近乎是用吼的，即便我知道这是在无理取闹，但我无法停止歇斯底里的情绪，总觉得那口气要是就如此硬生生咽下了肚，我便会立即气绝。
而瑟拉拥抱了我。静静的，仿若连我的心也跟着延展如止水。
我灵魂里的波纹立即被他抚平，他完美无瑕的羽翼温柔的包覆住我畸形扭曲的双翅，在这时我才醒悟，能囚住我心的人只有我自己，而当我释怀了内心最深层最忐忑的秘密，我便自由了。
【我和妳一起飞。 】瑟拉的嗓音如同救赎【如果妳要停留，我也一起，留在地上，我还能给妳拥抱。 】
他柔软的羽毛蹭着我的双颊，搁走了我的泪珠。
【娜卡，我曾說妳如天鹅般美丽，但妳在飞翔时那种奋不顾身才是最令我着迷的，那让我觉得，娜卡，妳是属于天空的。 】
瑟拉的眼神很坚定【我想和妳一起飞，让我带着妳飞吧】
凝视着他被月光笼罩的身影，我低眸看了自己纤弱的羽翼。
【我可以飞吗？现在的我…】如同被触动内心的开关，瑟拉的话语将我一直躲藏的自信牵引了出来，并将它发扬光大。
【娜卡，神所给予妳的这个考验，虽令妳痛苦，但那表示他相信妳能再站起来。 】
我噙着笑含泪望向部落里渐渐朝我紧聚的雁。我明白的，我并不孤单，周遭的关爱温暖着我，丰富我生命的从不是多华美的羽毛与飞行技术，而是这大环境里，不论好坏成就我的一切。
我看着我的羽翼，短小，扭曲，但此刻的我却有种真切的实感，那无形陪伴我的东西，才令我觉得我是真的拥有翅膀。
【瑟拉…】我轻声唤住眼前的他，带着羞涩与犹豫，展开我短窄且羽毛零落的双翅。
他给了我一个拥抱，如同过去的每个日子，那样令我怜惜，令我舒坦。
我终于自由了。
-----------------------------------------------------------------------------------------
空气里已经闻得到冬天的味道。
北风不着痕迹的将冬天带来，每只雁子心里都有着共同的目标，向往着南方温暖的阔叶林。
曙光自山间缝隙透出来的那一刻，第一批领头的雁子已经启程了。
【娜卡，妳休养的那段期间我从没停止过飞翔的练习，我已经掌握了这趟旅程的每一处风向，妳靠者我鼓翅时的气流一定可以坚持到最后的。 】
瑟拉看出我的不安，柔声的鼓励我。
我望着瑟拉在我俩身上绑着的红线，他在昨晚深夜陪着我回到部落，告诉我，即使飞不起来也没关系，他愿意负荷我的重量。
〖别担心，娜卡，我们带着妳飞！雁群里的每只雁都不会被留在地面，在广阔的苍穹，在风中，我们就是一体的！ 〗
我还记得昨夜长老领着雁群偎着我，那温柔的鼓励。
是啊，每一只雁都是无法独自生存的，被爱环绕，也去爱着的雁子，才是最优秀，最美丽也最快乐的。
我看着被朝阳染成七彩的雁群，以及深爱的瑟拉。
他的双眸如同早晨的苍穹般闪耀，辉煌了我。
【娜卡，展翼吧。 】
瑟拉轻声道，展开自己雄伟的双翅，那健壮雄厚的羽翼几乎覆住了我的身子，我感觉自己那卑小的灵魂因他的白羽而得到自由。
我被爱着，而我正学习去爱。
我已经没有恐惧，也没有迟疑了。
【瑟拉，是你带我重返天空。 】我闭上眼，展开双翅，奋力往上一跃，微风轻吻我的额头，献上美好的祝福。
我想起那折翼的一夜，那时令我感到冰冷的云翳，此时散发的却是那样暖人的温度。
【娜卡，睁开眼睛吧。 】瑟拉爽朗的声音在风中依然清晰，我的脑海中奔腾着他快活的身影，以及那段我们彼此嬉游的青春日子。
我睁开双眼。
懦弱，自怨自艾的，我心中的残影瞬间灰飞烟灭，因为我已经看见了。
那是我苦苦追寻，令我痛不欲生，却又治疗我，蜕变我的天空。
挥动着我那小巧的翅，瑟拉飞在我前头，引领着我。
【我做到了！ ！ 】我朗声道，我想我是为了自己而开口的。
雁群们井然有序的队形中排列着我的身影，瑟拉厚实美丽如天使般的羽翼，让我此刻心中膨湃得想落泪。
我，是真的自由了。
END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