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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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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卷易安居〗
『那一方草屋,远离江湖,是两个人的乐土。』
第一章兰生
珵帝二十五年,越析国公遇刺,卫林军于宋阳关前找到毒发身亡的刺客,次日午时三刻挫骨扬灰。
我飘在半空看悬于越析城门上的头颅,有些感慨。
那是我在凡间的第一具身体,用了十年,也算挺有感情。起初螭吻叫我用十串糖葫芦和那个七岁不到的小男孩作交易时,我很惭愧,觉得自己是欺负了少不经事的孩子,无颜回妖族见父老乡亲。后来有幸拜读司命给那孩子安排的命格,才恍然大悟我其实是做了件善事。连一向见多识广的螭吻在翻过那几页命薄后都变了脸色,握着司命的手由衷赞叹:“你们天族人真会玩。”
这个身体叫兰生,这名字还是妓院里的老鸨给取的。兰生出生贫苦,自小被父母卖去了青楼。那青楼名唤“缀红楼”,里面的鸨母是个文化人,而且颇具商业眼光,不仅做女人生意还做男人生意,手下的姑娘小倌个个国色天香。有一年南方外族朝觐,凛凛北风夹着几粒戈壁黄沙吹进皇都。粗犷的蛮子口味比较重,去了青楼横看竖看愣是谁都没看上,上个茅厕回来一瞅见在后院打水的兰生两只眼睛瞬间亮得发光,春药都没吃就成了禽兽。窑子里本无强迫一说,可须知彼时的兰生不过垂髫之年。
我及时出现,并机智地让螭吻以真身示人。蛮子当场就被吓萎,屁滚尿流地跑了。螭吻因此自尊心受挫,郁郁寡欢很久。相比之下,兰生的心理素质就好多了,不仅没晕没跑,还跟着我一起安慰螭吻。我同他说我来找他的目的,他握着小拳头斜斜地撑脑袋,听得很认真也很安静。
“哥哥是说只要我把这副身体给你,要什么都行?”兰生困惑地朝我眨眨眼睛。我对他点头,又补了句:“你若把身体给我,你接下来的命便由我替你活。你去幽冥司往生时我会帮你在下一世寻个好人家。”
他想了想,并未立即回答,而是起身拍拍粗布衣裳沾的灰,接着去井口旁打水。一桶水的负重对他来说尚有些废力,我想去帮忙,被螭吻拦住了。我们看他前前后后忙活许久,把嬷嬷交代他的事情都做好才擦擦额上汗珠,转头稚声问道:“我想要十串糖葫芦,你能给我买么?”
我稍作迟疑。这个下月才过七岁生辰的孩子,要用他的命同我换十串糖葫芦。凡间的话本中确实也常有类似的故事,说是有人平白遇到了个神仙许他一个愿望,可这与我的情况又略略有所不同,即便兰生要再多的金山银山,我能给他,他此生也无命消受。兰生十分善解人意,选了一个即刻便能实现的愿望,我却始终觉得不妥,毕竟倘若这是一桩买卖,那显然是我占了他的便宜,这份油然而生的内疚感也注定了我不太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商人。我尚在犹豫,螭吻已买了十串糖葫芦回来,出手不甚豪气,速度之快到让我怀疑他究竟有没有付钱。当然事情过去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我终于想起那时的违和感正是源自于大半夜确实没有卖糖葫芦的小贩,实在不知他这十串糖葫芦是从何处而来。不过幸好彼时没人纠结于此,兰生很高兴地接过糖葫芦,掰着手指一串串地数:“这串是给锦绣姐姐的,她平日里总送我些新鲜果子,这串给凝霜姐姐,上次我忘了洗衣服,她帮我瞒的嬷嬷……”数到第十串的时候,自己咬了一口。
深夜月色泛凉,从城外瞿丘传来的风隐隐带着漫山扶桑花的清香。兰生面无血色地躺在石床上,右手血迹未干。石床边摆了坛酒,里头还泡着一根纤细的小手指,这场景在旁人看来想必很有些惊悚。
那是兰生的六指。当时挑中兰生,也正是因为他比常人多了一根骨头,可作换骨酒的药引。
我一口饮下换骨,烈酒烫喉,魂魄便入了兰生体内。他的回忆潮水般向我涌来。这是换骨酒的妙处,也是坏处。我在接替这副身体的那一刻也意味着我必须接受这副身体的所有记忆。
我见到那幼小的身躯躲在屋里眼睁睁地看父母与老鸨商量价钱把自己卖出去,嬷嬷吩咐的事情没做好挨打时竹鞭往身上打出一条条红痕咬着嘴唇抽冷气却不肯出声,第一次拿着打赏的钱兴高采烈地去买枣花糕又舍不得吃只能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帕里存着……这些都是兰生的回忆,我却能感同身受一般。
长门僧说青丝抑或白发,对尘世的留恋皆源自于牵挂。兰生还这么小,尚无贪欲,更不曾对尘世有过任何执念。大约也只有这样的孩子才能做到无需点化,便可孑然一身地来,毫无牵挂地走,浑然不被俗世束缚。对比凡界那些拼命修仙修道以求长生的僧道,真是知足少欲得要叫他们饮恨自尽。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再不济也比毫无追求的我要强得多。
