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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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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七宝酥
【存在·上】
上大学后,宋礼常常会经历这样的事,宿舍四个人,其中一个去食堂带饭,经常会忘掉她的那份,理由通常如下:
“我还以为你去图书馆了呢。”
“你没有自己去食堂吗?”
“原来你还在床上么!”
总结一下,大抵一个意思——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在宿舍。
夜深人静,宋礼开始考虑这个问题。
她今年20岁,普通人。
话不多,长相中等,身高中等,性格温吞,学习工作都中规中矩,不偏科不掉队不是学霸也不算学渣,基本没什么特殊天赋和技能,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
平时三点一线,陷入人堆看不见。
在过去的十九年里,她也有三俩好友,但每回大家出去聚会,玩游戏缺人了才会想到她,她是永远的替补选手。
那时候,她宽慰自己,也许是因为她是个不够好玩的人。
同理,没有男生追求她,她可以认为他们是在沉得住气地暗恋;
没有老师表扬她,只是怕她骄傲自满;
中学六年,她上课被点名回答问题的次数,不超过两只手,也许是她太乖了,根本没有被老师提醒的必要。
但上大学以后,更多的细节让宋礼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
有一天,她越过宿舍女生去厕所,故意绊了下椅子,凳子脚和瓷砖地面擦出尖锐的响动,但依旧没有室友看她。
她们戴着各自的耳机,听歌,看韩剧,打游戏,摇头晃脑,抖腿打拍。
宋礼在原地站上许久,最后才去了卫生间。
她像是透明的一样。
回来之后,宋礼上百度搜一个词,“存在感”,百科上的解释很学术很枯燥,她拉着鼠标往下翻翻,看到一本有关存在感的书的简介:
“存在感是一种比美貌和财富更强大更恒久更幸福的力量。
在茫茫人海中,也许你一眼就能够注意到某个人,一定是这人的身上有与众不同的地方,这种特别之处,就是存在感。容易被人忽视、没有存在感,在现在这个快节奏的社会,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你是否觉得自我价值得不到重视,总是无所适从,没有自信,得不到很好的肯定和表扬,
你生活着,却被漠视。
你深爱着,却被轻视。
你参与着,却被忽视。
你竭尽全力想和这个世界发生联系,却感到自己越来越像个无声无息的影子,孤独寂寞。”
宋礼托腮,和这几句话对望了一会,才合上笔记本。
第二天,宋礼去上课路上,远远地,她看到一个同班男生对她挥手。
男生长得不错,年轻的笑容在太阳下非常鲜亮和朝气。
她一边思考着需要回应什么样的笑脸,一边慢吞吞把衣兜里的右手往外抽。
一个女生从她身侧小跑过去,大声叫出那个男生的名字。
再然后,两人并肩,谈笑而去。
原来不是在跟我挥手么……宋礼心想,有点小失落,只有一点点,反正她已经习惯了。
中午,班长来宿舍,问她:“宋礼你怎么不交班费啊?”
宋礼困惑脸:“你没来和我收啊。”
“是吗,”班长开始推诿责任:“大概是我来的时候你正好不在宿舍吧,你们宿舍没人和你讲吗?”
“没有。”宋礼摇头。
“你们怎么不跟她讲呢。”班长看向里面三个人,甲乙丙。
室友甲摘下耳机:“我以为小乙会告诉她。”
室友乙性格直,讲话也直:“我就是忘了。”
乙顺便补充了一句,“对不起。“
“你们怎么老忘了!”宋礼的脸热起来,眼眶也跟着热起来,“我不是这个宿舍的人吗?!就因为我不好玩不特别我就不配被你们放在心上吗?”
