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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语低闻香近 ...


  •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连日来雪化了又落,落了再化,俱是湿冷天气。杨慕每日自辰时起在前院跪省,初时只以为跪足时辰便可,谁料过得两日,皇帝却派司礼监内侍前来申饬,那斥责的话洋洋洒洒竟写满了一卷纸。他只得跪在结了一层薄霜的阴湿地面上,听着内侍用抑扬顿挫的音调,念诵着皇帝训诫他的言语。

      此后每隔一日,便有内侍奉旨前来,虽则每次来的人不同,但那斥责的内容却是一成不变。杨慕心内明白,皇帝不过是要借此让他这个罹患腿疾的人在坚硬寒凉的青石地上跪上一个时辰,同时再反反复复亲耳谛听那些羞辱之词。

      妙瑛犹是命人将熏笼、炭盆、暖炉等物置于院中,竟是在传旨内侍注目之下,用这些物事将杨慕团团围了起来。她这一番近乎于挑衅的行为未被皇帝喝止,也未有什么收效,杨慕的腿疾到底还是每况愈下,三五日之后,已是痛得难以行走。

      这日好容易放了晴,妙瑛因宗室里有人家出殡,不得已前去应酬。杨慕独自一人在那院中跪了一刻,只觉得一阵阵痛入骨髓的酸楚自双腿蔓延而上,不过须臾便令他如跪针毡,背上的汗一涔涔渗出来,直痛得膝盖剧烈的痉挛,几欲栽倒。忽听到有轻缓的脚步声渐近,才长吸了几口气,勉强回过头来。

      绿衣臂上搭着貂裘,手中捧着暖炉,半垂了头缓缓行来。直至近前,杨慕方明白她不肯抬首的缘由,原来那一双弯弯笑眼已红肿成了两颗烂桃模样。

      杨慕心头一阵跳动,他并非不知道这哭红的双眸深处隐秘的情愫,却是难以也毫无心力去回复,那眼睛的主人想要的柔情他给予不了——终究还是他误了她。

      绿衣在他身畔站定,一时并未言语,他略略抬头去看,一道阳光斜斜洒落,将她的脸笼罩在一片光晕里,他轻轻一叹,耳边只闻得她极力压抑的饮泣声。隔了一会,他终于勉力开口道,“委屈你了,是我对不住你。你也看到了,我如今的处境该说是朝不保夕,跟着我这样一个人全无前程可言。你的事,我自会和妙瑛坦承,请她为你寻一户好人家,往后便可自在清净的去过日子了。”

      绿衣停了垂泪,低下身子将手炉塞在他怀中,摇头道,“妾不是哭自己,都尉难道不明白么?”她取了帕子擦干泪痕,抽了抽鼻子,又低声道,“本来我也不想哭的,只是看见你孤零零的背影,一日比一日瘦,看得人又害怕又难过。我知道你心里苦,可就算是为……公主,也该善自珍重。”

      杨慕微微一笑,半晌若有所思道,“原来还是那般容易就看得出,我总以为自己掩饰的还不错。”

      绿衣道,“你如此遭际,岂有心里痛快的,那不成了全无心肝之人……”她说到这里,杨慕忽然抿嘴笑起来,笑罢颌首正色道,“正是这话,皇上也斥责我毫无心肝。父死家败、亲眷凋零,我尚能在妙瑛羽翼之下苟活至今,是可谓无情无心。你跟着我这样一个人,还有什么意趣可言,不如早些了却咱们的缘分,免得害了你一生,我又再担一份罪孽。”

      绿衣蓦地伸出手掩住他的口,纤纤玉指上犹带着暖炉的余温,“那些话怎可信得!你也不能迫我去做一个无情无义之人。”察觉到他额上冒出了细细的汗,便拈了帕子为他擦拭起来。他也许不知自己的双眉蹙作一团,牙床咬得正紧,那苦痛的神情却是一览无余的展露在她眼前,她一壁轻轻拭汗,一壁低低问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你可有想过……想过和公主分开,你离了这驸马的身份,只安心做个最平常的人,也许他便能放过你。”

      杨慕静静听着,那沾染了苏合香气的帕子温柔地拂过他的额角,带着某种欲说还休的爱怜,某种求而不得的焦灼,他都懂得的,却只能轻缓而着力的抓了她的手,停下那些略显暧昧的举动。他想着她适才的问话,眼前浮现的便是妙瑛灿若朝霞的笑颜,她那日自语般的说着甘之如饴,这四个字又何尝不是他心中所想。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有多眷恋妙瑛给的温存,眷恋到早已无力斩断,更无力去想自己今生对她的亏欠。

      他垂目一笑道,“时至今日,我已无法思虑周详自己的处境,只要她一日不厌弃我,我便陪在她身边,倘若她有天厌烦了这样的日子,我自然会请求离开。”他望向绿衣,见她怔怔地迎向自己的目光,眸中自有一股痴绝的神气,他倏然领悟到,原来他们的执着那般相似,虽则境遇不同,却是各有各的欢喜,各有各的惆怅,各有各的顾虑,也各有各的绝望。

      绿衣望了他良久,缓缓点了点头,待要再言语,却忽地掩口呕了起来,神色颇为痛楚难受。杨慕就势劝道,“你不舒服就快回去罢,如今天寒,小心别着凉。”

