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边的我》杉合

1、第 1 章

　　当你死了，走过鬼门关黄泉路，走到奈何桥，桥下就是忘川河。喝碗孟婆汤，你这一生这样那样的屁事儿就了结了。有些人喝汤的时候爽快得要命，恨不能早点投个胎完事儿。有些人磨磨蹭蹭，希望把这一世美好的回忆抱一会儿，再抱一会儿，恐怕下一世再不能有了。有些人则哭求，死也不肯喝汤，死也不肯忘记从前，上一世跟那个人磕磕绊绊不能了结的，下一世还非要纠缠。不喝汤是吧，好啊，那你跳忘川河呗，你若受得了一千年残忍的折磨，一千年后还记得那个害你痛不欲生的烂人，你就能带着你抓得死紧的记忆去找他了。虽然那时候，你的执着对于那个人，已经是十几世前的感情纠葛了。
　　你带着一千年的伤痕，死守着早就忘了你的那个人。
　　你在忍受煎熬的时候，他一世世地轮回，一世世地喝汤。
　　你痛的时候，他轻飘飘地走过奈何。
　　你等他的时候，他不知道你是谁。
　　你带着一千年的伤痕，死守着早就忘了你的那个人。

　　可尽管如此，还是有一群一群在情爱上十足幼稚的孩子，心甘情愿地跳下去。

　　你愿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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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兄台，您蹲这儿是想跳河么？”
　　“……”
　　“您要跳河么？”
　　“……”
　　“喂！我问您是想跳河么！您不跳蹲这儿做什么！您挡着别的鬼了！”我生气地大吼，瞪视着他。
　　“哦对对，我是想跳河。对不住了，我没注意听你在讲什么。我刚刚在回忆过去的一些事，我怕一直不想就会忘掉了。”他似乎刚刚从梦里醒过来一般地道。
　　“哦这样啊。那您继续回忆吧，不急不急。”
　　“……这个，你也是要跳河？”
　　“我？”我歪了歪脑袋，咧开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当然喽。不然我干嘛也蹲这里。”
　　“……可是你怎么不跳？”
　　“我这不先来后到么。您先请您先请。”
　　“唉，”他叹了口气，“小兄弟，你要跳就跳吧。跳个忘川河没那么多规矩。”
　　“尊兄啊，今日再不讲这些规矩，就要等到千年之后讲了。待会儿跳下去之后肯定死去活来地被折磨个一千年。”我目光诚恳地看着面前不知因何事而略显疲态的鬼。
　　他听到这话仿佛很难受一般，垂下头，不再言语。我瞧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可怜见儿的，便一屁股坐下来，豪气地拍拍他的肩：“老兄，你我有缘相逢于奈何桥上排队跳河，指不定等会儿还要结伴在忘川河中受难，有什么伤心不能忘的事儿，说来与我听听，省得自己老捂在心口，憋上个一千年的，憋坏了要。”
　　他身形微微晃了一下，抬头看我。我这才发现，仔细看他其实在鬼中模样不老，只是面目憔悴，气色不正，估计生前是个病痨。我便又拍拍他：“说吧，没事儿，反正都是要跳河的俩鬼儿了，还有什么难过害臊不敢讲的事儿。”
　　他哀哀地笑了一下，语气平淡地说：“很无趣的故事。”
　　“嗯。”我看着他，等他接着讲。
　　他又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当不当讲。但我看出他很快就不再纠结，跟着我一起坐了下来。我猜他可能觉得自己都是个鬼了，有些事讲出来大概也无所谓了。他的神情比刚才镇定了一些，似乎斟酌了一会儿该从哪里讲起，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了口：
　　“我……我有一个妹妹。我只有这一个妹妹。我们是……在庙里长大的，庙里的人说，他们见到我们时我们穿得很破，我坐在地上，而妹妹裹着襁褓，睡在我的膝头。可我后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嗯。这挺惨的。”我插嘴。
　　“我……我很爱我妹妹，我只有她一个亲人。我在庙里帮忙，但没有受戒。住持说我凡心重，又没有慧根，受戒只是个形式而已。”
　　“哦，就是说你不适合做和尚呗。”我总结道。但又暗暗地想，这人不会是住持在外偷偷生的娃吧？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无缘无故收留一个来路不明的男孩儿和他年幼的妹妹，还玄乎地说他不适合做和尚？不适合做和尚还让他留在庙里？况且适不适合也就是一句话嘛，老和尚可能不想自己儿子重蹈自己的覆辙，嘿嘿。
　　不过我纯粹是无聊想想，没有往心里去，继续听他讲
　　“……就是这个意思吧。我平时给典座帮忙，搭把手，混口粥喝。妹妹有时也来帮我。”
　　“等等……典座是什么？”我问。
　　“哦，就是管斋粥和其他一些杂务的人。”他答道。
　　“那你直说是厨子不就行了。”
　　“……也可以这么讲吧。”他仿佛对我的直接略有些无奈地说。
　　“后来呢？”我又问。
　　“后来还有很多事……我不太想说了。我直接告诉你最后的结局吧。”他有些抗拒提起过去。
　　我看到他眉头皱紧，打了个死结，我想他心中的死结估计就在这段时候。某些不得了的事情发生了，致使他宁愿等上个一千年也要尽某个心愿。我不想再往他疼痛的伤口戳了，便顺着他的话说：“结局？不就是你翘辫子了嘛。”
　　他又露了一个哀哀的笑容，不知为何，那笑看着特别刺，让人禁不住为他的笑而生出些许惆怅的情绪。我看得心倏地一颤。
　　他接着说，“是。我死了。……我的妹妹毒死了我。”
　　我忍不住“啊”了一声，然后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我赶忙道歉：“不好意思啊没想到你的结局这么带劲儿的我真的不知道不然我就不会让你说了。”
　　半晌，他淡淡地回了我两个字，“没事。”
　　我不说话了。我想他肯定是要找他妹妹，讨个结果。虽然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直觉中间的过程，比他说的结局要令他痛心更多。我望着面前血色的河水，腥臭的气味直往我心间窜。我不多想，只是感慨，天涯沦落鬼的凄惨，只有另一个天涯沦落鬼才能知道。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一只只鬼从我们身后走过。喝汤的孟婆那里永远是最热闹的地方，时不时听到有哀嚎和痛哭，有时还听到“扑通”一声，然后红色的水花溅到桥头上。
　　我们看着别的鬼跳。我们俩都没有提起啥时候轮到我们跳这件事儿。我想再拖下去也没意思，正要开口，他却忽地转过头来，脸色灰黄的，把我吓了好大一跳。他问道：“你呢？你又为什么要跳河？”
　　我怔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我这个。
　　黑色的浓稠如墨的记忆瞬间倾涌上来，翻覆了我假装的愉悦，比忘川的令人作呕血水更加汹涌地冲击我脆弱的心。
　　我来不及把痛苦收回去。
　　我想说一句平常的话敷衍过去，但我感到嘴角都在哭泣。我感到自己将要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从心上剐过去的。我感到我残缺的心正在把过去的痛苦全都淌出来。我感到死要比我这时的感觉痛快多了。

