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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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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大病了一场,整个人都安静了,完全不一样了。”
“是啊,本来还说可能摔一跤都忘了,可瞧着小姐现在这样儿,倒不像是忘了的样子。”
“可不是,我听说,翠黛和绯秀死的可惨了。”
“当场乱棍打死的,能有个好样儿么。”
“老太太平时瞧着慈眉善目的,待咱们这些下人们也一向仁厚,哪个知道狠起来,竟是这样厉害!”
“哪个说不是呢!我那日去大厨房,听见洗碗的崔妈妈说,府里叫她们家里领回去葬了,可是翠黛爹妈死得早,跟着兄嫂过活,兄嫂一听是犯了忌讳让打死的,竟连尸首都不敢来领回去,账房的丧葬银子也不要了,连夜带了全家逃回乡下老家去了。绯秀家里听见了,也不敢单独来领,最后,被外院几个杂使仆役给卷了扔去乱葬岗了。”
“啊?!竟是这般惨状?!听得我这心都颤颤的。”
“可不是!还亏得小姐无碍,不然,怕是一家老小,都得跟着送命!”
“啧啧啧,哎!咱们这些个为奴为婢的,就是这点命数。”
“是啊,快别说了,若被人听了去,咱们怕是也要小命不保了。”
“快走。”
听得脚步声远了,泠霜方从假山洞里出来,蕴仪阁的小院子是专为她建造的,假山池沼,名花珍木,处处都透着她在这个家的地位格外不同。今日本是她觉得连躺了几天,头晕得紧,便出来透透气,走到花园里的秋千架下,芳萋顿觉风稍微大了点,便将她安顿在秋千凳上,自己赶忙跑回房去给她拿薄兜风,也不怪芳萋谨小慎微至此,毕竟知道主子才刚好,若是再有一丁半点的不妥,自己这个贴身大丫头是活不成了的。
说来也巧,泠霜安安静静地刚坐下,果真风稍大,把她的手绢吹跑了,她正蹲到假山洞中去捡拾,因她现在是十岁孩童的身量,被四周花木掩映得严严实实,粗粗看去根本看不出来,因此,才得听见了这两个过路丫头的对话。
泠霜细细回忆了一下,翠黛和绯秀这两个名字,终于从脑海中翻了出来。前世里,她俩是母亲房中的丫头,二等奴婢,不是近身服侍的,身份并不高,所以也不起眼,前世里倒没有发生她二人暴毙的事情,听了刚刚那两个丫头的对话,今生倒是因她暴亡的,忽然内心闪过一丝疑问,自己到底是缘何病倒,而且是几乎丧命?又与这两个丫头的死有何关系呢?
她本不信鬼神之说的,可惜,如今眼前发生的一切,真真实实的,不由得她不相信,明明前一刻她还在九重宫阙,段潇鸣凄厉的呼喊还在耳边,她真切地知道自己是死了的,可是醒来,却是在幼年的袁府闺房之中,母亲还这样年轻,祖母还这样康健,这闺房的布置摆设,如当年如出一辙,原来,这世上真有轮回转世一说。
自己携前世记忆而来,泠霜恢复神智后最急迫的念头当然是要找段潇鸣在哪,奈何现在她的身份是袁家小姐,而且,还是幼年时期的自己,根本什么也做不了,伸出双手,袁泠霜不禁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看着自己这副孩童的身躯,难道要去跟身边的人讲自己是轮回转世而来,那还不把他们都吓死啊,不管怎样,既来之,则安之,既然眼下自己是十岁孩童,证明天下还是晋朝顾氏天下,她父亲还没有登基,按照前世的时间轨迹来推断,段潇鸣的父亲段之昂将军还在朝中任职,段潇鸣也还是个半大的少年,只不知,他现在是仍在段家祖籍乡下由亲戚抚养,还是已经被亲戚送到了父亲军中,哎,算了,泠霜不由摇了摇头,现在想这些,终是无济于事,总之目前段潇鸣是安好的就是了,自己眼下,还是好好想想自身处境,趁早为将来谋划谋划。