宋礼罕见地发了一次脾气,她奔跑出宿舍,头顶艳阳天,往日历历在目。
这是她来大学以后第一次冲室友发火。
毫无疑问,这是幼稚的,像是小孩子做坏事只是为了博取大人关注。
但她也是被逼至悬崖边不得已而为之。
宋礼在外面待到了晚上,她坐在路旁花圃,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上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新信息提醒,根本没人找她。
她再一次调出浏览器,搜存在感,“你生活着,却被漠视。你深爱着,却被轻视。你参与着,却被忽视……”
宋礼反复阅读这几句话,又退回搜索页,哭泣和发泄后的抽噎相当无聊,她一页页翻看着关于存在感的所有搜索记录,脸颊上的泪水都已经风干,直到最后一页,她看到一行字:
存在——让你获得存在感的小店,能让每个有缘人称心如愿。
小店地址就在这个城市的郊区,但也不至于太偏僻,宋礼不是路痴,她选择乘坐了一班距离最近的大巴,走上几百米路,就在一个小巷子的尽头看见这家店面。
店铺很像一个废弃发廊,简陋,玻璃拉门,一些油漆涂鸦诉诸沧桑,可以说是毫无存在感,但它门上却贴着两个完全与之不符的,鲜艳红色黑体字,“存在”。
这是小店的名字。
宋礼长吸一口气,掖开一道门缝,走进去。
小店的前身果然是一家旧发廊,店里还算干净整洁,那些梳妆台依次并列在过道边。
宋礼穿行过去,她的余光能在每一面镜子里扫见自己。
就好像,真的有许多人在注视自己一样。
有个穿长衫的青年坐在最后一张妆镜前,他专注地玩着手机,现代风的通讯工具和他儒雅的民国装扮极其不搭。
他只有一个侧面在宋礼视野里,戴圆片眼镜,翘二郎腿。
坐姿非常桀骜不羁。
宋礼步伐放缓,停在距离他两米远的地方,迟疑让她的语气稍弱:“老板……?”
青年就着转椅转了90度,直面宋礼:“对,我是老板,有什么事?”
问话的时候,他眉毛稍稍一抬。
“我……”宋礼组织语言:“我听说你这里……可以帮人找到存在感?”
“不,是帮你拥有存在感,天生没有存在感的人,再怎么找存在感也依旧是小透明,只能靠后期填补上去。“
老板把手机搭回旁边的台子上,站起身。
脸斯文的人一般都不太显高,宋礼觉得他比自己想象中要高得多。
她问:“怎么后期填补?教我化妆穿衣变漂亮吗?还是教我说话做事,能变成一个让大家开心的人?”
“哼……“青年冷笑,单手摘下眼镜,拎起少量长衫料子,慢条斯理擦拭着镜片:“那我的店也太弱了,”
他把眼镜重新架回鼻梁:“我能让你保持本我的同时,依旧能成为焦点。”
“怎么可能?!”宋礼提高嗓音:“我天生是一个……没什么特别的人,大家都不会多看一眼的……能不忘掉我就……谢天谢地了……”
“所以,”老板走近她,有些不耐烦:“你到底还要不要存在感?不要就别杵在这浪费时间,赶紧给我滚。我向来没什么耐心,看在你有耐心翻上几百页发现本店网址的份上,我才乐意跟你说这么多。”
“要啊!可是,我真的都不用改变自己吗?”宋礼还在纠结:“你干嘛这么烦躁……我只是好奇,不改变自己也可以有存在感吗?”
“可以,”青年垂眼,面无表情地同宋礼对视:“不过,需要拿我想要的东西来作交换。”
“什么?”
“等你踏出这个店之后,你身边的所有人都会开始关注你,你只需要每天把他们对你好的方式一一记录下来,用e-mail发送给我就可以。此外,你还会收到许多赠礼,这些礼物请进行总结,每周挑出拥有1/2价值量的东西,交给我。比如说五千块,你就要给我两千五。我需要的,仅仅只是这些。”
“要这些干什么?”
“显而易见,礼物是购买存在感的交换金,他人对你的好感度和关注度是为了能传承给下一个像你一样的人继续使用,”青年习惯性扶眼镜,他看起来像一名斯文的民国教师:“如果你因为贪念,遗忘之类的原因违反规定,我会随时收回今天附加给你的存在感。”
“如果我没有违反,你会不会突然收回存在感?”