一番唏嘘过后,我用冷水洗了脸,螭吻拿着钱说要替我赎身。我犹豫片刻,还是跟在了他身后。主堂内焰火通明,隔着幢幢灯影,有个青衣女子怀抱琵琶立在白玉砌成的高台垂首拨弦,我看着一愣,立即折身返回。不可否认,我生来对青楼这般烟花之地感兴趣,这大抵是男人的劣根性,着实难改掉。这里应该是整个大昭除了皇帝后宫之外可以看到最多美人的地方,刚刚台上的女子也确实惊艳了我一把,在兰生的记忆里那美人是缀红楼四花魁之一,也就是说与她同等级的绝色还有三个。如果说毫无追求的我还有什么追求的话,那就只能欣赏美人欣赏到审美疲劳。螭吻颇为无奈地看着我说:“别忘了兰生的身份还是小倌,你要哪天不小心被个凡界的色鬼给调戏了,丢的可是我们妖族的脸。”兴致冲冲的我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想了想,没甚底气地回道:“兰生年纪尚小,有恋童癖的变态能有几个。”螭吻果然拿我没办法,我正得意地飘飘然,一旁一直沉默到几乎没有存在感的鬼车突然低头看了看我,沉声道:“尊上,其实属下一直好的这一口。”
于是我再拿着钱去了。
这次没走几步就被拦了下来。阻拦我离开的不是美人不是老鸨,而是司命星君。他神采飞扬地对我们说这几日他灵光迸发想出了一道妙计,能叫我十分自然地遇到容彻,并让他带我回府。我对司命的灵感讳莫如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倒是螭吻觉得我可以试试。
其实这事不急。我看过容彻的命薄,他一生统共三次大劫,第一次在十年之后,有的是时间给我接近他。但司命对我说:“真正困扰容彻一生的并非仕途,而是孤独。”
这让我决定要早点遇上他,陪他渡过些原本孤单的岁月。司命这句话可以十分顺利地劝动我,是因为我动了恻隐之心。容彻的寂寞让我想起我自己。关在仙池的那些年,莫说人烟踪迹飞鸟走兽,连只虫子老鼠什么的都没有。常听人说寂寞得久了便可以习惯,可即使我从有记忆起就一直是一个人,也未曾有一天不期待有谁能靠近我,哪怕只同我说几句话也是好的。这大约也是我唯一能期待的事情,生活总要有些盼头,不然着实无趣。没遇上容彻之前,我常常想今天会不会有人来呢,一想就可以从拂晓想到薄暮。遇上容彻之后,我仍是一天到晚地想,想的问题却换了一个,他今天会不会来呢。哦对,那时候的他还不叫容彻,是个在我孤单时常来陪我解闷的神君。他虽向来都只与我说些唠嗑用的闲话,我却觉得格外心满意足。那段时间是我关在仙池最快乐的日子,我无时无刻不期待他能出现,尽管他一直躲在树后头不肯现身,也从没和我说过他是哪位神仙。
因年少时几乎没人来搭理过我,更不用说有谁对我很好,他算是我白水般的记忆里唯一有色泽的一笔。所以即便他后来没个因由地突然消失就再没出现过,我仍一直念着他,哪怕回到了妖族也不曾忘记,虽然彼时想找他已如大海捞针一般的难度。好在我很幸运,在天族太子的喜宴上打听到了些消息。司命同我说他是个犯了错被天君打下凡界历七情六欲的小神仙。若他在天界,我也没什么好回报的,可他变成了个凡人,我便可以帮他渡劫,至少要在凡尘护他一世安好。
改凡人命格所折的阴德我作为一个妖尊还承受得起。其实我身体挺壮硕的,从我流了万万年的血以至于把仙池都染红了也没死就可以看出。
司命的灵光果然没辱没他的才华。计划初定是两个月之后,容彻会和几个酒肉朋友来逛青楼,彼时安排一个恶霸当着他的面来侮辱践踏我,我再装出一副惨兮兮的模样,他好跳出来英雄救少年,赎我回府。司命说这样不仅能顺利接近他,还可给他留一个深刻印象。
其实我觉得这个计划要成功着实有些难度。比如缀红楼美人这么多,万一容彻心思全放在她们那儿压根不理会我们几个耍猴的男人。再比如要是容彻真帮我赎了身,回头再一想从青楼买一个唇红齿白的小男孩回来听起来实在很丧尽天良,于是给点碎银又把我打发走了……白忙活一场不说,一旦这次失败,我就必须等到他完全忘了我才能再出现,若是不凑巧他记性特别好,我就得再寻个身体重喝一次换骨。虽然我不会做生意,也知道这是得不偿失的亏本买卖。
螭吻为了宽慰我,主动提出可以让鬼车演那个恶霸。司命和我看看鬼车又看看他,一致认为还是让他去扮更合适。螭吻愣了半晌,醒悟过来后痛心疾首地捂住胸口。
我从来信奉着“次优才是最优”的道理,可如今没有最优没有次优,再如何纠结,最终还是不得不选择它。
区区两个月的光景,对活的岁数以万年来计算的我实在是弹指一瞬。所以我有些紧张,每日都对着镜子反复练习司命教我的那些让人看了心碎的表情。可我演技太差,也完全不能参透所谓恰到好处的“梨花带雨”,每每一表演就变成了挤眉弄眼的小动作,说不出的猥琐。生生毁了兰生的一副好皮相。
一想至此我就特别沮丧,不过好在我现在是兰生,多多少少也承了些他的性子,一串糖葫芦就能让我振作过来。
那日,我如往常一般坐在缀红楼后院里的板凳上,对着铜镜摆弄表情。天上几朵白云慢悠悠地晃来晃去,金色晨光自叶间散落,洋洋洒洒地倾泄在肩上。我隐约觉得今天比昨日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小进步,心情大好。脑袋上突然遮了一层阴影,我以为是神出鬼没的螭吻,头也没回地接着练习,边练边同他扯皮:“你说这个表情怎么样,容彻会不会喜欢?”
身后突然传来个有些清冷的嗓音:“本王会不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