前一世里,江山易主,生灵涂炭,她以公主身份出塞和亲,与段潇鸣半生恩怨情仇纠葛,最后不得善终,难道是自己用情太深,怨气太重,所以死后才无法进入三界轮回?因为她的乳母沈氏笃行佛教,小时候常常与她念叨,人死后,安然泯灭前世一切恩怨情仇,才能重入轮回,投胎做人,以前她总是听了咯咯而笑,却又不想去辩驳叫乳母心里难过,而自己现在真真切切重生,实在是匪夷所思,叫她不得不信。
自己醒来之后,只顾着追忆前世种种,而后就忙于应付今生眼前的各种事情,倒是没来得及去想今生的这个自己是如何病倒了,既然现在的这个‘自己’是前世重生而来,那今生的这个‘自己’又去了哪里?是被前世的‘自己’侵占了身躯,变成孤魂野鬼吗?再者,自从自己醒来之后,言行性情,种种举止,莫说与前世这个年纪的自己大相径庭,便是与一般十岁孩童,也是迥异的,怎么倒是没人起疑呢?起初自己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还觉得如临大敌,该怎样伪装,让自己的行为举止去像一个十岁的孩子呢,可是谁曾想,她还没来得及细细琢磨,便发现身边的人对自己的异常根本一丝怀疑也没有,这一点,太不合常理了。
想到此处,泠霜不禁觉得头嗡嗡地胀痛起来,芳萋拿了兜风折回来,便看到泠霜表情痛苦扶着自己的头,焦急问道:“小姐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没什么,可能是吹了风,头有点痛。”泠霜眉头微皱,扶着她的手站起来。
“可是难受得紧?奴婢立刻唤人去传太医来。”芳萋看她神色,不敢轻心,上一次小姐失足摔伤昏迷不醒了这么久,差点丢了性命,主子们打死了翠黛和绯秀,暂不发落她,不是她有什么紧要让主子们饶恕她,而是没来得及顾上她,小姐昏迷的这些日子,她便提着一颗心,日日夜夜不敢离开小姐床前半步,侍候得比乳母沈妈妈还要勤紧,那不是她比沈妈妈与小姐更亲近,而是知道要是小姐有个万一,她便是死路一条。亏得小姐有神灵庇佑,最终是醒过来了,主子们见她还算侍候得尽心,且是自小伺候泠霜的,便也没有再责罚,她也算是苟全了一条性命。经此一事,芳萋自然是一百二十个上心,兢兢业业,尽心尽责,不敢再让泠霜有半丝磕碰。
“不必了,无甚要紧的,咱们回吧。”泠霜知道芳萋这丫头,前世里,仗着是自己的贴身大丫头,平日里是半个小姐似的过日子,舒心惯了的,泠霜那时候小,且芳萋是从小跟了她的,用惯了,没什么大错,平日里跋扈些,也是帮她压着下人,有些坏心肠的丫头仆妇,脑子里的腌臜事情多了去了,芳萋尚算忠心,对她这个主子也是十分维护,所以,最后在她进宫前,把芳萋许了户好人家,也算全了她这些年的忠心。
今生,因了自己这一遭,怕是芳萋也吓得不轻,瞧她现在这副低眉顺目的样子,与前世是大有不同的。不过泠霜也没多余的心思去琢磨芳萋,总之只要是忠心不出错儿,她是不会亏待了的。
眼下她要急急去请太医,泠霜自是要拦着的,一则知道自己并无大碍,二则,若去前院领了府牌去请太医,少不得一家老小都得惊动了,到时候又是一拨一拨的人来自己屋里,不得清净。
论起来,前世和今生,陆氏都只是袁家大房的侧室,按照嫡庶之分,泠霜是庶出,放在别家,庶出的女儿,论起来是十分卑贱的,不过,泠霜地位特殊,在袁家,几乎是万千宠爱于一身。