“除非你死。”青年看着她。
宋礼依旧难以置信:“我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青年一笑,勾了个响指,挂壁电视机忽然就亮了。
他仰脸看过去,下巴线条流利而硬朗:“她是上一位来我这里的顾客。”
宋礼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电视机,荧幕上是国内最大的娱乐频道。
嘈杂鼎沸的欢呼里,一位身姿窈窕的女性身着长裙走上红地毯。
闪光灯烁动不停,她如同一条游移在银河里的水晶美人鱼。
宋礼当即就认出了她,因为她拍摄的时装杂志扉页,会被室友当做模范贴满衣柜。
她的名字也耳熟能详,日常课间,男生多多少少都会议论到她。
他们都称呼她为女神。
“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这是宋礼的最后一个问题。
“没什么,但我想告诉你,存在感并非只有好的一面,黑粉同在,你可以承受无尽的称赞,但也会面对同等的诋毁。”青年答道,语调平稳。
三分钟后,宋礼道别老板,走出店门。
【存在·中】
隔日,宋礼的生活状况天翻地覆,她开始感受到室友非同寻常的关怀,人缘也好到非比寻常。
室友甲:“今天去市区看电影吧?顺便逛逛街吃点好吃的?”
室友乙:“宋礼去吗?宋礼不去我也不去!”
宋礼有些受宠若惊,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起来:“我肯定去啊。”
室友甲:“对嘛,出去玩怎么可能少了宋礼呢,她不在多没意思啊。”
室友丙:“我今天要和宋礼并排走!谁都别和我抢。”
“去食堂啊?别忘了给宋礼带饭啊。”
“宋礼,我在网上看到一个超好看的手机壳,顺便帮你买一个好不好?要不然我蓝色,你粉色?”
“宋礼,这部剧你一定要看!”
“宋礼,我们明天一起去阅览室吧?”
“宋礼,你睡了吗?我要去厕所,怕下床会吵醒你。”
“宋礼……”
无法控制的,班上的男生开始莫名关注起这个样貌平凡的女孩子。
短短一周内,宋礼就成了系里男生宿舍的每晚卧谈会的一个重要话题导火索。
宋礼开始收到不同语气,不同风格,不同异性写给她的情书,礼物。
她收到的毛绒玩具堆满了上铺,
花束烂完一束就会有新的一束插进书桌上的花瓶,
其中也不乏贵重物品,水晶首饰,金银珠宝,电子设备,应有尽有,全都深深表达着对她的关注度和喜爱之情。
辅导员曾单独把她叫到办公室,问她,这学期你打算入党吗?名额很少,对你来说是个好机会。
学生会活动上,她的呼声总会变得很高,哪怕她并没有上台竞争和参与,只因为部长一句,咦,为什么不加上宋礼啊?
路过篮球场会有球自动砸到她脑袋上,漂亮的男孩子马上奔跑过来道歉,并且和她要联系方式。
花圃里高傲的流浪猫见到她都会停下来看几眼才走。
父母每隔两天就要给她打一通电话嘘寒问暖生怕她这边病了那边疼了。
整整二十年,宋礼终于体验到什么叫“被在乎”“被注意”的滋味。
它的到来极尽盛大,而又猝不及防,如同在做梦一样。
非常不真实。
夜深人静,宋礼在手机上给那位店主写“报偿”邮件。
她只能在深夜写,因为白天总会有人缠着她,短信,电话,搭肩,试图去握她的手,简直一刻都不愿有所疏漏,落下她。
她担心有人知道“存在”小店的存在,担心这样的美好为人察觉后会不再长久,不再属于自己。
甜蜜的负担,纠结的痴心。
思及此,她使劲掐了下自己的脸蛋。
嘶——疼!
是真的,真的是真的。
黑暗里,宋礼捂住嘴,瞬间汹涌出泪水。
“宋礼,你是不是在哭?”下铺突然有人问。
宋礼以为室友都睡了,大吃一惊,赶忙轻声回道:“没事。”
“真的没事吗?”