　　我告诉自己，这些儿女情长的破事儿都他奶奶的不重要。
　　我于是以一种颤抖的平静说，“……没什么的，就是我爱的人……不喜欢我。我想去找他，问问他，干嘛不喜欢我啊。”
　　当话脱出口后，我发现我深刻的执念，归结起来也不过就草草几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紧抓着不肯放，我不知道我用一千年再换的一个机会是否仍旧徒劳，我甚至怀疑我内心深处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爱那个人。一切只是我的执念，到了深入骨髓，渗入精魂的地步，我不得不爱他。是我自己逼我自己的。
　　佛叫我戒掉贪。贪是欲，欲是爱。可是我中了爱毒，没有解药，叫我如何戒得？

　　“桥边那两个，坐了多久了都，你们好玩儿啊！等人就上桥中间去，跳河就赶紧下去，要是坐到现在还没想好就该投胎的投胎去吧，省得日后后悔！”有好事鬼在叫嚣。
　　听到这话，他突然握住我的手，我一开始没有什么感觉，后来才有一种异样的触感传来，我这才发现。我猜是因为我俩的手都冰得要死的缘故，所以轻易感觉不到。我估计鬼都这样。
　　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斜睨他一眼，“干甚？”
　　“万一，一千年后重新转世的时候，我们都还记得往事，我来找你。”
　　“找我干甚？”
　　“因为，知道并且见证我跳进忘川河的，就只有你啊。况且，是你说的，你我有缘相逢。”
　　“我刚逗你的。奈何桥上相逢算个屁的有缘。”我翻了个白眼，“我叫姜洺。你呢？”
　　“寇玉。美玉的玉。”
　　我“哦”了一声，又忽地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哎，那个，我不能保证一千年以后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啊！说不定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他呵呵一笑，“没事儿，我帮你记着。”
　　不知道为什么，越接近那个沉甸甸的“一千年”，我们就越是心照不宣地轻松。在寇玉笑起来的那一刻，我几乎都快忘了自己究竟是为何在这儿。

　　可是，我还是忘不了那个人的脸。
　　整个激昂的忘川就在我面前，流成了我爱的他的模样。那样孤傲的血红色。
　　而最最讽刺的是，陪着我拥抱那个即将到来的“一千年”的，并不是他，是一个，我从前甚至都不认识的陌生鬼。
　　可是，我还是忘不了那个人的脸。
　　我还是忘不了自己多么多么爱他。

　　“寇兄，咱一起跳吧。”
　　寇玉点点头，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全然没了最开始面色虚黄的药罐子的形象。我还想调侃他一句，却已经被他的一股力拉进了血红翻滚的忘川河中。

　　那一刻我不能言语。
　　我的心却开口，拼命叫那个人的名字。
　　我感到血腥从四面八方涌来，没入我整个空旷的躯壳。
　　那一刻我真希望我就这样死了。
　　那个人永远不会知道有一个傻蛋竟然他妈的这样爱他。直到最后一刻。
　　而最关键的是，
　　这个傻蛋却他妈的还是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