日子平静如水地过着,泠霜也一日日地好起来,如袁家这样的大家族,平时后院需要料理的事情甚多,所以顾氏老太君和陆氏夫人渐渐来的也不那么勤了,泠霜只觉松了一口气,毕竟,重活一世,对着前世的家人,心情复杂。
这日天气晴暖,因泠霜身体痊愈了,蕴仪阁上上下下都欢喜得劲,泠霜的乳母沈氏正指挥着丫头仆妇们上下拾掇,洒扫晾晒,芳萋在房中给泠霜剥小核桃。和暖的阳光从窗子里透进来,熙风和柔,泠霜觉得心情从未有过的明亮。正吃得欢喜,忽听得一小丫头在门外禀报:“芳萋姐姐,侧夫人那里请小姐过去一趟。”
泠霜好不容易绽开的微小就此凝固在脸上,心情复杂。她自醒来之后,思绪万千纷繁,她以养病为由,始终呆在蕴仪阁内一步未出,将袁家种种都隔离在外,暂且不去见,不去想,可是,她终究不能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躲一辈子,踏出蕴仪阁,不想见的人,不想想的事,如洪水一般,扑面而来。
转世轮回,第一次循着前世的路,来到母亲所住的院落,这感觉,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二者矛盾地让人纠结。芳萋在门外回禀了一声,帮她打起门帘,泠霜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步入屋内。
陆氏正坐在美人榻上,绛红色的四十八幅石榴裙迤逦艳丽,从美人榻上上一直委垂及地,在光鉴的青砖地上拖出一道倩丽的影子来。她的膝盖上,正搭着一把紫檀嵌正桃红碧玺手柄的海棠春睡纨扇,泠霜一眼,便认出了这是外祖母留给母亲的遗物。
泠霜之外祖父,是名震天下的岐山陆闻庭,年轻的时候,可谓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就连当年的洛阳第一名妓苏纤纤也是他的红颜知己。当年千金难买一笑的苏纤纤曾经为外祖父闭门谢客,洗尽铅华,穿麻钗荆要从良。本来,陆闻庭也是感念红颜情深,许诺要娶她,可是,陆家人坚决不许,怕他一时任性胡来,便匆匆为他娶了妻室。依着陆闻庭放浪不羁的性子,定是不从的,故而泠霜的外祖母嫁过去之后,陆闻庭从来不给妻子好脸色看的。自然,外祖母这样的闺阁女子,婚前是不知道陆闻庭的风流韵事的,是直到嫁过去以后,才知道陆闻庭的为人。婚后,陆闻庭以游学为名,长期流连在洛阳,而外祖母独居在临安,夫妻二人一年也难见上一面。所以,外祖母就去向公婆提出,要去洛阳将丈夫找回来。
换做一般的公婆,定是不许的,儿媳抛头露面,像什么话,便是寻常百姓家也没这个理儿,更何况他们这样的诗礼簪缨之门,可是,她外曾祖父母,竟然就同意了儿媳,足可见,她外祖母,并非寻常闺阁女子了。
之后,泠霜外祖母到了洛阳,却没有直接去找外祖父,也没有住进陆家在洛阳的别院,而是住在客栈里。她在洛阳整整住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才表明身份,用陆家嫡长媳的身份,包下了洛阳最负盛名的风雅之地,又广发请帖,请来了几乎所有洛阳的士绅名流和家眷,还有洛阳的才子,名妓,自然,其中包括了苏纤纤。苏纤纤是当时洛阳城最红的诗妓,人道曹子建七步成诗,她苏纤纤也能十步成诗,竟只让才高八斗的曹子建三步!可见并非寻常烟花酒色女子,是才貌双全的雅人,也难怪陆闻庭动心。泠霜外祖母以诗书画三项与苏纤纤公平比试,尔后由现场诸位德高望重的稽老评判。
结果,自然是她外祖母全胜,陆闻庭当时也在场,他是陪苏纤纤去的。他以为妻子是不自量力,自取其辱,本来是想借这个机会羞辱娘亲,也算是个他休妻寻个正当借口。可是没想到妻子居然是这般才华的女子!