“没事,我就是觉得你们人很好,我一个人孤身在外上大学,能遇到你们这样的室友,真的很好,很感动。”宋礼的泪水止不住,哪怕才这样被对待一周,她都想回给她们一辈子的感恩了。
“能遇到你也很好。”室友温柔地说,好像她们真的好了许多年一样。
关闭邮箱前,宋礼在信的最后又加了一句“谢谢”,发送出去。
店主通常就两个字的回信,“已阅。”
连发三天邮件后,宋礼一直以为店主的邮箱是自动回复,无论发什么,收到的回答都是“已阅”。
但事实上,并不是。
今天她收到的回答是:“不用言谢。”
宋礼忽然觉得那个奇怪的、不伦不类的男人,其实也挺有人情味儿的。
周末。
前一天,宋礼就收拾好自己收到的礼物。
全部小心翼翼摆进行李箱里,打算在外面分出一半价值的东西,送到“存在”去。
室友问起来,她就说宿舍东西太多了,先带回家。
一切进展得很顺利,宋礼在外头宾馆住了一晚。
前台对她的态度格外好,还额外送了她一颗奶糖。
前台笑着说很少能见到她这么合眼缘的客人。
翌日,她如约抵达【存在】。
另她意想不到的是,在这里,她见到一个人,那个电视上的,女神。
她装扮时髦,妆容精致,过于白皙的肌肤让她看起来闪闪发光。
她站在简陋的破旧发廊里,犹如一粒掉进尘土的星。
在宋礼注视她不久后,她也瞥见了宋礼,她点燃一根烟,偏头去看店主:“柏林,这是你的新客户?”
“嗯。”店主敷衍地颔首,他在专心致志玩手机。
宋礼知道了他的名字,柏林,会让人想到规矩而严谨的德国。
“你的客户还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女神悠悠然吐出烟圈,人长得好看做什么都赏心悦目:“这种程度的,会消耗你更多能力吧?”
“她比你要好,”柏林终于按灭手机,他脸色是一贯的冷冽:“越是寻常的,越容易发挥,越容易满足。你这种过于漂亮,性格又有缺陷,反倒更加棘手。”
女神斜睇柏林:“你不会明白的,再普通的人类都不会满足,除非他走进另一个轮回,白纸一样重新开始,当然也是另一个恶性循环的开始。”
“少说几句吧,”柏林微微皱眉,看向宋礼,直奔主题:“东西带来了吗?”
宋礼将行李箱拉到身前,“喏,带了。”
柏林蹲下身,开始查看行李箱里的礼品。女神还在自顾自言语:“小姑娘,最近开心吧?”
宋礼回忆起这几天的生活,忍不住憨笑起来:“嗯!开心。”
“喜欢这种感觉吗?”
“喜欢啊。”
“哈,”女神短促地轻笑一声:“你果真是下一个。”
宋礼尝试加入彼此的话题:“什么下一个?”
女神凄然一笑,像昙花一现后注定败落:“我是说,也许,你会是下一个我。”
检验过关,宋礼松了口气,同店主道别。
她没多问那位女神的事,她和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人。
哪怕是同一间店的客户,她们的起点和资历都千差万别。
走之前,宋礼问柏林:“我的存在感可以存在多久呢?”
店门前,柏林长身玉立。暮霭沉沉,模糊了他过于锐利逼人的眉眼:“我说过,直到你死。”
“我可以享受一辈子的,这样的关注度吗?”宋礼惊讶地叫出来。
“只要你愿意,它们还可以增长,这和你给我的报偿是对等的,”柏林的瞳孔深不见底:“你给的越多,你得到的越多。”
“不了,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是吗?”柏林习惯性挑起眉毛,有些玩味。
“对,再见。”
“再见,别忘了你每天必须的任务。”
“我不会忘的,谢谢你,我这几天很快乐,真的很谢谢。”挥手道别前,宋礼由衷地感激。
这次,柏林什么都没再说。
宋礼回到了学校。
两天后,一则娱乐新闻铺天盖地,以汹涌的姿态席卷了各大网站。
茶余饭后,酒市菜场,写字楼,小公园,喧嚣的市中心,寂寥的小树林,许多人的谈资都是它。
宋礼走在校园香樟大道上,顺手捡起飘到自己脚边的一张报纸。
这则消息也在上边。
它被媒体高调地呈现在头版上,标题是大到夸张和吓人的字体。
女神死了。
自杀。
她把自己反锁在密闭的房间里,然后打开了煤气。
【存在·下】
“为什么姜风青要自杀?她真的已经死了?”