      绿衣干呕了几下才渐渐平复,听了这话,脸色倏忽白了一道,欲言又止地盯了他半晌,神情里尽是焦灼难耐。杨慕不解其意,被她瞧得有几分为难尴尬,不由转过目光,一时听她轻轻叹道,“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你且在忍耐一阵儿,明日我再来陪你说话。”待要起身离去,又想起手中尚拿着貂裘,连忙搭在了杨慕的腿上,用帕子掩着口匆匆而去。

      一时绿衣脚步声渐远,杨慕方松了一口气,见膝头盖着的貂裘一角逶迤在地下——已是惹尽尘埃,心里忽然生出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怜惜,却也不知是怜惜那衣衫,还是怜惜衣衫主人同样飘零无依的命途。

      正自无绪的想着,忽见杨崇自影壁后头转了出来,移步近前关切道,“我才从外头回来,听说玄音观里一个老道士做的好膏药,治风湿有奇效,特意给你寻了两幅,好不好先贴上再说,这样下去终不是事。”环顾四下一遭,又道,“你也忒老实了些,左右今日无人,还不起来,非要跪一个时辰不可么。”

      杨慕对着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轻轻摇首道,“我已跪了这么长时候,也不差一时半刻。多谢大哥想着了。”

      杨崇见他摆出提放隔墙有耳的样子,当下也收敛神色,低声轻笑道,“我才见......你那姨娘来了,说了好一会子话,这也算做受罚的好处罢,平白赚了人家多少眼泪。”

      杨慕淡淡一笑道,“她跟着我只有受苦,我正想劝她离了这里,正正经经的嫁个清白人家,也好安心过日子。也不知她何时才能想得通。”

      杨崇愣得一愣,略有些结舌道,“你,你要将她送出去嫁人?”杨慕不以为异道,“我是有个打算,也要看她自己愿不愿意,我并不想强迫她。”

      杨崇心下一慌,神不守舍地望向绿衣临去的方向,讷讷道,“是了,强扭的瓜不甜……哎,我先回房收拾一下,一会把那膏药给你送去。”起身行了两步,又回首再三叮嘱道,“少跪个半柱香也没人好意思说嘴,差不多得了。”

      待得院中只剩杨慕一人,他才抬首看了看天边日影,忖度着大约还有一炷香的时刻才能结束这熬人的惩罚。此刻无人叙话,他的精神便又被牵扯到腿上的痛楚里,忍耐得浑身烦躁,只得深深吸了几口清洌的冷气,未曾想吸得猛了,激得肺里一阵剧痛,跟着便不可遏制的咳喘起来。

      背上忽地一暖,有人以轻重适宜的力度摩挲着他的脊背,他回首望去,正对上谢又陵明亮清澈的双眸。

      杨慕极力压制着喉咙处涌动的疼痒感,喘息片刻忽觉得好笑起来,自己在此受罚竟收获了这许多人的关怀,心中不由一暖,微微笑道,“又陵怎么来了,我还道你陪妙瑛出门去了。”

      谢又陵道,“你等下定是走不得路,我来接你回去。”他垂目轻轻一叹,苦笑道,“是我无能,连人家在咱们跟前安插了人都查不出,害你受累至此,我便不知道该如何补偿。”

      杨慕笑着摆首,轻声道,“你已尽力,我在明,人家在暗,何况你查的出一个两个,难保人家再派旁人进来,防不胜防,索性无须设防。”

      见谢又陵仍是垂头不语,他又温言笑道,“我总记得当日你奋不顾身替我挨的那一杖,你多次相救,我却无以为报,该当是我过意不去。你若再自责下去,我更是无面目见你了。”

      谢又陵默然无语,目光落在杨慕搁在膝头的手上,眼前恍惚又现出它满是伤痕脓血的模样,心里酸痛难当,一股冲动涌上,便即扶着杨慕起身,道,“时辰差不多了,跟我回去,我请医官来给你治腿疾。”

      杨慕被他拽得站起身来,陡然一用力才发觉双腿绵软麻木,仿佛不存在了一般,险些就要再度跪倒。他疼得实在厉害,不由自主地轻轻哼了一声。

      谢又陵一惊,慌忙扶稳了他,察觉到他行动艰难,索性将他整个人揽进怀中,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靠得半日,方柔声道,“能走么,若是不能,我背你回去。”

      杨慕吃力地气喘良久,一张脸白得全无血色,良久点头道,“我尽力,咱们走慢些就好。”

      谢又陵闻言,鼻翼狠狠一酸,当即俯下身子,道,“我背你回去。”杨慕微微一怔,疼痛令他不及细思那话语中蕴藏着的珍重与坚定,恍惚间忆起前事种种,自己不知欠了眼前之人多少未还的情谊,也只得轻声一叹,将身子伏在了谢又陵背上。

      杨慕鬓边细汗如雨,伏在谢又陵温热的脊背上不多时,便被他衣衫尽数拭干,双腿疼痛渐缓,只觉得满心安然,满心柔软,一时愈发贪恋的将头贴在他肩上。过得一会,他隐隐听到谢又陵清越的嗓音低低吟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杨慕于迷离中听到这古老的诗句,恰也契合他此即的心绪,却又在一线清明中有些费解的寻思着,为何他只反反复复念诵这前半句,那后面的一句该是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语低闻香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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