泠霜外祖母那日轻纱遮面,气韵超然,比试完之后,在众人皆惊叹中,她又转回书案,提笔疾书,而后径直走到陆闻庭面前,将纸笺掷到他脸上,然后转身翩然离去,只留下傻傻的目瞪口呆的陆闻庭,和无地自容的苏纤纤。
那一纸洒金宣飘然落地,众人皆凝目望去,只见上书两行精致绝丽的簪花小楷: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被这样的父母言传身教,陆氏岂能是一般俗人,因而后来与袁昊天结缘,又最后有缘无分,委实让人唏嘘。
前世里,陆闻庭坚决不许女儿嫁入袁家这样的高门,只因深知袁家这样的高门大户,后宅繁复,绝不是女儿那样单纯天真的性子可以生活得安稳的地方,趁着袁昊天回家奔丧,便暗中为女儿许配人家,袁昊天知晓后,急欲奔去寻她,他母亲顾氏夫人一掌掴去,指尖戳到他眼前,怒斥他:乃父尸骨未寒,亲朋皆中堂吊唁,你却为一女子,抛家弃族而去,今后何以对袁氏满门宗亲,何以对天下人?
最后袁昊天终究没有迈出这一步,为的,却是老母的这句话。他袁昊天顶天立地,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他怎能为一女子,愧了满门宗亲,愧了天下人?!想不到,他这一生所求,竟是无愧于天下,如此,便放任愧对其他。丧事既毕,袁昊天整个人却轰然垮了下来。原以为此生无望,有谁知兄长私下告诉他,他暗中托了几层干系,逼茜柔夫家退了聘礼。这一消息于他,简直是再生之恩,当即对兄长感恩戴德,前嫌芥蒂尽弃,感念到底手足情深。又听兄长规劝,言如今正在父丧,此时迎嫁娶断不可为,且顾氏夫人对陆茜柔心存怨恨,定也不好说话,不如趁此间外出游学,待三年期满归来,丧期已过,夫人心中怨气已消,届时便可全成双美事。
他听兄长说得字字在理,敢不遵从?得了兄长再三保证,定保茜柔无恙,遂安心上路,南下江浙,北游湖广,登蜀道之难,历长江之险。却不知,三年归来,他当日信誓旦旦的兄长,用了卑劣手段,以陆闻庭性命相要挟,强娶了她!顾氏夫人认定了陆茜柔是个不祥之人,不希望她嫁给自己儿子,若她嫁与旁人,依着袁昊天的性子,定不会善罢甘休,但若是成了兄嫂,谅他有天大的怨愤,也不敢悖逆天伦,强夺了嫂子!本是同根生,到底是一脉相承,最了解他的人,还是他!袁昊渊为逼袁昊天出仕领虎威大将军一职设下了这一连串计谋,为的就是永远框住弟弟,捏在股掌之中,听他调遣。袁昊天一气之下,离家远走。
往事如烟,齐齐涌上心头,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知晓前世的泠霜知晓这一切真相后的悲伤与怨恨,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所有的亲人都有各自的算计各自的阴谋,那一种被全天下都抛弃的哀绝如千万把尖刀,把泠霜那颗天真纯洁的心灵给瞬间千刀万剐了一遍……
“你来了……”陆氏搭着丫头的手,缓缓地起身,莲步轻移,坐到主位之上,对泠霜招了招手。
“是。”泠霜应了声,低着头,迅速掩去眼里的泪光,走到右侧首位,轻轻地坐下。
“老夫人寿诞快到了,今年是五十整寿,要大办的,前儿太后皇后和各宫的娘娘们都赐了寿礼,宫里下了旨意,届时诸皇子公主都来给老夫人贺寿,所以当日一清早,你得陪老夫人先进宫去谢恩。”
陆氏的声音轻轻柔柔,一件一件有条不紊地交代着,不外乎要给泠霜新做几套常服,并几套吉服,吩咐芳萋回去交代沈妈妈把泠霜的礼服拿出来,预备着进宫谢恩时候穿,零零总总,泠霜一一点头应着,不多说什么。
直到末了,陆氏悠悠地状似无意地提了句:“届时,你叔父也要回来的。”
泠霜闻言,猛抬头,与陆氏四目相对,陆氏心底一叹,果然,是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