回寝室后,宋礼给柏林发了封邮件。
姜风青是女神的名字,女神的名字都很女神,念起来都有股唇齿嚼香的韵致。
——她现在生活的不好吗?大明星,女孩都羡慕她,男人都爱慕她,日进斗金,风生水起,为什么要选择离开这里?
柏林很快给她回复:“生或死,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你只需要过好你自己的生活。”
“是因为你放在她身上的存在感导致的吗?”宋礼想到姜风青那天对她说的,故弄玄虚的话。
她说宋礼是下一个自己。
“我说过,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柏林的信件内容极端冷静,他甚至不曾试图为自己解释和辩白:“如果你不愿继续下去,我们的交易可以终止。”
彻夜难眠。
宋礼考虑了一整个通宵,权衡着过去和如今的差别,她不想放弃。
现在的生活太美妙了,她不想醒来。
她的未来还要如此,持续下去,永恒下去。
宋礼没有停止魔法,被拥趸,被瞩目的日子还在继续。
每逢周末,她依然要历经一段遥远的路途,去给柏林送半数的报酬。
收到的礼物越来越多,宋礼算不上羸弱,但一个人已经拎不过来。
她开始打车在离店铺不远的拐角停车。
下车后,走去【存在】的路上,她东张西望,行动如风,警惕得像一头猎林麋鹿。
她惧怕别人知道这个地方,知道柏林的存在。
这可是个阴暗而甜美,深沉又富足的秘密,只能为她一个人所有。
三个月后的礼拜六,宋礼再一次把大箱子拖到柏林面前。
除此之外,她还挎着两个手提袋,肩后有背包。
“太多了,以后我一个人怎么弄得过来?”她气喘吁吁。
“难道还要我去帮你搬吗?”柏林掀起衣摆,一如既往蹲下身检查。
“柏林,”宋礼垂眼注视着他的头顶:“你觉得这样好吗?我是说,依靠这种特殊的手段博取别人的关注,就像作弊,开外挂一样,不是靠自己真正的实力。”
“你觉得不好么?”柏林小心擦拭着崭新一台崭新iphone6的屏幕。
“不好。”
柏林站起身,一瞬间比宋礼高出两个头:“你似乎没发现一些东西。”
“什么?”宋礼瞪大眼睛。
“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你说话的语气极其怯懦和迟疑,而你现在已经可以具体清晰连贯地表达自己了。那时你非常畏惧地称呼我为老板,今天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了。你感受到自己的变化了么?”柏林不急不缓陈述着。
“对啊!真的诶!这是真的!”胸腔里,宋礼的心跳在欢呼雀跃。
她知道这是什么,这是自信,是她从小到大都未尝有过的神奇力量。
自信啊,她是个拥有满自信的人了啊。
心情愉悦,宋礼提前拖着空箱子,哼着小曲回到宿舍。
房间的灯还亮着,室友大概都在里边。
她不想再麻烦她们开门,正要自己掏出钥匙。
门内传来室友的交谈,宋礼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嗤,长成那样,学习成绩也一般般,搞不懂男生为什么喜欢她,辅导员还动不动就喊她去办公室帮忙,我真是搞不懂啊。”
“撞上狗屎运了呗,她那种看起来普普通通,没有伤害力的绿茶婊,异性最喜欢了好吧。估计平时也没少和辅导员谄媚。”
“别侮辱绿茶婊这个词了好吧,绿茶婊起码得有张能看的脸蛋,她那张脸,那点儿跟漂亮这个词沾边。”
“我们为什么要和宋礼玩啊?”
“废话,大家都和她玩,装着也要装出和她玩的样子吧,欺负她?小心她哭哭脸找班导告状,找男生揍你喔。”
“……”
肆无忌惮的羞辱,无所顾虑的诋毁。它们是凶狠怪兽呲出的尖牙,它慢慢在宋礼身后张开血盆大口。
宋礼沉默地站着,被撕咬得支离破碎。
她没有回宿舍,又去了学校附近的酒店。
她睡不着,连上wifi,给柏林写邮件。
“柏林,我今天意外听见室友在背后讲我坏话,她们平时不是对我很好吗?为什么人后就这种样子?我觉得好失望。”
柏林:“我和你说过,有多少赞美,就有多少讥刺。褒奖和谩骂,祝福和诅咒,喜爱和厌恶,欣赏和妒忌,它们看上去是敌对,但归根究底,它们都是存在感的表现形式,它们是可以共存的,你根本无法阻止。”
“我讨厌那些负面的东西,”他说的没错。但宋礼还是忍不住痛哭出声,她不停地抹去眼泪:“我不想被讨厌。”
“这不可能,没人能完全意义上地接受一个人的一切,你顶多只能让他人宽容和服气。”柏林有条不紊得不像个真正的人:“别人对你的态度,有一半来源于你的表现,还有一半来自于他们的内心。”
“那怎么办,我实在受不了,一想起我室友说我的那些话,我就好难过,明明我什么坏事都没有做,我不是恶人,我只是希望大家都喜欢我而已啊。”宋礼崩溃地打着字。
“你明天来找我一趟。”
“好,你一定要帮帮我。”宋礼的语气如同在给他下跪。
第二天,一周的伊始,宋礼破天荒地没去上课,班里都在好奇地议论着。
这位同班同学的突然失踪,让他们极其不适应。
课讲到一半,导师也在讲台上问:宋礼今天没来啊?
直到班长说,她请病假了,大家才不约而同舒了一口气。
大约三天后,宋礼回到宿舍,室友觉得她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但具体又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她还像以往说着话,做事情,但就是,怪怪的。
暑假如期而至,大家拖着箱子,互相道别,彼此拥抱。
“我会想你的!”室友在宋礼耳边殷切地说道。
宋礼靠在她肩头,在她看不到的盲区里,无声无息地勾了下嘴唇。
两个月后,大家返校。
这一次再见到宋礼,她们几乎认不出她来了,但她们又知道那一定是她。
她割了双眼皮,隆起山根,下巴被填得巧夺天工。
应该还打了溶脂,整过牙齿,美白针更不在话下。
因为,她整个人,接近于,完美。
不,不是完美,是甜美,宛若一株刚滴上晨露的白山茶。
清新,干净,毫无杀伤力。
“她们在背后说你什么了?”装病休假的那天,柏林这样问她。
“说我长得丑还绿茶婊,不配被人喜欢。”
“那就变成一个真正的绿茶婊好了,”柏林撑着下巴:“让她们心服口服,什么都说不出来。”
“怎么做?”
“先从你的面容开始。”
“为什么要这样?”宋礼露出恼火的神色:“你过去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我可以在保持本我的同时,也能变成焦点。为什么我现在要通过改变自己来取悦别人?你这是在欺诈顾客!”
柏林阴冷地瞥着她:“你确认你现在的本我,依旧还是当初的本我么?倘若你不是为了取悦别人,为什么要那么在意他人的看法?你拼了命地想获取存在感,到底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你搞清楚你想要了吗?”
宋礼不寒而栗,无言以对。
“你整容了啊!?”室友集体惊讶地嘶气。
“对啊,你们觉得怎么样?”宋礼随意地笑一笑,竟有种颠倒众生的错觉。
室友们说不出话来,她们眼底写满诧异和惊恐。对未知的诧异,对美丽的恐惧,这是宋礼最喜闻乐见的结果。
人云亦云,她整容的事情很快传遍了全校。
不过一周,她走在路上都会被指指点点。
旁人讨论起宋礼,无非是“她是整出来的”“好恶心哦,浑身上下还有自己的东西了吗”“她对得起自己的父母吗”……
对此,宋礼不置一词,淡然地把自己的照片传上了某网站的校花大赛。
赛季结束,宋礼高居榜首,她的自拍清纯无辜,带来上百万的宅男票数。
美丽和名气是阻挡不住的,宋礼注册微博,不假时日便成为网络红人,微博粉丝上百万。
每一张自拍下都有几千条评论,一半都在夸她美,另一半都在骂她装。
她成为学校的形象大使,拍出一支大受好评的宣传片,两千万的点击量,网友都亲切地称呼她,“X大女神”。
她开始结交不少风流的业界精英,上层名流,出入于各种社交圈,名媛场。
她开始接受被包养这回事,因为整容的关系,她还奢着柏林一大笔钱。
两三年的光景,大家根本不再记得宋礼过去是什么样子了。
只知道现在的她,独来独往,自由自在,栖身在大家都遥不可及的世界里。
同校的学弟学妹提起她,都说她好美好酷。
宋礼明白,只有足够强大,才能让大多数人闭嘴。
平等是什么,亲和是什么,善意是什么,以真心换真心又是什么,我也曾经对你们笑得全心全意,但你们回报于我的又是什么呢?
这一年多,宋礼长期在高级公寓里承欢金主身下,偶尔才回一趟宿舍。
在室友的眼里,她再也看不到虚假的友好,只有畏惧的恭维,怯弱的奉承。
宋礼在深夜里笑出眼泪,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这就够了。
宋礼和柏林的交易也愈发简单粗暴,她的关注度日益强大,也意味着柏林得到的偿金会越来越多。
但宋礼社交繁忙,懒于再整理礼物,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用金钱代替,柏林也欣然接受。
今天,宋礼按下第五个零,汇掉这周的报酬,她点燃一根细长的烟,拨通了柏林的手机。
“喂,查收下吧。”她的口吻随意而性感,与曾经的她判若两人。
“最近怎么样?”柏林一如既往地,会询问她的近况。
“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她又重复了一遍,嗓音邈远,也不知道是讲给谁听的。
半载时光匆匆过,宋礼即将毕业。
着手毕设的关系,她待在寝室的次数多了起来。
这一晚,她在邮箱里收到一封陌生的邮件,来信人的名字叫,“清风”。
宋礼点开信件。
“亲爱的宋礼,
你好。
不知道你是否仍旧记得我,我是姜风青,曾在柏林的店里与你有过一面之缘。”
一些记忆穿堂风一样涌过来,宋礼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我知道你这很害怕,别怕,这是我死前写给你的信,我没有留下任何遗书,只是把这封邮件设置成三年后的今天发出,接下来,我会清空自己遗留在世间的所有痕迹,所以希望你看到这封信后也将它删除,好吗。多谢了。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恐怕已不在人世有几年了吧,唉,你们还记得我吗?柏林还会提起我吗?
估计不会了吧,哈哈。
宋礼,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写信给你,我也不知道我告别尘世前为什么唯一想要倾诉的人就是你。大概是第一次见到你就很有眼缘吧,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柏林放在你身上的存在感导致的。你知道的,一旦被他施上这种魔法,人们会不由自主地关注你,重视你。
无法得知你现在怎么样,估计过得不错吧?被全世界关注的感觉很愉快,对吗?当然,也很辛苦,对不对?让我想想,现在的你会是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已经和我一样了。在别人眼里非常好,也非常坏,但所有的辛苦和疲惫只有自己知道,对吗?
宋礼,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如果你喜欢的话,那是最好的。但我并不喜欢,你知道为什么选择自杀吗?因为前几天,我有些无聊,就在家乱翻东西,我意外看到了自己以前的一张照片。
是我刚进大学的时候,特兴奋,于是自己一个人在学校东走西走,抓着手机到处拍风景。后来,我走到一个很漂亮的地方,是一个木架子走廊,上面长满了紫藤花,远远看像紫色的云霞。我就赶紧叫住了一个路过的男生,我说,你能帮我和这个地方合个影吗?
他人很好,马上帮我在紫藤架下拍了一张照,我后来还特意把那张照片洗了出来,放在钱夹里。因为真的好漂亮,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压根没人看我,但我笑得非常甜美,好像全宇宙都在注视我一样自信。
那会我根本没整容,矮矮挫挫的,但那个笑,好像比我现在任何一次笑容都要好看,好看很多倍,千百倍。
那瞬间我好难过,我以为过去的自己已经离我很远了,可是她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以为现在的我已经很好,可我永远也不会再有那样的笑容了。
我就突然不想再继续这样的人生了,可我真的回不去了。
所以,我只能选择死亡为解脱,为曾经的自我赎罪。
唉,谢谢你,我就要死了,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么多,我现在唯一能说话的人就只有你。所以我想把这张照片留给你,这是我生前最珍重的一幕。
晚安,宋礼。
再见,宋礼。
祝你前路安好,一切顺利。”
看到此处,宋礼哭得泣不成声。
室友们都不知道她在为什么突然流泪,但又不敢上前劝慰。
因为现在的她,早就不是过往的她,不是那个能够随意勾肩搭背的同班同学了。
宋礼滑着鼠标滚轮,去看那张让姜青风幡然悔悟的照片,页面随着她的动静慢慢下降着。
直至那张照片出现在她眼前。
宋礼在一瞬间停止呼吸。
白色的相框里,紫花灼灼,岁月安静得不成样子。站在中间的那个女生,身材普通,姿容平平,有些斑驳的碎影子掉在她脸上,但她的笑容却比头顶艳阳还要明亮。
而这个女孩子,就是她自己。
宋礼惊慌失措地删掉邮件,清空邮箱。
她狂奔出宿舍,心口痛到几乎直不起腰。
耳边风声呼呼,宋礼想哭,却掉不出眼泪。
她停在校园的人工湖畔,对岸的路灯像大团大团的蒲公英漂浮在半空。
她站立良久,那些喘出的生气,渐渐止息。
十分钟后,宋礼闭上眼,一头栽进湖里。
月亮被扎成碎片,水花是深夜的嘶吼。
她投入而绝决,甚至都没提前深吸一口气。
宋礼!宋礼!宋礼!宋礼!
她耳边响起成千上万的呼喊,全是她的名字。
她仿佛走进一个万劫不复的噩魇,炼狱里有无数双手朝她伸过来,拉扯她的脚腕。
她慢慢下沉,身旁有许多小气泡上浮,像一颗颗隐匿在深渊的眼珠子。
死死地,盯着她。
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抢夺她逐渐虚弱的气息。
隔着晃动的湖水,宋礼好像看到了柏林。
他就站在桥头,望着她,无动于衷。
冰冷的湖水里,宋礼毛骨悚然。
【存在·尾声】
每到毕业季,大学生自杀的频率总会高起来。
为情所困,论文风波,抑郁或偏激,歧视和孤立。
没人知道这个叫宋礼的女生为什么而死。
她曾经风光无限,日益优秀,漂亮到坐在那什么话都不说,大家好像就会很喜欢她,是校园里的大红人,女神级人物。
这些困扰,她明明都没有。
之后一周,宋礼在学校里,在社会上的存在感都异常高。
她比生前的任何时刻都要处于风口浪尖。
“宋礼”这个名字的关注度,更是达到了一个新的、更高程度的峰值。
而这一切,她都不会再看到了。
悲悯和不解终将过去,时间洗涤岁月于无形。
暑假过后,新生报到,大学再一次改朝换代,新鲜血液注入新的活力。
后辈偶尔聊起来,也只是说,这学校好像曾经死过一个很厉害的学姐吧,但不知道她为什么而死。
他们压根都叫不出她的姓名。
今天还在继续,太阳照常升起。
这个城市的另一端,有位青年掸了掸长衫,打开破旧发廊的门。
发廊地处偏僻,人迹罕至。
并非做生意的风水宝地,但总归会有人找到这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